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据说,首都的猎手是大地上效率最高的杀手。但他们自己知道,这种说法并不 准确。真的不对。大地上效率最高的杀手是黑死兽。从它的嘴到尾巴末梢,长度相 当于六个中年昆特格利欧长度之和。它奔跑时如同石柱般砸在地上的后腿,比最老 的昆特格利欧还要高。两条后腿的下端各长着一只三趾脚,脚上的爪子能轻松地划 开世上最厚的皮,如同石子落入水中一样轻快。 它脸上突起的是一束束咀嚼肌——黑死兽甚至能咬断铁棒。牙齿的构造和昆特 格利欧的一样,但体积大了好几倍。最长的一些从牙龈到牙尖有昆特格利欧的一只 手那么长,还长着锯齿状的边缘。它脱落的牙齿,通常是皮匠们最宝贵的工具。 如名所示,黑死兽的皮的确是一片黑色,比最黑的夜晚还黑,爪子的白色反光 和嘴巴内部的深红色,与它的黑皮形成了强烈对比。它的皮很粗糙,上面有很多卵 形花纹。它的后背有一排小突起,一直长到尾巴的末梢,从侧面看上去,它的脊背 像一截破楼梯。 它的眼睛和昆特格利欧的一样,也是黑色的,像在黑檀木般的脑袋上长出了两 滩墨水池,只有眼睛反射着太阳光时才能看到。它的脖子既灵巧又强壮,雄性黑死 兽的脖子上还垂着一块像煤一样黑的赘肉。黑死兽的呼吸令人作呕,酸酸的,如同 腐烂的肉。 如果黑死兽身上还有什么可以称之为小的话,那就是它的上肢,看上去又小又 脆弱,末端还长着两只蜷曲的爪子。黑死兽一般不怎么用它们。它喜欢用牙齿杀生, 用嘴巴把肉从骨头上扯下来。 一句话,它是人们避之惟恐不及的那种动物。但是今天,在皇家猎队队长鲁巴 —加尔普克率领下,一支狩猎小队离开了首都,专门去捕猎一头黑死兽。这次行动 不允许新手参加,加尔普克只带上了几个最有经验的老手,而她本人,作为阿夫塞 的女儿——仍有人称他为“那个人”——继承了她父亲大名鼎鼎的狩猎技能。 黑死兽很少见,比昆特格利欧更具有地盘性。在首都附近,可能好几百人也碰 不上一只。加尔普克在几十天前就选定了小队成员,随后一直坚持定期训练,等待 机会。 终于,一支商队轰隆轰隆进了城,他们声称在途经齐马尔火山那一侧的鲁巴尔 神庙废墟时,曾经近距离接触过一头黑死兽。 加尔普克立刻召集起她的小队。黑死兽这种大型动物,一天之内可以行进好几 个千步。他们只能希望这个家伙最近刚捕过猎,填饱了肚子,正处于蛰伏期。(事 实上,加尔普克的一个队员就因为处于大吃一顿后的蛰伏期而不得不退出了这次行 动。) 前往鲁巴尔神庙最快的方式是乘奔跑兽骑行,但小队的东西太多,奔跑兽带不 了。这样的狩猎是极其罕见的,不仅仅是因为它有个愚不可及的目的:对付一头黑 死兽;还因为没有哪个昆特格利欧能够不借助工具而捕获它,而《圣卷》又禁止食 用依赖工具获得的猎物,也禁止非食用目的的猎杀。两种限制加在一起,此次黑死 兽狩猎似乎成了无法完成的命题。 但今天的狩猎与往日不同。加尔普克想活捉一头黑死兽。 小队的装备装在长车上,由大鼻子角面拖拽。这种角面其实不应该称为角面, 虽说这种四足兽与那一类动物长得很像,但它们的脸上并没有长角,只在嘴的前端 长着一个硕大的突起物,一个像门把手的瘤子。它们脑袋后面同样长着巨大的盾形 骨头,保护着脖子;它们锋利的喙可以重创对手,但由于没有角,它们决无可能杀 死黑死兽。不过,只要能捕获一头巨型猎食者,加尔普克情愿牺牲几头家畜。事实 上,出发前的最后一项准备工作就是——宰杀一头小铲嘴。 被杀死的铲嘴还处于它的青年期,比加尔普克本人大不了多少。小队把它从围 栏里放出来,它笨乎乎地四足着地缓缓走了出来,随后直起身子,向后靠在肥厚平 坦的尾巴上,嗅着周围的空气。它的头上长着一个半圆形的骨质冠。它的脸很长, 往前缩成一只扁平的、没有牙齿的嘴。跟许多草食动物一样,这东西总在放屁,浓 重的甲烷味道熏得加尔普克晕头胀脑。 