第3章 一个昆特格利欧的日记今天,我感觉到一丝奇怪的冲动,以前从来没有这种感 觉,好像打猎时受了信息素影响。但我并没在狩猎。不是,我只是等候在一间接待 室里,等待着被接见。屋子中仅有的另一个人是我的妹妹,哈尔丹。 是因为她。我在对她做出反应。 她肯定到了交配季节。我原以为她还小。她毕竟只有十六个千日,发情期通常 产生于十八个千日之后。但是,老话说得好,规矩并不是刻在石头上的。 我的反应比较轻微,好像她仍然没有完全成熟,只是刚刚准备进入发情期。或 许连她本人都没有意识到。 我不喜欢自己的反应。这种事有点不合情理。是的,我自己急切地想要交配。 但不知为什么,跟我的妹妹交配似乎不符合情理。 我一句话都没说,赶紧站起身来,急匆匆离开了房间。我担心自己喉部的赘肉 当着她的面膨胀起来。 爱兹图勒尔省郊外的塔布罗部落到了塔布罗部落血祭司麦克—拉斯图生命的最 后时期,命运无情地嘲弄了他。噢,事情本身可能并没有发生什么巨大转变。这儿 是一群暴徒追赶着一个成年人——他本人,以前则是他身披祭司长袍,追逐着尖叫 的婴儿们。反正都是追逐。 而且结局都是一样的。 拉斯图继续向前跑着,他那长着三趾的脚甩出一团团泥巴,他的背几乎已经与 地面平行,粗大的、肌肉结实的尾巴在他身后飞扬着。 他很奇怪自己竟然仍能清醒地思考。当然,那些追赶他的家伙们已深深陷入 “达加蒙特”之中,杀戮欲望蒙蔽了他们的思维。但拉斯图所能感到的只有恐惧, 赤裸裸的恐惧。 在太阳——一个比斑点大不了多少的亮白色圆盘——升上东边的火山锥之后不 久,他们便来到了育婴堂。拉斯图一下子警觉起来:他们的身体分泌出的信息素不 对劲。他把手藏在长袍的袖子里。一个祭司永远不应该将伸出的爪子展现在部落的 任何一个成员面前。 八个成年人,在他周围形成了一个半圆,像一轮新月。“孵化进行得怎么样了?” 杰尔—伽苏布突然问道,没有向他鞠躬致意。她是个中年女人,部落狩猎队的队长。 她的地位与血祭司一样尊崇。 “伽苏布,”拉斯图回答道,欠了欠腰,“很荣幸见到你。”他着着她黑色的 眼睛,想探询对方侵入地盘的原因。“孵化进行得很好。他们开始吃鲜肉了,而不 是半消化的肉。” “有多少个?”邦—卡塔科问道。他站在伽苏布右侧,强壮的绿色胳膊交叉抱 在胸前。 “多少个?”拉斯图重复道,“为什么这么问?六个——这个千日内下了六窝 蛋,每窝蛋都留了一个。” “以前有多少个?”狩猎队队长伽苏布说道。 “以前什么?”拉斯图问道。 “本来有多少个?从蛋中爬出、掉在孵化沙上的孩子本来有多少?” 拉斯图困惑地低下头。“不应该提起那些被处理掉的孩子,伽苏布。《圣卷》 第十八说——” “我知道《圣卷》都说了些什么,祭司。”伽苏布的右手伸到眼前。她的爪子 已经伸展开了。 拉斯图沉默了一会儿,看着阳光下闪闪发亮的利爪。“总共有六窝蛋,每窝有 八个蛋,”他最后道,“其中有一个蛋一直没能孵化,这不是什么罕见现象。所以, 原本总共有四十七个婴儿。” “而现在只剩下六个。”伽苏布道。 “其他四十一个都怎么了?” “没什么好说的,自古以来就是这样。”拉斯图说道,“我杀死了他们。” “你把他们吃掉了。” 拉斯图不喜欢伽苏布的语气。“猎手,为什么这么尖刻?省里的总祭司下次访 问我们部落的时候,或许你可以和她讨论讨论神学问题。我想,用不了一个千日, 她就会来——” “你吃掉了他们。”伽苏布再次说道。 拉斯图将头转向一边,好让所有人都能知道他避开了对方直视的目光。“那是 规定的仪式。” “你吃掉了部落的四十一个孩子。” “在通过筛选之前,婴儿不能算作部落的孩子。我杀死了多余的后代。”他顿 了顿,“这是我的工作。” “杀死每八个婴儿中的七个?”伽苏布问道。 “当然。” “所有五十个部落中都有和你一样的血祭司?” “是的,每个部落有一个,再加上一个学徒,我死了之后由他接替我的工作。” 拉斯图抬起头,“今天早晨我还没看到卡非德,他一般不会这么晚了还不来。” “你的卡非德今天不会来育婴堂了。”人群中有人说道。是卡特—麦多尔,声 音很轻,像是在发出“咝咝”声。 “是吗?”拉斯图说道。 “你杀死每八个中的七个。”伽苏布重复道。 “是的。” “你的同伴在别的地方干着同样的事。” “是的,陆地上的八个省内五十个部落中的每一个。” “没有例外?”伽苏布问道,她的话如同利爪一样锋利。 “当然没有。” “没有例外?” “伽苏布,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谁是这个省的省长?”伽苏布问道。 “还用问吗?当然是迪—罗德罗克斯。”拉斯图说道。 “那么,谁是他的兄弟呢?”伽苏布接着问道。 拉斯图感到鼻口处一阵刺痛。“我不——” “谁是他的兄弟?” “我怎么会知道?” “你就是知道,”伽苏布说道,“快回答。” “我不……” “回答!回答,要么尝尝我的爪子!” “伽苏布,你会攻击与你同一部落的人吗?” 伽苏布逼近一步。“回答!谁是罗德罗克斯的兄弟?” 血祭司沉默着。 伽苏布抬起手。“回答!” 拉斯图看了看每张脸,想找出逃离此地的办法。最后,以非常低的声音,他说 道:“他没有兄弟。” 伽苏布伸出爪子,直直地指着拉斯图。“他的鼻口变成了蓝色。” “你在撒谎。”伽苏布说道。 “求你了,猎队队长,有此事还是不知道的为好。