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阿夫塞的尾巴不耐烦地抬起又放下。哈尔丹一般不会迟到。他们约好了在贝尔 科姆广场这儿见面,时间定在四分天。阿夫塞早早地就到了,还听到了礼拜堂传来 的四声钟响。但钟声已经消逝许久了,哈尔丹仍然没有出现。 高克也已经待得不耐烦了。阿夫塞感到它肥厚的尾巴不断拍打着他的腿。高克 受过训练,只要他们静止不动时,它就会做这个动作,让阿夫塞确切地知道它在什 么地方,免得行走时绊倒在它身上。但当高克变得不耐烦时,拍打的频率会越来越 快。现在正是这样。阿夫塞弯下腰,摸了摸它的肚子。 之所以约女儿在这儿见面,只为避免在没人领路的情况下,他自己在通向他女 儿公寓那蜿蜒的走廊内跌跌撞撞。 “你怎么想,高克?”阿夫塞道,“咱们能找到她吗?”他去过女儿家几次, 还大致记得怎么走。“咱们试试看。”他拉了拉高克身上拴着的皮带,用手臂示意 他想去的方向。高克发出一声欢叫,表示确认。他们出发了。 尽管高克在防止阿夫塞撞到商队或是跌下悬崖方面做得十分出色,阿夫塞仍然 习惯于用手杖来感知面前的地形,以此确认自己的落脚点。鲍尔—坎杜尔原来为他 特制了一根拐杖,但那根在几个千日前发生的大地震中遗失了。眼下这根精制手杖 是很久以前瓦尔一克尼尔船长送给他的礼物,当时船长的尾巴被巨大的水生爬行动 物卡尔—塔古克咬断了,尾巴再生期间,他就是用这根拐杖帮助自己行走的。 高克和阿夫塞稳步缓缓前进。在某个时刻,阿夫塞听到了脚爪磕在石头路面上 发出的“咔哒”声,他立即向这位陌生的过路人询问自己是否走对了方向。最后, 他们终于进入了哈尔丹住的公寓楼大厅。阿夫塞听出了拐杖敲在石墙上发出的熟悉 回声。高克似乎也记起了这个地方,因为它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脚步。走廊呈传统的 “之”字形,给多个使用者留出空间。阿夫塞用胳膊夹住拐杖,伸出一只手拍击墙 壁。拍到门板时,手会稍稍弹起,他以此来计算走过了多少扇大门。 他拉了拉高克的皮带,命令它停下。“是这家。”他说道。摸索一阵之后,他 找到了镶嵌在门边的铜质门牌,用爪子敲了敲。没有人应答。阿夫塞又往木门前蹭 了蹭,用手抚摸着门上雕刻着的装饰,确认这个标志确实属于他的女儿,一个研究 动物种群的自然学家。“哈尔丹,”他叫道,“是我,阿夫塞。” 仍然没有同答。 他弯下腰,再次拍了拍高克。“她一定是被什么事绊住了。”他用抚慰的语气 道,“迟早会回来的。咱们先进去坐下,好吗?” 高克发出轻微的“咝咝”声。阿夫塞弯下腰,打开控制大门开关的铜门闩,走 进屋子。他故意让大门敞开着,让哈尔丹回来时一眼就能看到他:一个昆特格利欧 通常会被另一个昆特格利欧这种地盘入侵行为吓一跳,或许还会发生不必要的惨剧。 刚进屋子,高克便发出猛烈的“咝咝”声。“怎么了?”阿夫塞一边说,一边 在爬行宠物身旁蹲了下来。随后阿夫塞自己也闻到了:鲜肉,空气中一股血腥味。 “饿了,是吧?”阿夫塞对爬行宠物说道,温柔地挠着它的脖子。“好吧,哈 尔丹或许不会介意我给你吃上一小块。”阿夫塞张大鼻孔,诱人的香味来自屋子另 一头。他稍稍停顿了一会儿,回忆着上次来这儿时屋子里家具的摆设位置。随后他 放开高克的皮带,用拐杖引导自己走向气味的源头。气味稍稍有点不太寻常,阿夫 塞通常一嗅之下就能判断出肉的品种,这一块虽然不是十分陌生,但他却无法立即 做出判断。 他记得发出气味的那地方靠墙放着一张桌子,哈尔丹通常不会在那张桌子上放 置食物,那是她的工作台。阿夫塞走得越近,血腥味越浓。不太对劲,他想,她很 少会在自己家里宰杀动物。如果是从市场上购买的肉制品,它们的血通常已经放得 差不多了。 阿夫塞感到腿上被拍了几下,高克就在他身旁;爬行宠物的“咝咝”声十分响 亮,几乎像在往外吐口水——这是一种奇怪的、厌恶的声音,阿夫塞从未听到这位 同伴以前发出过这种声音。 他走到桌前,弯下腰,伸出一只手臂摸索着。碰到了一个又大又湿的东西。他 抬起手,把手指放在鼻孔底下。手指上沾满了鲜血。 他再次弯下腰,试探性地抚摸着那个物体。挺沉,圆圆的躯干,尚有余温,表 面覆盖着一层粗糙的皮肤。他用手指尖触摸着它。没有鳞片,只有粗糙的皮肤。除 了这个地方——有一些突起的小点。奇怪……小点似乎组成了某种图案。 是一个文身!一个狩猎文身! 阿夫塞惊愕地直起身,靠在尾巴上。 这是一颗头,一颗昆特格利欧的头。 在睡觉吗?但是——但是它湿乎乎的,沾满鲜血。 阿夫塞竭力控制着体内升腾起来的恐惧,再次俯下身去。他抚摸着头的后部, 手指沿着球状脑壳向下,触摸到了颈后肌肉群。肌肉厚厚的,即使在皮肤上都能感 觉到肌肉束的走向。最后,他的手停在宽阔的肩膀处。 躯干没有呼吸时应有的起伏。 