她向着这头动物走去,拍拍它粗糙的灰色皮肤,随后,以十分流畅的动作,她 闪身钻进它的肚子底下,一口咬住它的脖子下方。 濒死的铲嘴发出一声尖叫。叫声在场地上空回荡着,几乎震聋了加尔普克的耳 朵。与此同时,鲜血从开口处喷涌而出。鲜血的滋味刺激了加尔普克的感官。她不 禁想到,以后可以将这种杀戮作为狩猎仪式的序幕。 随后,她和助手开始演练她从父亲的朋友坎杜尔那儿学来的一项技能:屠宰。 她们用锋利的长刀剥下了这畜生的皮,从脖子底部开始,直到尾巴末梢,剥下一张 平整的、厚厚的、带着一层脂肪的皮。皮的外表面是灰色的,内表面是蓝色、白色、 红色和黄色的隔膜、结缔组织、血和脂肪。地面浸透了鲜血,血和泥土在她们脚下 被踩成了一团烂泥浆。皮子很快拿到了装载着设备的车上。其他车辆早已装满了, 其中一辆还装着一个巨大的球形物体,上面覆盖着皮子。 育婴堂的老师领着婴儿前来观看这次伟大狩猎的开拔过程。最近的孵化没有进 行筛选,孩子们一共有五六十个。加尔普克示意他们走上前来吃铲嘴的肉。他们羞 怯地接受了邀请,蹒跚着接近无皮的铲嘴尸体。“别等了,”加尔普克说道,“吃 吧。”先是一个婴儿,接着是另一个,最终,所有人都围着尸体吃了起来。加尔普 克一直觉得这种场面非常可爱,看着小孩子抓着、咬着、撕扯着大骨头上的肉,鼻 口转来转去,想绕开碍事的骨头。她满意地磕了磕牙,向车队走去。她踩着鞍子上 的脚套——用来防止她的脚爪刺穿大鼻子牲畜的皮肤——爬上自己的座位,发出了 一声响亮地吆喝:“驾!”命令坐骑起步。 一只角面可以轻而易举地驮起四位大个子乘客,但加尔普克主力小队中的十只 驮兽每只身上只驮了一个人。他们排成单行队列,向西方的进。太阳挂在紫色天空 的半高处,发出耀眼的白光。天上还能看到一朵朵白云和三个苍白的日间月,其中 两个是新月,第三个几乎是满月。 天际处,加尔普克觉得自己看到了一只巨大的翼指,在空中忽上忽下。这么大 的翼指通常以鱼或是水生蜘蝎为食,但也有少数会一连好几天跟着一头黑死兽,等 着它猎杀动物。它知道,这些黑色庞然大物中,即使是最饥饿的那些也会在动物尸 体上留下大量的肉。或许远处这只翼指,正跟踪着那只加尔普克和她的小组想捕获 的黑死兽。 笨拙的角面也跟铲嘴一样爱放臭屁。加尔普克在前头带路,承受了所有十只动 物的废气冲击,因为白天的风向一直是从她的身后向前刮。加尔普克之所以被任命 为猎队队长,因为她属于很少见的那类女人,总是处于发情期。而现在,她的体味 被吹到了队伍前方,而不是其他猎手身旁。真是太浪费了:这种气味本来可以提高 猎手的敏感性。 从这儿看过去,齐马尔山各座山峰排成了一条参差不齐的线,仿佛是张撕得不 好的纸。加尔普克回想起火山十六个千日前那场大喷发之前的样子。它现在的模样 有时仍然会让她害怕,最左面那座山峰的一侧已经完全坍塌了,中间有一座山峰的 高度只是它原来的一半,还有一座由于剧烈喷发留下了一个满是褶皱的伤口。 加尔普克真的不喜欢骑行。角面的背总在一起一伏,弄得她很不舒服。但她得 为接下来的工作存储体力。她扭过头去看了看后面,另外九头角面笨拙地跟在她身 后,每头上面都骑着一个昆特格利欧,其中四头还同时拉着一辆车。它们身后是步 行前进的二线小队。 太阳在以不易察觉的速度缓缓上升。昆虫嗡嗡地叫着。小队继续前进。齐马尔 群峰变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耸立在小队眼前,仿佛一块块黑色和灰色的大 积木。它们的表面是纯粹的全石构造,偶尔出现一簇植被。崖壁的断层处,小型瀑 布顺着曲折的岩壁蜿蜒而下,山脚下聚积着黑色的沙石。角面的圆形蹄子踢起了灰 色的岩尘。加尔普克刚才看到的大翼指仍然在空中盘旋,从容不迫地划着一个个大 圈,偶尔号叫两声——一种高频率的哀号,叫声仿佛漂浮在空气的热流之上。 