我相信你能体会这一点——” “谁是罗德罗克斯省长的兄弟?” 拉斯图双臂交叉抱在胸前,长袍从他的双手处垂落下来。“我无法回答你的问 题。” “是迪博国王,”伽苏布说道,“是吗?” “伽苏布,求你——” “如果这不是真的,血祭司,请你否认。就在此时此刻,趁阳光照在你的鼻口 上,否认吧。” 当然,否认是毫无意义的。如果他照伽苏布的话做,他的鼻口会呈现出撒谎者 的颜色。他看着地面,潮湿的地面上印着他的脚印,他用尾巴扫平脚印。 “在这个千日内,你杀死了四十一个婴儿。”伽苏布说道,“上个千日里,你 很可能也杀死过同样数量的婴儿,前一个千日内也是如此。” “这是必须的,”拉斯图说道,“必须控制人口的数量。这是血祭司神圣的职 责。我神圣的教派——” “你的教派已经腐烂了!”伽苏布急促地说道,“你吞食我们的孩子,你们是 一伙针对我们整个种族的罪犯。国王的孩子全都活下来了,不是吗?” “你从哪儿听说的?” “一个来自首都的信使。”伽苏布说道,“她带来的消息说,罗德罗克斯省长 当众宣布了这个秘密。你们这些血祭司欺骗我们普通大众。你们供奉的仅仅是皇家 的权力,但是秘密已经大白于天下。爱兹图勒尔省的迪—罗德罗克斯,以及其他各 省省长的学徒,都是坐在首都王座上的胖子迪博的兄弟姐妹。迪博没有资格,也没 有能力占据那个位置。” 卡塔科再次开口了:“为什么皇室子女都能活下来,而我们的却不行?” “你误会了,卡塔科,这只不过——” “你的鼻口出卖了你,祭司。” “不,求你了,你不懂。我的工作是神圣的。” “你的工作就是欺骗,”伽苏布说道,“企图控制五十个部落。这种企图可以 追溯到伪先知拉斯克的时代。这种控制权本来属于人民。” “但是人口——必须得到控制。” “那么,”伽苏布说道,她嘴里发出“咝咝”声,“我们就从除去一张无用的 嘴开始,免得浪费粮食。” 下面的事快得如同电光石火。伽苏布向前扑了出去,但拉斯图早已开始行动, 以他双腿所能达到的最大速度狂奔而去。他比狩猎队队长老得多,个子也比她大上 一倍,要迅速移动这么大的质量可不是一件易事,但好在他的步伐也相应地大许多。 然而,伽苏布和她的猎队带来了雷兽、角面、甲壳背和铲嘴。他的速度只是暂时延 缓无可避免的结局。 育婴堂位于小镇中央。拉斯图向镇子北面逃去,希望能逃入嘎拉马加森林。 其他人在他身后追赶着,组成了一堵由八个昆特格利欧形成的人墙。仅仅几下 心跳的时间之后,他们便在拉斯图身后拉成了一条直线,按照年龄、体型、步伐的 顺序依次排列。拉斯图向前狂奔,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快跳出胸腔了。 昨天晚上下过一场雨,地面上仍然到处有水坑。拉斯图的脚在拔出泥潭时发出 响亮的吸气声。在他身后,他能听到其他人趟着水紧追不舍。脚印暴露了他的踪迹。 拉斯图的长袍弄脏了,底部浸透了水,紫色的袍子沾上了点点污泥。 其他人都在哪儿?尽管现在天色尚早,昨晚又是个奇数夜,大多数人都进入了 睡眠,但总应该有几个昆特格利欧已经起来四处活动了。难道伽苏布和她的人把其 他人都赶走了,就像赶走他的学徒卡非德一样? 拉斯图发疯般奔跑着。“嗵嗵”的脚步声和“哗哗”的溅水声惊起了一小窝翼 指。翼指齐声尖叫起来,仿佛代替拉斯图发出他一直想发出、却苦于没有足够的空 气而无法发出的求救声。 脚底拍打着地面,泥浆四溅,森林仍然位于前方大约五十步之外——紧接着— —他绊了一下,倒在一滩烂泥中,溅起了一大片水花。他摔了个嘴啃泥——他拼命 想重新站起来,脚爪在棕色泥浆中徒劳地乱踢,找不到支撑点——终于,他站了起 来,想继续往前奔跑。 但已经太晚了。 脊椎上传来一阵剧痛。拉斯图回头看去,伽苏布站在他身后,嘴里叼着一大块 东西。 那是拉斯图的一截尾巴。 它被一次威力无比的咬啮扯断了。 拉斯图想继续奔逃,但他觉得头晕目眩,步伐也因为丧失平衡而慢了下来。 其他人正迅速逼近。 伽苏布再次向前急探,却发现自己又一次头冲下栽倒在泥潭中。猎队队长骑在 他身上,拉斯图转动着眼珠看着她。伽苏布的左臂横扫下来,爪子露在外面。拉斯 图感到体侧一阵剧痛,然后是极度的寒冷。他挣扎着想把她甩下身去。挣扎过程中, 他看到自己的肠子从体内掉了出来,落在泥地中。 其他人也赶到了,排满锋利牙齿的大嘴不断撕扯着他的胳膊、他的大腿、他的 尾巴和他的臀部。弥留之际,拉斯图看到的最后景象是,伽苏布的大嘴向前一探, 扯下了他身上一大块肉。 到处都是鲜血,很快,鲜血变成了暗红色。 生命正从他指缝间溜走,慢慢沉入泥潭之中。拉斯图冒出了一生中最后一个想 法。 我对待婴儿们至少还有点体面,将他们完整吞下去。 迪博呼呼地喘着粗气,沿着斜坡上的小道来到阿夫塞的岩石。国王一般不喜欢 来这儿,这趟路程会使他的喉部赘肉来回摆动,将产生的热量散发出去。但是今天 他却喜欢这地方,因为他与阿夫塞的会面需要绝对保密。在这儿,没人能够走入他 们周围一百步范围之内而不被他们听到或是看到。 阿夫塞就在前面不远处,跨坐在一块花岗岩石头上,尾巴垂在身后。在石头旁 安静打盹儿的是阿夫塞的爬行宠物,高克,它柔软的身体蜷缩成新月状。平时这里 偶尔也会有其他人,坎杜尔,或是抄写员,又或是某位来给他念书的人,又或是某 位学生来向他请教有关月亮、行星和“上帝之脸”的问题。