他的手触摸着肩膀四周,感觉着肩膀与上臂连接处的关节。 突然间,他的手又被浸湿了。同一瞬间,他的手指进入了身体——他感到了依 附在骨架上的鲜肉,感到了柔软的组织。 是嘴巴吗?不可能这么快就摸到嘴巴。但它确实咧开着,像一张没有牙齿的嘴。 阿夫塞的心脏在剧烈跳动,他的手继续在滑腻腻的洞中抚摸着,不断深入…… 喉咙被整个切开了。头向下耷拉着,靠鼻口支撑在桌子上,使切口张得很大。 他触摸时,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尸体头部又向前滑行了一段距离。被割断的颈动 脉实在是太粗了,断口处无法形成硬痂,里面又喷出一股鲜血,射在阿夫塞的手臂 上。 阿夫塞厌恶地抽出手,但紧接着,他意识到切口周围没有赘肉。这是个女性。 他用他的另一只手——没有沾上鲜血的手——触摸着斜挂在这女子胸前的皮质 饰带。饰带上点缀着干涸的血斑,但他还是轻易地触摸到了他害怕摸到的东西,一 枚雕刻着自然学家的胸针。死者是哈尔丹本人。 阿夫塞伸手扶着桌子,好让自己站稳一些。但他立刻感到自己的手被割伤了。 他立即抽回手。伤口不是很深,但很疼。他的爪子不由自主地伸了出来。阿夫塞用 爪尖扣击着桌面,发现上头有很多碎玻璃茬子。 阿夫塞听到了一种声音:高克正在舔食流淌在地上的鲜血。他摸索到了爬行宠 物的皮带,拉扯着它远离尸体。 有那么一瞬间,阿夫塞想逃离这个地方,到外头寻求帮助。但他脑海中有关这 屋子的影像被打散了,成了一个虚无的漩涡,一个恐惧的深渊。他强迫自己思考, 进行逻辑推理。任何匆忙的举动只会使他摔倒,如果他能——但思考只持续了一小 段时间。发觉自己无法深入思考之后,阿夫塞向后靠在尾巴上,不断地号叫着。一 声接一声的号叫。仿佛等待了无数个世纪之后,帮助终于到来了。 在他的舱室里,也就是很多个千日前他父亲居住过的那一间,托雷卡在灯光下 检查了潜水者的尸体。随着戴西特尔号的颠簸,舱内的火光不住地跳动着。 潜水者是一种精巧的生物,长度相当于托雷卡的手臂,浑身覆盖着细腻的银色 毛皮。第一个问题是,托雷卡不知道毛皮是一种什么构造。有时,在某些植物的表 面也能看到毛皮,尤其是在菌类身上。在飞翔的爬行动物——即翼指身上也能看到。 托雷卡从未听说过任何陆生或水生动物长毛皮,但这只动物却有一件漂亮的厚毛衣。 他拍了拍毛皮,看到它底下还有细细的绒毛,颜色似乎从银灰色变成了纯白色,颜 色的变化取决于每一撮毛所处的不同位置。这张毛皮让人感觉很不舒服:成千束的 毛挨着成千束的毛,前后移动着,就像在风中摇摆的植物。他不得不压制着毛发可 能会刺穿他的皮肤、抑或会扬起来钻进鼻孔或眼睛的幻想。毛皮的油性只能使感觉 变得更糟。 尽管身体表面令人恶心,这只动物的头却很迷人。就像他在冰面上看到的那样, 它呈锥形,向前缩成一个尖尖的、长满牙齿的喙。脑后向着相反方向伸出的冠起到 了平衡喙的作用。 死去的潜水者将鳍状肢紧紧贴在身体的两侧。尸体还未僵硬,尽管在这么低的 温度下,所有东西都有点硬邦邦的。托雷卡轻轻拉着左边的鳍状肢,使它离开身体。 他惊奇地发现,整只鳍状肢只有前缘部位是硬的,其余部分由厚厚的组织构成,但 里面似乎完全没有支撑的骨头。鳍状肢前缘的中部是三根小小的红色爪子。 这很不寻常,正常的数字应该是“五”。有些生物脚上的趾要少于这个数目, 昆特格利欧和黑死兽都是这样。黑死兽的脚上只有两根趾,但前肢很少会只有三根 指。托雷卡取出他的手术刀,小心地划开鳍状肢,露出里面的肉。 黑色的血流淌在工作台上。他继续切割,只见里面垫了一层厚厚的黄色脂肪层。 但是他真正想看的是前缘。他沿着前缘边的纵向完全切开鳍状肢,又用手剥下肉和 皮。经过一番不怎么费劲的捣腾之后,他手中出现了一付鳍状肢的骨架。 从肩部到爪子处有两根长长的骨头,显然是肱骨和桡骨——分别是上臂骨和小 臂骨。在桡骨末端,连接着在鳍状肢上生长的三根红色爪子的指骨。沿着鳍状肢的 剩余部分。也就是从小爪子到它的最下端,还长着四块长长的骨头。 四块奇长无比的指骨。 它们是构成长长的第四根手指的指骨。 这与翼指翅膀的结构是一样的,正是这种结构,那种会飞的动物才得了“翼指” 这个名字。 托雷卡把尸体翻了个身,手指按了按尸体的腹部,碰到了一块坚硬的盘骨。 一块胸盘骨。 突然间,它头上的冠也变得熟悉起来,它和那些飞翔的爬行动物头上长着的冠 一模一样。 这只生物是一只翼指。 一只水生的翼指。 一只在冰冷的水中游泳的翼指,而它赤道地区生活的同类却在天空翱翔。 托雷卡坐在自己的尾巴上。舱室内灯光闪烁,船上的木板发出呻吟。 翼指怎么会变成一个游泳好手呢?飞行家怎么入水了呢? 上帝这番奇思妙想有什么玄机呢? 殡仪员瓦—盖索尔紧张得忘了呼吸。这地方有瞎子阿夫塞就够糟的了,皇宫的 高级官员通常都很难伺候。