夜幕降临了。她们继续前进。第二天一早,经过丘陵地带时,二线小队的成员 停了下来,原地待命,但加尔普克的主力小队成员仍在继续前进。最后,她们来到 了纪念五猎手之一鲁巴尔的神庙废墟。 十六个千日之前发生的那场大地震破坏了神庙。迪博的母亲伦茨死前不久曾企 图挖掘这个地方,但那次火山喷发冒出的岩浆结结实实地封住了废墟,任何挖掘都 只能是纸上谈兵,继任的国王迪博只好放弃了这个奢望。这地方整个是由岩石构成 的灰色光滑平面,看上去就像拂晓时分的平静水面,在她们面前伸展开来。建筑物 的顶部戳了出来,就像一半沉在水里的船,但顶部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扭曲着,似乎 在岩浆喷发时的高热中,它们的一部分熔化了,最后冷却成奇怪的形状。五猎人殿 的尖顶是张开的上帝之手的手指——鲁巴尔、梅克特、卡图、霍格和贝尔巴就是由 这五根手指生成的——可现在只有两根手指保持完好,像从玄武岩地面上戳出的标 枪。另外三根手指折倒在地,碎成了锥形的石头柱子。看上去,这三根手指仿佛是 一半埋入火山岩的脊柱。 一切都静止不动,被凝结的岩浆牢牢锁住,成为那次差点摧毁首都的火山大喷 发的遗迹。三天之前,就在这儿,有人见过一头黑死兽。可那野兽现在在什么地方? 它在哪儿? 加尔普克抬头看去。冀指在空中盘旋所围绕的中点几乎正在她头顶上方。如果 它真的在跟踪那只野兽,那么,黑死兽可能就在离此不远的地方。但这只巨大的飞 行动物也可能早就放弃了追踪黑死兽,转而选择了猎队本身,作为它下一顿食物的 来源。加尔普克懒懒地想,如果翼指突然向她猛扑下来,她应该采取哪种方式自卫。 翼指毛茸茸的大翅膀拍打着,尖尖的喙一张一合。 加尔普克慢慢地从她的大鼻子驼兽的肩部下到地面。脚爪踩在灰色的玄武岩上, “咯咯”作响,长着老茧的尾巴的下表面在平整干燥的岩石表面顺畅地拖动着,她 往回走到拉车驼兽中的第一头那儿,示意骑在它上面的助手福斯下来帮帮她。福斯 滑到地面,与加尔普克会合。两人一起爬上车子,揭开罩在宫廷首席工程师甘—普 拉达克特意为此次狩猎制造的机器上的防护罩。机器的正中央是一副长着管状头冠 的铲嘴骨架,在太阳下反射着白光。太阳此时早已越过了最高点,开始往下滑落。 这副骨架,加上那个巨大的向后长的冠,比加尔普克的双臂伸展开的长度还要长。 工程师用黏土封住了头骨的耳孔和眼窝,并连上了一只巨大的风箱,由位于头颅后 的一根木头棍子支撑着。 加尔普克和福斯抓住风箱的上臂,借助他们两人的重量,把它拉下来。风箱把 空气输进头冠,骨架鼻孔中传出一声如雷的轰鸣。加尔普克和福斯接连不断用风箱 打气,其他猎手纷纷捂住耳朵,角面则发出痛苦的叫声。重复十次之后,他们终于 累了,停了下来,但人造的铲嘴叫声仍然在群山之间回荡了好几下。加尔普克抬起 尾巴以驱除炎热,福斯脖子上的赘肉在微风中晃动。 诡计至少骗到了翼指。它的飞行高度大大下降了,显然认为刚才那重复的吹气 声表明——一头铲嘴正处于极度的困境之中。 缓过些劲之后,加尔普克和福斯又开始操作风箱,把空气泵入铲嘴的头颅,强 行挤出头颅的主人生前曾经发出过的最强音。一次接着一次,直到——它终于来了。 笨拙地从南面来了。 黑死兽。 它站在那儿,正好位于那两根完好的上帝手指中间。它的整个身体真是太黑了, 在明亮的紫色天空下,看上去像是个剪影。 加尔普克听到福斯倒吸了一口凉气。 魔鬼站立着,高昂着头,注视着眼前的这一幕。这幅场景似乎让它有点迷惑, 它原本可能真的希望能看到一只铲嘴。但这些小不丁点的昆特格利欧也不错,看上 去像美味的小点心,大鼻子角面则是唾手可得的美味。或许大鼻子角面自己也意识 到了这一点,它们立刻开始互相推撞。