但今天只有阿夫塞一个 人,静静地坐在石头上。 思考。 迪博知道,阿夫塞思考的都是大问题。呆呆地看着天空,思考一分天时间。他 不知道这种做法能有什么好处。当然,阿夫塞看的不是天空。他陷入永久的黑暗之 中,只能看到他的大脑提供给他的图像。阿夫塞已经瞎了十六个千日了。尽管用黑 耀岩匕首刺瞎他眼睛的德特—耶纳尔博早就死了,但每次看到他的这位老朋友时, 每次意识到他的朋友看不到自己时,迪博还是会深感内疚。 阿夫塞仍然能以图像形式进行思考吗?仍然记得他没瞎之前看到过的东西吗? 比如一束花、一座雕像?迪博回忆着自己的宫殿内悬挂的壁毯的样子:色彩相当鲜 艳,这是不用说的,而且很华丽。但是再具体点呢?迪博想不起它的样子。阿夫塞 的图像记忆也是这样的呢,还是在岁月冲刷下变得更为模糊了? 但是,阿夫塞的头脑显然仍和以前同样敏锐,事实上,可能比他看得见时更敏 锐。缺少可以使他分心的东西以后,他变得更为专注,思想完全投入到他需要解决 的问题之中。这种惊人的智力常常使迪博震动不已,有时还会令他感到一丝恐惧。 但是他知道,从阿夫塞这儿,他能得到最明智、最有逻辑、最诚挚的忠告。 只见阿夫塞的头一下子抬了起来。“谁在靠近?”阿夫塞对着空气说道。 迪博开口道:“是我,迪博。”他距离阿夫塞还有好几步,等他们之间的距离 缩短后,他说道,“很荣幸见到你,阿夫塞。我可以进入你的地盘吗?” 阿夫塞没有从石头上站起来,而是直接鞠了个躬,行了个让步礼,说道:“哈 哈特丹。”他脚边的大爬行宠物被吵醒了,睁开一只眼睛,看着迪博。认出他之后, 它重新合上眼睑,再次睡去。 迪博找了块石头坐下。石头在太阳底下晒得暖融融的。 “这儿可真安静啊。”迪博开口说道,看着周围的草地、树、悬崖外的大海。 “比皇宫还要安静,我保证。”阿夫塞轻声道。 迪博点点头,马上想起了阿夫塞的眼睛,开门说道:“是的。” 阿夫塞的鼻口转向迪博。“你来这里,是为了罗德罗克斯的挑战,是吗?” 迪博安静了一会儿。阿夫塞认识他的时间太长,对他了解得太深了。“是的。” 国王终于道。 “你准备怎么做?”阿夫塞问道。 “我不知道。我的宪政顾问告诉我不用做任何事。” 阿夫塞的身体随着一只翼指吃过天空所发出的声音转动着。“法律上必须做的 事和明智的事,这两种事通常有所不同。”他说道。 迪博长长地、响亮地叹了口气。“确实如此。他们告诉我,我的权威本来已经 下降了,因为人们知道我的祖先拉斯克不是神授的先知。”迪博吃惊地发觉,自己 心头突然涌起一股对阿夫塞的怨恨。毕竟,正是由于阿夫塞的努力,笼罩在拉斯克 头上的光环才被削弱了。但他马上想到,阿夫塞对他和整个皇族所做的一切都没有 恶意——我能真诚地说我也是这么对待他的吗?迪博继续说道:“我是第一个没有 神授权力的国王。” 阿夫塞的回答很快,可能太快了。“你能统治,是因为人民信任你的判断力。” 一个圆滑的回答,让人听了以后很舒服。 迪博点点头。“有些人这么认为。但是还有反对者。”他再次惊讶于自己对阿 夫塞的气愤,因为阿夫塞使自己背上了在世界解体之前将昆特格利欧带离这个世界 的重担。“很多人认为我正带着大家前往错误的方向。” “你带领我们走上惟一能保证我们的人民能够继续生存的方向。其他的选择是 不存在的。” “你知道这一点,因为你理解这背后的原因。我接受这一点,因为我信任你的 判断。但是,还有其他人既不理解也不接受出逃项目的必要性。” 这下轮到阿夫塞叹气了。“是的,是有这样的人。” “那些人反对的不仅是出逃项目,更是我本人。那些认为皇族丧失了统治权力 的人,同样反对我。罗德罗克斯显然是我的兄弟,但他也反对我。”短暂的停顿, “你知道我兄弟姐妹的事?” “我有过怀疑。”阿夫塞轻声说。 “为什么?” 阿夫塞什么也没说。 “你怀疑,是因为你无法理解像我这么一个人怎么可能是一窝婴儿中最好的。” 迪博直截了当地说。 在白天的阳光下,阿夫塞不好说什么。 “我的体型可能不是最强壮的,阿夫塞,但我会竭尽所能。我将人民的利益置 于我个人利益之前。我相信,并不是所有领袖都能在阳光照耀下说这番话。” “说得对。” “但是,连你都曾经希望换一个统治者?” “曾经,”阿夫塞轻声说道,“在我还有眼睛时。” 迪博沉默了一会儿。“对不起。” “我知道,”他们之间的沉默已持续了令人窘迫的长度。阿夫塞接着说道, “你无法在这种状态下统治。我们没有时间来对付不同政见者。”他做了个环抱的 手势,把石柱区和之外的所有一切都包含在内。“世界就要毁灭了。我们必须有不 受置疑的领导者。我们必须有一位能带我们前往星空的国王。” “但是,受到挑战的并不只是我一个人。”迪博道。 “哦?” “信使和航船将罗德罗克斯的故事带到了世界的所有角落。” “我能想像。” “血祭司被各自的部落废除了。在有些场合,他们甚至被杀害了。” 阿夫塞的声音很轻。“这太不幸了。” “我收到的报告说,在很多部落,所有婴儿都被允许活了下来。” 阿夫塞若有所思地说:“我猜想,人们觉得只让皇族的婴儿全部活下来是不公 平的。” “但是,人口——” “会膨胀,以八倍的速度。” “我们是很容易受本能控制的生物,阿夫塞。即使是你,我们中最有理性的一 位。