但现在国王本人也来了。当着这些大人物,盖索尔不知 应该如何是好。 迪博站在阿夫塞身旁——他们俩实在靠得太近了,近得让人看着都不舒服。盖 索尔本希望能溜进屋子,卷起尸体,搬上他停在公寓外的大车,然后离开这个地方, 但是有人——盖索尔猜他是这幢公寓楼的管理员——对他说不要移动尸体。 这一次的确不同寻常。 突然间,盖索尔只觉得恐惧弥漫到了他的指尖。国王本人正对他打手势。一开 始,盖索尔站着没动,但国王的胳膊挥得越来越不耐烦了,逼得他不得不做出反应。 他匆忙迎上前去,同时留神避开散落在地板上的镜子碎片。 “你是殡仪员?”国王问道。 盖索尔飞快地鞠了一躬。“是的,嗯,陛……陛……” “陛下。”迪博心不在焉地说。 “是的,陛下。见到您是我的荣幸。” “你认识萨尔—阿夫塞吗?他是我的学者和顾问。” “当然,我知道他是谁。”盖索尔结结巴巴地说。他朝盲贤者弯了弯腰,随后 才想起,道:“我……我在向您鞠躬。”阿夫塞的鼻口转向他,但这是他仅有的回 应。盖索尔觉得自己活像个傻瓜。 “你是谁?”迪博说道。 盖索尔已经完全糊涂了。“我,嗯,是殡仪员。对不起,我以为您要——” 迪博生气地说:“我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你叫什么?” “噢。盖索尔,瓦—盖索尔。” 迪博点点头。“哈尔丹的死因到底是什么?” 盖索尔对着桌子做了个手势。“她的喉咙被一片碎裂的镜子割开了。” 阿夫塞的头一下子抬了起来。“镜子?这就是原因?” 盖索尔点点头。“是的,镜子。那是,嗯,背后涂有水银的玻璃。你能在里面 看……看到你的影像。” 阿夫塞的语气十分平淡,似乎已经习惯于听到类似的解释。“谢谢你的解释, 盖索尔,但我不是一生下来就瞎了。我知道镜子是什么。” “对不起。”盖索尔说道。 “镜子怎么能割开人的喉咙?” “是这样,这块镜子已经碎了,”盖索尔说道,“碎片的边缘很锋利——像刀 刃。我认为其中的一大块划过了她的喉咙,而且速度相当快。” “我无法理解。”阿夫塞说道,“是她摔倒了吗?我用我的拐杖试着找过障碍 物,但是没找到。” “绊倒,大师?不,她没被绊倒。事故发生时,她可能正坐在凳子上。” “那么,是镜子从墙上掉下来了,没被安好?今天发生了小型地震吗?” 盖索尔摇了摇头。“桌子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幅画,大师。它还在那儿。是一幅 静物画。” “静物。”阿夫塞点点头,“那么,事故是怎么发生的?” 盖索尔感到自己的瞬膜在快速眨动。“这不是一次事故,大师。” “你是什么意思?” 一位像阿夫塞这样的天才怎么会这么迟钝?“萨尔—阿夫塞大师,哈尔丹是被 谋杀的。很可能是被一个闯入者故意杀死的。” “‘谋杀’。”阿夫塞缓缓说道,仿佛从未听说过这个词。他嘟囔着这个词, 在嘴里来回翻动它,仿佛在吃一块口感糟糕的肉。“你是说谋杀?” “是的。” “谋杀。有人夺取了她的生命?” “是的,大师。” “肯定是在达加蒙特的情况下吧——进入了地盘争斗挑战,一种本能反应。” 盖索尔摇了摇头。“不。这是事先计划好的,大师。我们收集了所有的镜子碎 片。它们没能组成一个完整的矩形。可能从哈尔丹的背后接近,出手很快,割开了 她的喉咙。镜子的一部分仍然嵌在木头镜框中,这既增加了镜子的刚性,也使得攻 击者有手抓的地方,以免割伤她或他自己的手。” “谋杀。”迪博的神情相当不安,“我从未听说过这种事。” “我也从未听说现代社会中发生过谋杀。”盖索尔说道,“但我还是个殡仪学 徒时,我的师傅教过我一些东西。当然,她说我并不需要掌握这些知识,只是了解 一下历史罢了。是的,古时候发生过谋杀的事,在有关鲁巴尔教派的传说中。” “谋杀。”阿夫塞轻声道。几次心跳之后,他接着道,“但它是怎么发生的? 肯定是魔鬼作祟。不管凶手是谁,他怎么能打开门,潜行到哈尔丹身边?她肯定能 听见有人来了,并且会转过头去,面对攻击者。” “这正是令人费解之处。”盖索尔说道,“但是我能肯定死因。我是说死因很 明显。” “好吧,”迪博说道,“我们现在能做什么?” “找到做这件事的人。”阿夫塞坚定地说。 迪博慢慢点了点头。“怎么找?我不知道谁有经验,能处理这种事。”他转过 身去看着盖索尔,“你知道怎么调查吗,殡仪员?” “我?我根本无从下手。” 阿夫塞柔声道:“我来干。” 迪博的声音同样柔和。“我的朋友,即使你——” 阿夫塞的爪尖伸了出来。“我来干。她是我的女儿,迪博。如果我不管,谁来 管?” “但是阿夫塞,朋友,你是个……盲人。我会指派别人来负责这件事。” “派给别人,这就成了一项任务。而我……我无法解释我此刻的心情。她和我, 我们血脉相连。我从来没有体会到这种联系的重要性。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们之间 没有关系,我们是否仍能成为朋友。出于偶然,她才知道我是她的父亲,她是我的 女儿。但我现在感觉到了,迪博,一种……一种对她的责任。” 迪博点了点头。盖索尔看出国王和这位大学者是老朋友,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停 止与他争执。“很好,”国王说道,“我知道,一旦咬上一个问题,你是不会罢休 的。” 阿夫塞接受了这个评价。盖索尔看得出来,这个评价只是在陈述事实,某件他 们两人都知道的事实。随后,大学者脸上的表情变得无比坚毅。“我发誓,”他说, “在找到凶手之前,我决不放弃。” 石柱区落日的余晖照耀着石柱区。鲍尔—坎杜尔骑在一块古代的大石头上,长 腿垂在地上,欣赏着眼前的景色。这样的时候是极少见的,在这种时刻,他深深地 为阿夫塞感到惋惜,因为他看不到这番景色。太阳不再是个小小的、耀眼的白色圆 盘,它膨胀了许多,颜色也变成了紫色。从这儿的古代巨石中看过去,太阳会在齐 马尔火山的西面落下。大大小小的火山口被染成了深蓝色,有的呈锥形,有的呈不 规则的环形。在太阳的上方,沿着黄道——这个词还是阿夫塞教他的——能看到三 轮新月,它们发亮的边缘向上弯曲着,形状就像喝酒用的碗。 无需更多提示,爬行宠物高克就知道夜晚即将来临。它已经蜷缩在阿夫塞的脚 边,睡着了。它的身体紧贴着大师的腿,以便让他知道它的具体位置。阿夫塞坐在 平常的那块石头上,他的脸碰巧正对壮观的落日,可惜他看不到。时候不早了,他 得回家了。 “我不明白。”阿夫塞慢慢地说道,打断了坎杜尔的冥想。 连阿夫塞都搞不明白?当然,坎杜尔想,这种情况下他帮不上什么忙。不过他 还是开口问道:“什么事?” 阿夫塞的头歪成一个奇怪的角度。“是谁,”他最终开口说道,“想杀死哈尔 丹?” 坎杜尔盼望阿夫塞能放开这个问题。看到阿夫塞这么难受,他心里难过极了。 “我不知道谁会有杀人的念头。”坎杜尔说道,张开双臂,“我的意思是,我可能 时不时地会对别人发脾气,但打一趟猎就能驱逐这些想法。这对我很有效。” “没错,”阿夫塞说道,“但确实有人愤怒到足以去杀死我的女儿。” 像往常一样,夜幕很快降临了。头顶上方出现了星星。 “我从没听说过有人杀过人。”坎杜尔说道。 “不,你听说过。” “谁?” “我,”阿夫塞轻声说道,“我从前杀过一个人。他叫诺尔—甘帕尔。他疯了, 完全处于达加蒙特中。这件事发生在十六个千日前,在我乘坐戴西特尔朝圣的途中。” “达加蒙特不能算,”坎杜尔马上说道,“你没有选择。” “我知道。但我没有哪天不会想起它,它留给我的负担不轻。” “你承受得很好。” “是吗?”阿夫塞听上去吃了一惊,“或许吧。”他沉默了几下心跳的时间, “或许吧。这件事也能带来些许好处。我无法彻底原谅迪博国王下令把我的眼睛弄 瞎,但是我知道,他一直为这件事感到内疚、难过,就像我为甘帕尔的死感到内疚 难过一样。我无法原谅迪博——我试过,但做不到。但是我知道,如果他能重新选 择一次,他肯定不会这么做的——就像我不会杀死甘帕尔一样。”阿夫塞的鼻口皱 了起来,“对不起,坎杜尔。我不想用我的过去让你不安。” 坎杜尔鞠了一躬。“与你分享是我的荣幸……朋友。” “‘朋友’,”阿夫塞惊奇地重复道,“我们认识了很长时间了,坎杜尔—— 凡是我知道容貌的,我都算作我的老熟人——但这么长时间来,你从来没叫过我‘ 朋友’。” 坎杜尔看着阿夫塞,黑暗中几乎只能看出个大致轮廓。“但这并不代表我对你 没有感情,阿夫塞。这一点你也清楚。对我来说,你一直有一种非常特殊的意义。 但你毕竟是位大学者,你能读书——”他突然停顿了一下,“对不起,你过去能读 书。我们的地位不同。” “我们是朋友,坎杜尔。” “是的。” 两人都沉默了一阵子。 “你真的相信,”坎杜尔终于开口道,“哈尔丹是被谋杀的?不可能是自杀? 当然,我也没听说有什么人产生过这种念头,但是——” “不,你知道,我的朋友。我动过一次念头,就在我想到‘上帝之脸’的真相 会带给我们的人民何种灾难之后。当时我在戴西特尔号前桅杆的顶部,负责瞭望。 我曾想,还不如跳到下面的甲板上摔死算了。” “哦。”坎杜尔的语气显得很平淡。 “不,盖索尔描绘了镜子划过她喉咙的方式。这只能发生在哈尔丹坐在工作台 前的凳子上的时候。有人从她背后干的。不是自杀。” 坎杜尔什么也没说。过了一会儿,阿夫塞再次开口了。“我曾经考虑过自杀的 事增添了你的不安?是吗?” 当然,坎杜尔本来可以撒谎的,因为阿夫塞看不到他的鼻口,但是他没有,他 从来没有撒过谎。“是的。”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让你烦恼。” “我猜我对你的了解还很不够。” “朋友应该坦诚,坎杜尔。”