我还记得诺尔—甘帕尔,在戴西特尔号上你撕开他喉咙的手法——” “是的,”阿夫塞悲伤地说,“我们是很容易受本能控制的生物。” “现在,婴儿们仍旧在育婴堂内,局势仍处于掌控之中。但是一旦他们进入我 们的世界——” “他们会尝试建立自己的地盘。不会有足够的地方来分给每个人,地盘规则会 驱使他们,还有其他所有人,进入‘达加蒙特’。” “这也是我所担心的。”迪博张开双臂,“我能做什么呢?” 阿夫塞稍稍抬起头,思索着。“很困难。我们作为智慧生物,不能允许所有的 后代都存活下来——我们的生殖能力太强。自从世界诞生以来,血祭司一直在控制 我们的人口。但是现在,这些血祭司失去了信誉,必须重塑对他们的尊敬。” “用什么手段?”迪博从跨骑的石头上站起来,开始来回踱步。“如果我是婴 儿的父亲,我愿意筛选、处理他们。” 阿夫塞摇摇头。“人们不会相信你。” “但他们会知道我没有撒谎。” “你不会有意撒谎。但你可能接收了错误的信息,或被你的助理误导,就像你 或你的祖先过去所经历过的那样。” “我会让我的婴儿接受公开筛选。这样就不会有人产生怀疑了。” “公开筛选,”阿夫塞说道,这个想法显然触动了他,“你知道,我以前见过 筛选过程。” “是吗?什么时候?” “当我在我的家乡卡罗部族短期逗留时。那是完成环球航行、离开戴西特尔号 上岸之后的事时间凑巧,我不小心闯进了育婴堂。我从来没有忘记当时的景象。公 开筛选——是的,人们会从全世界涌来观看。”他挠了挠鼻口下部,“但即使是这 样,你母亲所生的八个子女仍然活着。” 迪博甩着他的尾巴。“对此我无能为力。” “或许可以。”阿夫塞轻声道。 迪博一下子停止了踱步,站在阿夫塞身旁。“你的意思是?” “你的兄弟向你提出了挑战。他声称,如果皇家血祭司公正地行使了他的职权, 那么他就是最出色的人,理应被留在首都。” “他的确是这么说的。” “那个血祭司后来怎么样了?” “你是指那个在我孵化时担任这个职务的人?”迪博说道,“他的名字叫美克 —麦里登。他还活着。当然,他的年纪已经很大了,但理论上,他仍然是皇家血祭 司。” “你问过这位麦里登没有?罗德罗克斯所说的是否是真的?” 迪博转开目光:“麦里登失踪了,在罗德罗克斯提出挑战的那天之后就不见了。” “你能确定他作为一个血祭司,没有落到哪伙暴徒手中?” 迪博摇了摇头:“我不这么想,麦里登的个人财物也不见了。” 阿夫塞缓缓点了点头。“恐怕他逃走这件事本身就说明,罗德罗克斯所宣称的 是事实。你搜寻过皇家礼拜堂的文件吗?” “我本人当然没去,我派了其他人。还没有发现什么能支持或是反对罗德罗克 斯宣言的文件。”迪博叹了口气,“当然,要是参与这种骗局的人是我,我怀疑自 己是否会写下任何东西。” “不会,我也不会。所以真相已经随着麦里登逃离了城市。” “显然如此。” 除了空中传来的翼指叫声和下方远处航船上传来的钟鼓声,现场一片寂静。 “罗德罗克斯的话中有两个攻击点。”阿夫塞终于开口道,“第一个,伦茨的所有 八个孩子都活了下来。如果我们将麦里登的逃亡当作认罪表现,这一点似乎已经得 到证实。但是这一点,就其本身而言,并不会造成多大伤害。毕竟,我和娜娃托的 八个孩子都活了下来。” “不错。” “罗德罗克斯说法中的第二点是,错误的婴儿被指派为王位继承人。这一点的 杀伤力很大,但这一点还没有证实。麦里登原本可以告诉我们的。” “如果我们能找到他。”国王说道,“我已经派出了信使,发布将他逮捕归案 的消息。” “我想你是不会很快找到他的。”阿夫塞说道。 “坦白说,我也这么想。”迪博同意道,“如果其他血祭司与他合谋了这件事, 那么,他在每个部落都能找到同伙。找不到麦里登,就没人能直截了当地驳倒罗德 罗克斯。”迪博失望地用尾巴拍打着地面,“不管怎样,人民已经做出了抉择。他 们相信罗德罗克斯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这将妨碍你的领导。”阿夫塞道。 “是的。” “谁是入主国王宝座的合适人选?这个问题必须解决。” “怎么解决?如果绝大多数人认为我不是合适的人选,我会交出权力,让罗德 罗克斯取代我的位置。” “不!”阿夫塞说道,“不,你不能这么做。罗德罗克斯会抛弃出逃项目。不, 必须找到一种方式来证明你才是合适的领导。” “怎么证明?” 翼指在他们头顶上方鸣叫,附近的昆虫也在低声吟唱。 “一次重演。”阿夫塞开门见山地说,“你和你的兄弟姐妹们必须再次经历血 祭司的筛选。” 迪博沉默良久,随后开始上下扣击他的牙齿。“阿夫塞,你在和我开玩笑吗? 你知道麦里登失踪之后谁当上了皇家血祭司?是他的学徒,达革图。他没有那么厉 害。即使一个人和他对战,我都有取胜的机会。而且,如果我一个人不行,再加上 我的兄弟姐妹肯定可以。” “当然,”阿夫塞说道,“安排八个成人挑战一个血祭司,这是彻头彻尾的愚 蠢。血祭司作筛选时,他面对的是八个弱小的婴儿。”他抬起头,空洞的双眼看着 迪博,“我们需要的是一个以适当比例放大了的血祭司。” 迪博盯着他的朋友。“你是什么意思?” “我们需要的是一个这样的家伙:他在你眼里,相当于婴儿眼里的成年昆特格 利欧,也就是一个可以轻易对付八个成年昆特格利欧的家伙,体型是你的十倍的家 伙。” “阿夫塞,你在胡说,根本不存在这样的东西。” “有,肯定有。” “噢,得了吧,惟一和你的描绘稍微有点接近的是……” “什么?” “噢,阿夫塞,严肃点。” “我是认真的。你和你的兄弟姐妹必须在公共场合下重新经历筛选过程,由黑 死兽充当血祭司。” “黑死兽?阿夫塞,这种生物非常危险。” “对于刚孵化的婴儿而言,血祭司同样危险。” “但那是一头黑死兽啊!” “这是个一流的解决方案。最终的结局是,我们拥有一位最正统的国王。而且, 通过把你和你的兄弟姐妹——皇族成员——交给一个公开的筛选程序,血祭司的地 位可以被重新确立,传统的人口控制也将恢复。” “但是,阿夫塞,嗯,我不可能在与黑死兽的对战中生还——没有哪个昆特格 利欧能做到。” 阿夫塞的牙齿轻轻咬合在一起。“我相信,你的前半句话才是你真正担心的, 我的朋友。你担心在这样一种较量中,你不会成为胜利者。” “是这样。”迪博说道,“即使各人机会均等,我也只有八分之一的机会能活 下来——还得假设黑死兽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没有一口气吞下我们所有人。” “每个刚出生的昆特格利欧都只有八分之一的生存机会。” “是的,但是——” “我们的种族日渐强大,是因为只有最好的才会生存下来。” “我知道,但是——” “但是你怀疑你的机会能不能达到八分之一?你的体力并不是最强的。” “谢谢。” “我只能根据他们对我的描述判断你的情况,我已经有好几个千日没能看到你 了。” “坦白地说,”迪博说道,“我找你是为了请你帮我继续留在王位上。” “我也希望能看到你继续执政。” 迪博的声音十分苦涩。“听上去你并不真的这么希望。” “迪博,我费尽时间、耗尽心力,才让你接受了世界的真相。”阿夫塞磕了磕 牙,“重新说服一个新国王并不那么容易。” 迪博张开双臂。“但是,如果要我去对付一头黑死兽,我不可能活下来。” “也许可以,也许不能。” “我愿意听些更为确定的判断。” 阿夫塞从他的石头上站起身,站在正在沉睡的高克面前,高克在大石头的阴影 下“咝咝”地喘着气。“你忽视了一个显而易见的地方,迪博。一个婴儿要从筛选 中活下来,惟一的希望是成为跑得最快的人,从而避免被血祭司吃掉。但你是个成 年人,你有你的智慧可以帮助你。”他弯下腰,抚摸着熟睡中的爬行宠物的毛皮, “记住鲁巴尔的格言:”伟大的猎手不仅有锋利的牙齿和锐利的爪子,还必须具备 敏锐的头脑。只有聪明的头脑,才能在猎手成为猎物时拯救猎手。“ “意思是?” “意思是我会当你的教练。” “我得到的就是这个?一个瞎子教我怎么战斗?” 高克醒了,从草地上爬起来。“你忘了我是谁了?”阿夫塞说道,“我年轻时, 大地上所有最优秀的猎手都称呼我为‘那个人’。我不是打倒过有史以来最大的雷 兽吗?我不是杀死过水生怪物卡尔—塔古克吗?” 迪博鞠了一躬。虽然感到做这个动作显得很傻气,但他还是这么做了。与此同 时,他说:“我在鞠躬。”过了一会儿,他又加了一句,“你的确是个伟大的猎手。” 阿夫塞回了一躬。“总有办法使一个昆特格利欧能从与黑死兽的对决中逃生。” “什么办法?” 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还没想好。但我有信心找到这个办法。” “信心大到足以拿我的性命去赌一把?” “我会竭尽所能。”阿夫塞说道。 “这件事比我的性命重要得多,阿夫塞。你有国王的支持。在我的领导下,你 什么都不缺。人们之所以努力奋斗,极力实现你那个要将我们带离这个世界的梦想, 那是由于有我的支持。如果我输了,你也输了。” “我知道。但是,原谅我,看来你的统治即将突然结束,除非你重新巩固你的 权力——除非对你统治地位的挑战被彻底扫清。我们是个狩猎社会,没人比我更清 楚我们的人民是多么敬重狩猎技巧高超的猎手。”高克温柔地蹭着阿夫塞的腿, “如果你能从黑死兽爪下逃生,毫无疑问你将成为世上最伟大的猎手,这足以使绝 大多数人民愿意接受你的统治——这是你赢得的权力。” “我之所以现在当上国王,”迪博说道,“因为我的母亲死得早;罗德罗克斯 是省长,因为他的前任也同样地死于意外。我的其余那些假定的兄弟姐妹都只是省 长的学徒。” “是的。” “但他们师从的省长也是我的亲戚。如果罗德罗克斯所说的是真的,他们就是 我母亲的兄弟姐妹。” “他们的年纪大了。” “那又怎样?” “对长辈的尊敬深埋在我们心中。听了罗德罗克斯的话之后,人们可能会质疑 他们身居高位的权力,但我不相信人民真的希望他们被换掉。请原谅我的直言,首 先,即使不去废除他们,他们很快也会老死。其次,他们中的很多人在你我出生之 前很久就已经是省长了。在这么多个千日里,通过各种政绩,他们赢得了继续掌管 各省大权的权力。如果王位正统性问题解决了,由谁来统治外围各省的问题会逐渐 消失,最后不复存在。” “很好,”迪博说道,“但皇族成员并不是惟一需要重新经历血祭司筛选过程 的人。你和娜娃托有八个孩子,除了黑尔巴克之外,他们中的所有人都还活着。” 黑尔巴克出生后不久,便死于高热。 阿夫塞摇摇头:“我的孩子活下来是为了满足人民的愿望,而不是违背这种愿 望。关于他们全部存活的事,十六个千日前,戴西特尔回到首都那一刻之前,我一 无所知。血祭司和人民希望做出这种特殊安排。” “因为他们相信你是‘那个人’,鲁巴尔预言的伟大猎手。” “的确如此。” “可你不是‘那个人’。