在黑暗中,阿夫塞的躯体向坎杜尔的方向弯了弯, “抱歉我没有早告诉你。” “你的秘密在我这儿是安全的。” “我知道,坎杜尔。我们一起经历过的太多了。我完全信任你。” “我在鞠躬。” “我需要我能信任的人,坎杜尔。我需要有人帮助我。” “我总是会帮助你的。” “是的,你总是这样。我想说我很感激你,尽管我不是经常提起。因为——对 不起,因为,我觉得我心里有一种怨愤,我一个人无法承担。我需要你的陪伴。真 的很谢谢你。” “我知道你的想法。没必要说出来。” “有的时候,”阿夫塞缓缓地说,“我会想你为什么要花这么多时间来照顾我。 起先,我能理解。你认为我是鲁巴尔预言过的‘那个人’。我很少对有关我是‘那 个人’的宣称做出评论,但是,坦白地说,坎杜尔,你得知道这不是真的。” “我知道,这没关系。你在努力拯救我们的人民。除了屠宰和处理动物之外, 我没有别的技能,而这些也并不是什么稀有的才能。帮助你,我就能参与拯救昆特 格利欧种族这件大事了。” 阿夫塞点点头。“你是个好人,坎杜尔。” “谢谢——我乐意帮助你,阿夫塞,你是个伟人。” “我猜有人会这么说。但和你一样,我也只有一种才能。我会解难题,这是我 最擅长的。” “除了打猎以外。” 阿夫塞又点了点头。“除了打猎以外。”月亮照耀在头顶上空。“现在,坎杜 尔,我有一个难题要解决。我发过誓,要查明谁应当为哈尔丹的死负责。要解决这 个难题,我必须听取很多人的证词。人们可以对我撒谎,坎杜尔,我看不到他们的 鼻口。我需要一个完全信任的人来告诉我听到的东西是不是实话。我要求你陪伴我 完成这个任务,充当诚实的仲裁者。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 坎杜尔沉默了几下心跳的时间,随后开口道:“你究竟发过什么誓?” “在发现杀害哈尔丹的凶手之前,我决不放弃。” 坎杜尔站起身来。“跟我去礼拜堂,阿夫塞。我要站在鲁巴尔的雕像前发同样 的誓。” 巴布诺知道这个时刻终将到来,她已经担了好几天的心。她在戴西特尔号的前 甲板上,穿着极地夹克,干着分配给她的活:系紧船帆下桁和攀爬网连接处上的无 数绳结。 托雷卡从后甲板处走过来,走上连接他舱室的舷梯。当他从戴西特尔的两只菱 形船体的连接处走过时,巴布诺禁不住猜想:他究竟发现那个蓝色物体不见有多长 时间了。他是不是考虑了好几天该怎么办?也可能他刚刚发现它不见了?他问过别 人了吗?他会不会直接怀疑到了她头上? 她弯下腰,重新系绳结,假装没有注意到他过来了。头顶上方,高高在上的灰 色云彩点缀着紫色的天穹。 “你好。”托雷卡说道,停在离她十步远的地方。一阵浓浓的白雾伴随着他的 话从嘴里涌出。 巴布诺紧紧地拽着绳子,没有抬头。“哈哈特丹。” “我想和你商量点事。”托雷卡说道。 她指了指攀爬网。“我还有很多活要干。能晚点再谈吗?” “不,我认为现在谈最好。活可以等等再说。” “克尼尔要我赶紧干完。” “在航行中,克尼尔得为我服务。”托雷卡以少见的坚定语气说道,“我的命 令比他的更重要。” 她停止系紧绳结,站直身体。“当然。” “我舱室里的那个东西不见了。”托雷卡道。 “哪个东西?”巴布诺假装无辜,重复了一遍。 “在弗拉图勒尔省找到的物体,带有奇怪手柄的蓝色半球。” “哦,”巴布诺说道,“你是说它丢了?” 托雷卡的手指蜷缩着,一种震惊的反应,是本能地伸出爪子的前奏。他明白了 她的策略:巴布诺正把自己从被询问的地位转变成询问者。这是这场舞蹈的第一步, 是避免被人直接询问尴尬问题的常用手段。在这一刻,他知道这件事和巴布诺有关, 他最担心的事得到了证实。 “是的。”托雷卡说道,希望能将舞蹈接着往下跳一两步。“我是说它丢了。” “你一定吃了一惊?”巴布诺说道。 “是的。” “你问过克尼尔吗?看他是否知道——” “巴布诺,”托雷卡突然高声道,“我必须问你这个问题。” 要求直接回答是最不礼貌的行为。“你为什么要问我呢?”她说道。 托雷卡没有理会她。“我,”他再次重重地说,“要问你这个问题。” “我真的得去干活了。”巴布诺说道,抓住了攀爬绳,扯了扯,寻找松动的绳 结。 “你拿了那物体了吗?”托雷卡坚决地问道。 舞蹈出现了中断,暂停了一小会儿。在阳光下,昆特格利欧无法掩藏谎言。而 且,尽管类似的直接确认很少发生——大家都不愿让其他人觉得自己退无可退—— 但舞蹈总会有收尾的一步。在最后的一刻,想避免做出回答的一方会被迫撒谎,期 盼他或她的鼻口奇迹般地没有变色。 托雷卡耐心地等待着。最后,巴布诺终于低下头。“是的,”她说,“我拿了 那物体。” 托雷卡转身注视着灰色的波涛。“谢谢你,”他开口说道,“没有对我撒谎。” 他的心一阵剧痛。他这么喜欢巴布诺,可偏偏是她犯下了如此出格、如此严重的错 误,深深地伤害了他。托雷卡对地盘没有兴趣,但他看重自己的私人空间,这两者 有显著的不同。“如果你要借用那个物体,你大可以跟我说一声。”他说道,竭力 控制着自己的语气,“发现它不见了之后,我真的急坏了。” “对不起。”巴布诺说道。托雷卡高兴地看到,说对不起时,她的鼻口没有变 蓝。 “我知道。”他说道,“那东西现在在哪儿?” “托雷卡——” “巴布诺,它在哪儿?在你的舱室里?” “不在我那儿。” “那么,它到底在哪儿?” “托雷卡,我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 托雷卡的爪子伸了出来。“哪儿?” “它消失了,托雷卡,这样做对你我都好。它掉进了水里。” 托雷卡闭上双眼,重重地喘了口气。“哦,巴布诺,”他摇着头,“你怎么能 这么不小心呢?” “我不是不小心,”她说道,“我是故意把它丢下船的,从你舱室舷窗扔出去 了。” 托雷卡一下子坐在了他的尾巴上。即使巴布诺突然出手攻击他,他也不会感到 这么震惊。“丢了?可是,巴布诺,为什么?为什么?” “它是个不洁之物。它——缺乏善良。”她将鼻口直接对准了他,那双黑宝石 般的眼睛毫无疑问正看着他。“上帝肯定希望它被深深埋藏,”她带着挑衅的口吻 道,“所以她才会用石头镇住它。” “哦,巴布诺,”托雷卡的声音沉重到极点,“巴布诺,你……”他迟疑了, 仿佛不知该怎么结束这句话,但最后,微微一耸肩后,他还是说出来了。“你这个 傻瓜。”他向后退了几步。在他的记忆中,这是他首次从她面前往后退,而不是迎 上前去。“你找我加入地质勘探队的时候向我保证过,留下你不会让我们后悔。但 是,我现在后悔了。”他摇了摇头,“你知道那物体是什么吗,巴布诺?它是我们 的救星。它是上帝的礼物。她把它放在我能发现的地方。如果你认为我随便在石头 上凿凿就能发现她想隐藏的东西,那你未免把我想得太强了。巴布诺,那东西是一 条线索,一个暗示,一种建议——一种建造机器的全新方式。实心的块状结构也能 发挥功用!柔软透明的连接线,和我们想像中的任何东西都不一样!那个物体可能 是把钥匙,能及时带领我们离开这个即将毁灭的世界。你丢下船的不仅仅是它本身, 你丢掉的是我们最好的生存机会。” 巴布诺为自己抗辩道:“但你自己也说过我们不了解那个物体……” “我不了解它。你也不。但其他人也许可以。我们结束这次航行之后会回到首 都。在那儿,我会把这物体交给娜娃托。她和其他一些最聪明的人会检查它,他们 或者下一代中最聪明的甚至再下一代,总能彻底弄懂它,总能了解它背后隐藏的原 理。” 托雷卡对自己也气得要命。他本该托别人把这东西带回到首都,而不是随身带 到船上。但他希望能多和它相处一段时间,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希望在由他本人 亲自把它交给母亲时,看到她脸上的表情。我太自负、太自大了!他的尾巴“啪啪” 地拍打着甲板,用如同利爪子般锐利的语言,将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在巴布诺身上。 “以鲁巴尔爪子的名义,食草动物,你怎么能这么干呢?” 她看着木头甲板,上面到处是脚爪扣出来的小裂口。“我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 我看到——看到你对它这么着迷,看到它把你的魂都给勾跑了。它像是个漩涡,托 雷卡,把你的善良都吸走了,把善良吸入了空荡荡的、没有灵魂的深渊。”她抬起 头,“我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 “我知道你说的是真话,巴布诺,但是——”他叹了口气,一声长长的、低沉 的叹息,呼出的空气在他鼻口边形成了白色的雾气,“地质勘探的全部目的就在于 学习新东西。我们不应该害怕。” “但有些东西还是不要去了解比较好。”她说道。 “任何东西都值得去了解,”托雷卡说道,“任何东西。我们要做的是拯救整 个种族。只有知识才能帮助我们做到这一点。我们必须摆脱我们的迷信和恐惧,就 像蛇蜕去它的皮肤一样。我们不能在新发现面前充当懦夫。看看阿夫塞!其他人在 ‘上帝之脸’下都是懦夫,害怕得浑身发抖,但他却进行了逻辑推理。他发现了真 相,就在这艘船上!我们不能——绝不能——输给他。我们不能害怕,因为一旦我 们害怕了,那么我们——所有的人——都会死。” 巴布诺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对不起,”她说道,“真的很对不起。” 托雷卡看出她是多么难过,多么害怕。他希望能靠近她,关心她,但他知道, 这么做只会使她更害怕。