你可能的确是个伟大的猎手,但你不是‘那个人’。” “或许不是。” “我知道你不是。” “我从来没有声称过自己是还是不是。” “你知道你不是。” 阿夫塞做了个表示轻蔑的手势。“我不喜欢在假设上做文章,但如果有人因为 相信了鲁巴尔预言的伟大猎手才支持出逃项目,我不会劝阻他们。不管怎样,我的 孩子是个特例,是众人皆知的事。皇族的经历却完全不同:这是一种想控制所有土 地的企图。皇家顾问欺骗了皇族,企图借此从拉斯克后代的手中夺取控制权,将权 力据为己有。你现在有机会来改正这个错误:结束骗局,清除政府的腐败顾问,永 久地树立你的统治权。” “你的建议太极端了。” “这不是我第一次提出极端的建议。” “是的,我想你说得对。”迪博靠在一块大石头上,疲惫地说,“就没有其他 方式了吗?” “此外只有一种选择,你刚才已经说过,你可以退位,让罗德罗克斯来接替你。 但这意味着我们人民的末日——我们种族的灭亡。” 迪博若有所思。“我当然会以所有昆特格利欧的利益为重,”他说得很快, “但是,如果退位,你觉得我会发生什么事呢?” “你会被流放,我猜。”阿夫塞说道,“在爱兹图勒尔省的南部沿岸有大量土 地,你可以在绝对的安静之中打猎、生活和学习。”短暂的停顿之后,“或者会像 高级祭司德特—耶纳尔博曾经和我说过的那样。” “什么?” “在很多个千日之前,你把我当成罪犯,关在皇宫的地下室。耶纳尔博来看我, 他提出一个条件:如果我能就此消失,永远不再提起我的所谓邪教,他就会保护我 安全离开首都。” “我不知道这件事。你拒绝他了?” “是的。” “这件事发生在……” “在我的眼睛被弄瞎之前?是的。” “你拒绝了安全的逃离?” “我没有选择。世界的命运有赖于让人民接受我所了解的真相。” “耶纳尔博的提议一定诱惑过你。” “比你想像的还厉害。但是人不应该推卸责任,迪博,尤其当他是领导者的时 候。” “如果我不应对罗德罗克斯的挑战,接下来的争斗会迫使我们的注意力从手上 的任务转到别处。” “是的。” “如果我接受了挑战,而罗德罗克斯赢了,他会取消出逃项目。” “是的。” “我们的人民会死去。” “是的。” “也就是说,我不但要接受挑战,而且必须赢得它。”迪博说道,“我别无选 择,是吗?” 阿夫塞将瞎了的双眼对着他的朋友。“当领导就有这个缺点,迪博,极少有选 择的机会。” 巴布诺一直看着地平线。太阳早已从地平线上升起,正像平常那样迅速划过紫 色的天穹。水面上仍是波涛汹涌,颜色和岩石一样。 托雷卡靠近了她。“在找我们的船?” 巴布诺点点头。 “今天或明天,它随时可能到达。” “我知道。” “但你急于离开这个地方?” “自从德里奥部落回来之后,这地方太挤了。” “不管他们给我们派来哪艘船,船上肯定更挤。” “我想是吧……但至少会是另一种拥挤。对我有好处。” 托雷卡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但还是点了点头。“航行肯定非常令人激动。” 他说道。 巴布诺再次搜索整个地平线。“我想是吧。这取决于——看!” 她用手指了指。海天连接之处隐约有个东西。“是条船。”托雷卡瞥了一眼道。 “我们的船。”巴布诺取出随身带着的望远器,举到眼前,“是条大船。” “船帆看上去像红色的。”托雷卡说道。 “是的,”她瞥了一眼,“四面大红帆。看上去有两个船体,有东西把它们连 接在一起。” “我能看看吗?”托雷卡问道。 巴布诺把铜管递给他。 “我知道那艘船!”托雷卡说道,“巴布诺,这次旅行肯定非常有趣。我们将 在历史的脊背上航行。” 瓦尔—克尼尔将巨大的戴西特尔号停靠在岸边,小型登陆艇将托雷卡、巴布诺 和其他勘探队员送到船上。 托雷卡就是在这条船上完成的朝圣之旅,过去的时间还不算太长。他希望这回 的航行能比上次顺利点。但他发现,这条船从这头晃到那头,一点也不比上次他去 朝觐“上帝之脸”时的航行来得平稳。船上还有臭味!他知道每种味道的源头—— 湿木头、树液、盐分,还有发霉的织物——但它们的浓度显然比上次高得多。同样 地,船上无时不在的声音也让他头痛不已:波浪的拍击声、船帆的猎猎声、船板的 吱嘎声,还有从头顶上方甲板传来的脚步声。 在上次航行中,托雷卡是十四个朝圣者中的一个,没有享受任何特殊待遇。但 这一回他是勘探队队长。他本来可以要求入住船上的高级客舱,但他选了一间位于 左舷船尾最高处的小舱室。十七个千日前,当阿夫塞登上戴西特尔号开始他的朝圣 之旅时,他住的就是这个房间。 船舱的门上,雕刻着最初五位猎手的精美浮雕像。年岁太久,木头已经变黑了, 还裂了几条大缝,但浮雕仍然十分生动。浮雕中,鲁巴尔在奔跑;霍格张着大嘴露 出牙齿;贝尔巴在跳跃,露出了爪子,弯腰伏在猎物的尸体上,从骨头上撕扯着肉 ;还有梅克特,最初的血祭司,仰着头,一个昆特格利欧婴儿正沿着他的喉咙滑下。 卡图和鲁巴尔的手比划着鲁巴尔式的手势:露出第二根和第三根手指的指爪,第四 和第五根手指叉开,大拇指紧紧扣在手掌上。 与浮雕相比,舱门边挂着的铜牌显得不太引人注目,但托雷卡还是被它吸引住 了。铜牌上刻着的文字大意是:在这个船舱内,在拉斯克完成了首次朝圣之旅后一 百五十个千日,发现了“上帝之脸”真相的占星家萨尔—阿夫塞开始了他的朝圣之 旅。