最终,他轻声说了句:“我知道。” 她抬起鼻口,想看着他的双眼。“现在怎么办?” “南极探险结束之后,我们会暂时返回首都,装载给养,那时我会向娜娃托报 告。然后,我们会返回弗拉图勒尔省的岸边。” “可是,我们在那儿的工作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本来是结束了。”托雷卡恶狠狠地说,随后立即控制住了自己的语气,“结 束了。但现在我们必须回去,勘探、勘探、再勘探,直到找到第二个物体。还有你, 巴布诺,以在你头顶上方照耀着的太阳的名义,你必须发誓效忠于我们的事业、效 忠于地质勘探、效忠于我,否则,除了把你留在首都之外,我没有别的选择。我需 要你,巴布诺。而且,我——我希望你成为小队的成员。但这种事情决不允许出现 第二次。我们在迅速成长,巴布诺——我是指我们的种族,必须抛弃童年时代的恐 惧。效忠吧。” 她举起左手,伸出第二根和第三根手指的爪指,叉开了第四根和第五根手指, 大拇指紧扣在手掌上:远古时期鲁巴尔表示效忠的敬礼。 “我接受你的效忠。”托雷卡说道,语气不再苦涩。过了一会儿,他点了点头, “接着系你的绳子吧,巴布诺。干活时别忘了祈祷。” “祈祷?”她问。 他点点头。“祈祷那物体不是惟一的一个。” 被限制在船上足以使几乎所有的昆特格利欧都脾气暴躁。除了朝圣航行,船只 一般很少会离陆地那么远,而且平常的航行总会隔几天靠一次岸,好让船上的人上 岸打猎。 前往南极的旅行是一次漫长的航程,中间无法停靠。是时候释放在航行过程中 积累的能量和情绪了。是该打猎的时候了。 潜水者是南极最常见的动物,但它们决不是惟一一种。从望远器中便能看到, 这里还有其他好几种生物。这很幸运,因为潜水者对于昆特格利欧来说太小了,连 一个人的一顿饭都不够,更无法满足整个饥饿的群体。 戴尔帕拉丝的尾巴拍打着戴西特尔的甲板,神情中充满期待。“啊,又要打猎 了。”这位勘探队员道,“终于来了。我的爪子疼了好几个十日了。”每个词都伴 随着一片白雾。她转身面对倚靠在船舷栏杆上的托雷卡,“你一定得和我们一块儿 去打猎,托雷卡。准备好了吗?” 托雷卡看着船舷之外,注视着灰色水面上的相互撞来撞去的小冰块。“不,谢 谢。” “这么长时间了!该出去打打猎了。” “我祝你一切顺利。”托雷卡说道,转过脸来看着戴尔帕拉丝。 “我们已经认识好几个千日了,”戴尔帕拉丝道,“可我还没能了解你。” 托雷卡正想着巴布诺。“有人能真正了解其他人吗?” 戴尔帕拉丝摇了摇头。“你知道我的意思,”她转动鼻口,看着托雷卡。“你 可以杀死一只动物,因为对它的构造感兴趣。但你不愿为了食物杀生。” “我用尽可能快、尽可能没有痛苦的方式杀死用于研究的动物,但在打猎过程 中,动物往往死得很痛苦。” “怎么会这样?”戴尔帕拉丝说道,“要知道,你的父亲是阿夫塞。” “是的。” “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猎手。” 托雷卡转过身去,看着船舷外面。“阿夫塞已经——有多久?——十六个千日 没有打猎了。”他轻声说道。 “那当然,”戴尔帕拉丝不耐烦地说,“他瞎了。” 托雷卡耸了耸肩。“即使在那之前,他也只打过一两次猎。” “但那是多么伟大的狩猎啊。所猎杀到的最大的雷兽;还有在这条船上,碰到 的水生爬行动物卡尔—塔古克!直到今天,他们仍然在谈论他的技巧。” “是的,”托雷卡说道,“直到今天。” “他是‘那个人’,鲁巴尔预言过的伟大猎人。” “或许吧。” “你不打猎,会使你的父亲蒙羞。” 托雷卡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戴尔帕拉丝。“别跟我说什么我对我父亲负有责 任。对父母的责任,你和其他任何人都无法理解这一点。” 托雷卡大步离开了,穿着隔热鞋的脚重重地踩在甲板上,发出轰雷般的响声。 戴尔帕拉丝呆呆地站在原地,内眼睑不断眨动着。 杰佳齐沿着我铺设的星际通路前进。 这一轮的宇宙不但不欢迎生命,还对高速运动有诸多限制。我极力预测,任何 一种出生在此的生命可以承受何种形式的星际旅行。这个宇宙的原子反应形式看来 提供了问题的答案。但是,携带长途旅行所需的燃料依然是个大问题。如果沿途能 采集到燃料,事情就会简单得多。 磁场吸附式发动机可以利用电磁场采集星际间的氢,为核聚变反应炉提供燃料。 从理论上说,以这种方式驱动的飞船,它的速度可以接近这个宇宙的极限——光速。 不幸的是,要使这种方式奏效,星际间的可用氢粒子平均浓度必须达到一定的水平, 但该水平却是普通星际间实际浓度的一万倍。如果这还不算糟的话,还有更致命的 一点:这儿星际间的氢粒子大多数以氕的形式存在,而这种氢的同位素只有在恒星 深处才能进行核催化反应。 然而,在我的存在与暗物质结合之后,我拥有了些许控制引力的能力。我关注 着两条通道:连接着熔炉太阳和杰佳齐太阳的通道,以及熔炉太阳和我打算植入新 生命的恒星系的通道。经过好几百万年的时间,我这两条通道中吸引了足够多的氢 粒子,形成了浓度合适的、持续的氢粒子带。只要沿着这两条通道,磁场吸附式核 动力飞船就能进行长途旅行。 吸附式发动机必须非常结实。用来吸引星际间氢粒子的电磁场的强度相当强, 甚至能摧毁一艘完全由钻石制成的飞船。另外,飞船的船体还必须能够承受星际灰 尘的侵袭。哦,当我提出这个难题以后,我的杰佳齐证明了他们的聪明才智。他们 发明了一种蓝色的材料,称为“克特”,它的强度是钻石的一百倍。在结晶为坚硬 的固体之前,克特可以像塑料一样注入模具中,它的诸般优点使它渐渐成为最流行 的建筑材料。 我铺设的道路只能通向我心目中的目的地,这对杰佳齐来说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我不这么认为。他们希望发现其他生命形式,我为他们铺平了道路。他们一直盼望 能够航行星际,我为他们创造了机会,旅行所花费的时间刚好等于他们那极其短暂 的一生。 熔炉是个美妙的世界,有绿色的大地、蓝色的天空、洁白的云朵和宽广的海洋。 当年,在我采集杰佳齐的祖先时,所有陆地都连在一起。现在它已经分开了,大陆 板块正在相互漂移。 恐龙已经存在了一亿三千万个熔炉年了。不幸的是,它们的多样性近来有所减 少,只剩下了大约五十个种类。其中有暴龙类、犀角类,还有一些长着厚厚装甲的 恐龙,也有长着华丽的头冠、嘴像水鸟的鸭嘴龙类,更有的类型体型苗条,像不会 飞的鸟。从体型上来说,有长着望不到头的锥形脖子和尾巴的庞大四足兽,也有长 着大眼睛和利爪的在黄昏和黎明时活动的小猎手。 剩下的恐龙种类不多,从某种角度说,可以说这是一件幸事,我的杰佳齐采集 每个种类样本的工作变得相对容易了。他们还收集了一些海生爬行动物。当然,生 态圈内剩余的物种也必须带上,以保持食物链的完整性。 方舟船队离开了熔炉,向着目标世界进发。其中的一些方舟——装载着蓝藻和 绿藻等微生物——被磁场吸附式飞船以最快的速度送往目的地,并马上在那儿开始 改造世界。其他方舟在飞出太阳系后,立即进行了内部密封。通过暗物质柔和的牵 引,我轻轻地带着它们划过星空。完成整个航行,需要一个千年纪的时间。杰佳齐 船员知道我的做法,知道他们实际上相当于被传送到了未来。但从我第一次现身起, 他们就开始了对我的崇拜,这种崇拜一直持续至今。我不缺少志愿者。 目标区的恒星是一颗年轻的白巨星,比熔炉自己的黄色恒星年轻得多。有八颗 行星围绕着它旋转。最靠里的三颗和最靠外的两颗,是小型岩石行星。第四、第五 和第六颗行星与熔炉自身太阳系内最大的行星类似:巨大的气态行星,周围有许多 卫星。 第五号行星上布满翻滚的甲烷和氨气云带,到处是白色的涡状飓风。由于旋转 的速度太快,行星看上去略微有点扁平。它的赤道上点缀着一些黑色的圆盘,那是 围绕着它旋转的十四个月亮中的一些在它表面投下的阴影。在这个距离上,本地恒 星系的太阳像是个小小的耀眼的圆盘。 这颗大行星的十四个月亮中,每一个都有自己的特点。有一个被粉红色的云彩 包围着,另一个表面有深深的裂缝,第三个上头有许多活火山,不断朝着空中喷出 硫磺。还有一个干脆是颗石球。 我感兴趣的是第三个月亮。它的体积几乎与熔炉一样。表面90%的部分被水覆 盖,大部分是液态水,只在两极部分留有冰帽。和熔炉自己惟一的那个月亮一样, 这个月亮的位置也被锁定了,总是以一面对着它所围绕的行星。它上面有两块大陆, 位于背对着行星的那一面,骑跨在赤道两侧,所以,在陆地上看不到那颗巨大的气 体行星。 你或许能够理解,它并不是我最中意的目标。但在这个贫瘠乏味的宇宙中,它 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一个。 在第一艘装载着蓝藻和绿藻的方舟到达之前,这个月亮的大气中充满了二氧化 碳和水蒸气,几乎没有氧气。藻类发挥了作用。接踵而至的方舟从轨道上炸掉了月 亮上的山峰,制造了土壤,并且植入了苔鲜、地衣、蘑菇、树木和其他一些熔炉生 态圈中最近才进化出的新物种:开花的植物和最早出现的草类等。终于,空气中出 现了昆虫的嗡嗡声,青蛙、蜥蜴、蛇和乌龟也很快建立了各自的地盘。遍布世界的 大洋,出现了浮游生物、海草、鱼和珊瑚。 仅仅过了几年时间,这些生物便开始在世界各地茁壮成长。终于,最后一艘方 舟就要到了,它带来了恐龙、翼龙、沧龙,还有飞鸟。 它们的新世界已经准备好迎接它们的到来,杰佳齐马上就要释放它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