在这个房间内,他首次意识到我们的世界是一个围绕着巨大行星旋转的月亮。 铜牌所说的并不完全正确。阿夫塞首次乘坐戴西特尔号时,他还没有取得他的 前缀名,而比他从来没有正式成为过占星家,尽管当时他是那个职业的学徒。 托雷卡不确定他的父亲是否知道有这块铜牌。如果他知道,他会想些什么?阿 夫塞一直是个谦逊的人。 他推开舱门,走了进去。房间里挺热,它的上一位住户没有合上舷窗上的皮窗 帘,午后的阳光直射进房间。尽管定期用砂纸打磨,地板上仍然留下了无数爪印。 托雷卡安顿好之后,开始琢磨到底哪些爪印是阿夫塞留下的。 在陆地上,几乎所有成人都在奇数夜晚睡觉。托雷卡经常为此遐想不已:听上 去,更为合理的方式应该是每天晚上睡觉,而不是隔天的晚上。鲜花每天都会开合 一次,小动物每天晚上都会入睡(如果它们是夜行动物的话,那就是每个白天)。 但昆特格利欧和很多大型动物隔天才睡一次。他们在奇数天太阳下山时入睡,通常 会睡到接下来的偶数天的下午。这意味着每个昆特格利欧成年后三分之一的时间都 用在睡觉上了。 托雷卡有时会猜想,上帝为什么会做出这种安排。他想,如果能适当延长白天, 消除“奇数天”和“偶数天”的区分,工作效率很可能会大大提高。当然,他从来 没有公开过这些想法。如果白天的长度是现在的两倍,夜晚的长度也相应延长,人 们将很容易习惯于在夜幕降临时入睡、在太阳升起时醒来。托雷卡并不是想批评上 帝,但这么做能够彻底消除“骗子之夜”,一个用来替代偶数夜的术语。在这个晚 上,多数昆特格利欧都醒着,但天仍然是黑的,因此不容易看清大家鼻口处的颜色。 如果白天的长度能有所变化,许多事情都会改变…… 但只要登上一艘船,比如现在的戴西特尔号,所有人在奇数夜睡觉的习惯都不 得不改掉。只有一半的乘客和船员在奇数夜入睡,另外的一半被要求调整自己的生 物钟,改在偶数夜睡觉。当然,这种做法有它的道理,可以将清醒着四处闲逛的昆 特格利欧的数量减少到最低,由此减弱人们的地盘争斗本能。 克尼尔无法将所有人召集在一起,宣布究竟谁应该在何时入睡。把人都召集到 甲板上,他极力想避免的问题就会大大激化。他只能在上前桅杆的基座上贴出一张 通知。 托雷卡耐心地等待着别人看完通知,这才缓步上前。他不关心自己会编入哪一 组,事实上,他内心很希望自己能分配到改变习惯的那一组。他的父亲阿夫塞就以 在其他人都入睡时醒来而闻名于世。托雷卡一直想了解,改变个人的睡眠习惯之后 是什么感觉。 通知写在皮子上,是克尼尔粗犷的象形文字。一片薄薄的玻璃保护它不受风吹 雨淋。站在桅杆底部,头顶上的红色船帆发出猎猎声,震耳欲聋。托雷卡知道,阿 夫塞首次乘坐戴西特尔时,每面船帆都炫耀着拉斯克的徽章。但是现在的这一面却 有一个在政治上更为中立的图案:古代的著名探险家瓦克—英莉的画像。 托雷卡被安排在保持正常睡眠时间表的那一组,也就是在奇数夜睡觉。咳,无 所谓。但紧接着,他的心沉了下去:巴布诺被列在偶数夜睡觉的那一栏——他的第 一反应是马上去见克尼尔,提出反对意见,让他改变分配表,但是……但是……但 是…… 但是他能这么做吗?有什么理由吗? 托雷卡感到自己在微微发抖。是因为觉得窘迫吗? 为什么他会关心巴布诺什么时候睡觉? 她会关心我被分在哪一组吗? 不。我是不是疯了? 可他喜欢和她待在一起。 就是喜欢。 越来越喜欢。 是吗? 是的,越来越喜欢。他喜欢这种感觉,他盼望和她在一起。 他希望时时刻刻与她在一起。 与她在一起。 这种想法……对于一个昆特格利欧来说,这种想法真是太奇怪了。 但他不这么认为。 他匆忙转身,离开桅杆。这一次,他非常想一个人静静地待一会儿。 作为一种时间单位,“年”这个说法很少会用到。自从阿夫塞发现这个世界是 一颗巨大行星的月亮之后,“年”这个概念才至少算是有了意义。一年就是“上帝 之脸”——昆特格利欧月亮所围绕的行星——完成围绕太阳旋转一圈所花费的时间。 占星家早已隐约意识到“年”的存在。到了某个特定的时刻,如第七个分天时, 视野中的星群便会运行到原始出发位置。但年是一个长得难以想像的时间单位,人 们很少会用到它。普通昆特格利欧一生中只能经历四个完整的年。尽管如此,某些 追求时尚的人还是可能会说“嘿,我干这个已经有好几年了”,以及诸如此类的话。 在阿夫塞的大发现之前,他们用“千日”这个词来代替“年”。 一年和一个千日在长度上完全不同。一个千日表示一千天,但一年的长度却在 18,310 ~18,335 天之间,至于究竟是多久,还未取得一致意见。 一年之中,群星的位置会发生细微的变化。除此之外,昆特格利欧和其他一些 动物的生殖周期似乎也跟“年”有关联。女性昆特格利欧通常在孵化后的第十八个 千日——也就是一年后——进入生殖期,在年龄达到三十六个千日时再次进入发情 期,还可能在五十四或五十五个千日时再次发情。因此,她们的一生中可能产下两 到三窝蛋。有些女性会经常性地进入发情期,但她们通常无法受孕。这种女性通常 会成为狩猎队的队长。 世袭的统治者总是选自第一窝孵化的蛋,迪博就是伦—伦茨第一窝蛋中的一个。 她没有活到能产下第二窝蛋的年纪,即使她做到了,第二批出生的婴儿只会得到一 些非常低微的封号。迪博是个男性,因而在决定何时生孩子的问题上有些发言权。 人们期望他在到了十八个千日后便能拥有自己的继任者。但是现在,他已经过了二 十八个千日,但仍然没有为自己找个配偶。 即使对女性而言,一年一次的交配周期也并不是固定的。发情期可以转移到不 同的时间段。例如瓦博—娜娃托,她就是在与阿夫塞见面后动了情,并产下了托雷 卡和他的兄弟姐妹。 没人确切知道离世界的终结还有多少年,但大家普遍认为,不会超过于十年或 是二十年。因此娜娃托决定,地质勘探,即出逃项目中的启动阶段,必须在一年之 内完成。这是一段很长的时间,勘探结束之后,托雷卡的年纪将达到二十个千日, 娜娃托也将完全进入中年。但这个世界很大,这样的时间安排并不宽裕。 因此,托雷卡痛恨这次航行所需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现在大家都接受了这 种观点:大地的位置处于位于星球两极中央的赤道上。前往南极的旅行相当于绕着 世界转上半圈——相当于一次朝圣旅行。然而,令托雷卡欣慰的是,时间还不算太 难熬,因为在整个航程中,他可以欣赏到许多奇迹。 “我的上帝!”一天早上,托雷卡站在戴西特尔的前甲板上,大声叫道。 克尼尔碰巧路过。“什么?”他用沙哑的嗓音问道。 “我的呼吸,”托雷卡说道,眼睛瞪得大大的,“我能看到我的呼吸!” 克尼尔磕了磕牙。“你从来没有乘过开往南方水域的船,对吗?好吧,看看这 个。”船长张大嘴巴,吸进空气,随后闭上嘴,只在上下颚之间留下一条细缝。他 呼出空气,鼻口边出现了白色的雾气。 “这太神奇了。”托雷卡模仿了克尼尔的把戏。他惊讶得直眨巴眼睛,“这是 什么原因造成的?” “是寒冷,小伙子。他们告诉我说,吸入的空气在你的肺中变暖,呼出时,它 接触到外部的冷空气,然后就会发生凝结。” “真是太神奇了。” 克尼尔磕着牙,咯咯笑着。“你会习惯的。” 托雷卡又吐出一口空气,白色的雾气很快就消散了。 克尼尔的某些船员在戴西特尔号已经工作很久了,还记得以前船长迷恋于瞭望 吊篮的事。吊篮高高挂在前桅杆上,总是有人守在里面。克尼尔过去一直疯狂地要 找到卡尔—塔古克,那头巨大的水生爬行动物扯断了他的尾巴,在他脸上留下了疤 痕。卡尔—塔古克被杀掉之后,克尼尔对于指派人看着地平线就不那么上心了。但 是现在,随着戴西特尔号不断深入南方,他又开始坚持在吊篮里派人瞭望。 这种谨慎得到了回报。航程完成三分之二以后不久,观测哨的老玛尔—比尔托 格发出了喊叫声。 另一个船员急忙沿着通往下层甲板的舷梯跑下去通知克尼尔。没过多久,湿木 板上传来船长沉重的脚步声。他朝瞭望吊篮瞥了一眼,看看比尔特格所指的是哪个 方向,随即走向前部船体的左舷迎风面。克尼尔拿出望远器,举到眼前。 “是个大家伙。”克尼尔轻声道。随后,他高喊一声,“它马上就要分裂了, 就是最北端的那部分。小心碎片。” 托雷卡身上穿着件薄斗篷——明明不是祭司,却要穿上衣服,这种感觉真奇怪! ——来到甲板上,看他们究竟在叫嚷什么。他紧挨着克尼尔,与他之间的距离达到 了默契中的最小值,朝克尼尔望远器所指的方向看去。远处的确有什么东西,在阳 光下闪闪发光,通体白色。是个岛屿?那可太奇妙了!离大陆这么远的地方从来没 有发现过岛屿。“那是什么?”托雷卡问道。 克尼尔尽量向托雷卡靠近,把望远器递给他,随后又往回退,留出一个更为适 当的距离。“看看吧,那叫冰山。” “冰山!”托雷卡旋转着圆筒,将望远器的焦距调整成适合年轻人双眼的程度, “我听说过,冰冻的水,对吗?” “对。” “我以前不知道它们的体积能有这么大。” “事实上,这还算是小的。” “是白色的,”托雷卡说道,“水应该是透明的。” “冻住后就不是了。再说,大量的水聚集在一起以后就不再是透明的,而是白 色的,或带一点点蓝。” “一座冰山。我一直想见识一下。船长,我们能再靠近点吗?” “不行。会很危险。你看到的水面上的这部分只是整座冰山的十分之一,大部 分都沉在水中。这些冰山向北漂移并开始融化,但它们并不是逐渐变小,最后完全 消失,而是会一大块一大块地裂开。要是撞上其中一块,它能撞裂我们的船体。我 们得远远地避开它,像对待皇族成员一样——别挡道。” “可我非常想在近处看看这么一大块冰。” “会有机会的。你将看到的冰比你想看的多得多。我向你保证,过不了多久, 你就会讨厌看到这么多冰了。”克尼尔抬起头,冲他的船员喊道,“右满舵。” 夜空在舞动。 夜空仿佛盖上了一面精致的绿色窗帘,窗帘一忽儿起着涟漪,一忽儿又随风飘 荡。水面上映射着窗帘的色彩。过了一会儿,地平线上扭曲交错地出现了黄色的飘 带,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飘带越升越高。然后,天空中又出现了与地面垂直的 深绿色带子,带子配合着黄飘带优雅地跳动着,仿佛是个活物。 托雷卡不敢确信,但总以为自己听到了一种“咝咝”的声音。“咝咝”声中间 或被“噼啪”声打上了标点,听上去像是快要燃尽的篝火。 这景象令人畏惧,却又无比绚丽——而且转瞬即逝。它已经开始消散了。 托雷卡震惊地摇了摇头。他想,他的父亲可能揭示了天空的秘密,但天空中肯 定还隐藏着很多其他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