加尔普克冲着骑手做了个手势,骑手们轻拍 这些动物脖子后的肉褶子,希望以此使它们平静下来。 当然,上述一切假设有个前提:黑死兽正处于饥饿期。但它现在看上去并不饿。 魔鬼的头左右转了转,仿佛在估量猎队的每个成员。几下心跳之后,它半转身子, 准备离开。看来昆特格利欧和他们的坐骑并没有引起它足够的兴趣。 加尔普克靠在自己的尾巴上,大叫起来。 她发出的是又响又长的尖叫声,音频极高,比铲嘴头颅发出的声音更加刺耳。 叫声起了作用:黑死兽转过身面对着加尔普克,紧盯着她不放。加尔普克没有回身 向后看,直接举起双手,每只手上竖起两根手指,以猎手的肢体语言命令小队的一 半人员进入战斗岗位。随后她张开双臂,竖起四根手指发出命令,让手指所代表的 四名猎手散开成一条散兵线,加尔普克位于散兵线的中央。 这个黑魔鬼长得真像昆特格利欧。加尔普克为此惊奇万分。噢,当然,它的肤 色不一样,而且鼻口与头之间形成了一个斜面,额头部位并没有向外突起,以增大 脑容量。还有,和它的身体相比,它的上肢小得可怜(尽管以绝对体积来说,它的 一只上肢几乎与加尔普克本人差不多大),上肢末端只长着两根手爪,而不是五根。 它的眼睛位于头部前方,双眼能形成交叉的立体视野,但就身体比例而言,那双无 法从黑色皮肤中分辨出来的眼睛比昆特格利欧的小得多。除了这些不同之处以外, 它总体的样子和身体各部位的比例与加尔普克自己的分别不大。加尔普克认为它这 种模样倒也合情合理,上帝不正是把它和昆特格利欧都设计成了高效的猎手吗? 黑死兽仍然显得兴趣不大,看样子它并不饿。但是,它为什么会被人为的铲嘴 叫声吸引过来?或许它对铲嘴特别感兴趣。一个如此强壮的猎手,对吃什么食物当 然会有所挑剔。 魔鬼仍然在五十步以外。加尔普克可以听到,身后的猎手正用温柔的低语抚慰 着他们的角面坐骑。她转过身来,示意他们开始准备诱饵。猎手们匆忙登上一辆车 子,钻入车上的皮质覆盖物下,消失在视野之外。毫无疑问,在那底下待着肯定会 呼吸不畅。 加尔普克开始慢慢地、毅然地向黑死兽走去。通过手势,她命令她左右的两对 猎手与自己一同前进。这头愚蠢的野兽会不会始终都不感兴趣? 昆特格利欧和黑死兽之间的距离只有三十来步了。黑死兽那么傲慢地看着他们 接近,似乎认为他们不值得它做出反应。加尔普克被深深地激怒了。她继续接近, 但这野兽似乎对她的存在毫不在意。事实上,它的眼睛——很难从它黑檀木般的皮 肤中分辨出来——或许压根儿没有看着她。她现在离它已经足够近了,能看到它的 腹部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太阳已经落在这头野兽身后,很难把它黑色的身躯和它投 在身前平整的玄武岩地面的阴影区别开来。 加尔普克恼怒地击了一下掌,但声音马上消失在微风中。她弯下腰,捡起一块 石头,至于到底是一块火山熔岩还是神庙废墟的一角,她无法辨认。她把它扔向黑 死兽。石头在空中划了一条弧线,打在它肚子上,弹了回来。黑死兽低下鼻口,似 乎吃了一惊,随后用它细小的左上肢轻轻挠了挠被石头击中的地方。 她离这只巨兽只有二十步了。它矗立在她眼前,黑色的身躯像一座休眠火山。 问题在于,它什么时候会爆发? 另一个阴影划过眼前这一幕。加尔普克抬起头。头顶正上方的低空处,出现了 那只巨大的翼指。滑翔着经过此地时,它长长的蛇一般的脖子微微晃动着。 加尔普克稍稍转过身,张开双臂,恶狠狠地做了个手势。剩下的五名主力小队 成员又出现在视野中,意味着那张皮子底下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成。她决定再向前迈 出一步,让黑死兽看清楚,它的地盘已经被侵入了。她放下脚,脚爪轻轻扣在玄武 岩上,随后——野兽被激怒了——大地在震动——它肩膀向前,冲向那两根完好的 上帝手指。巨大的臀部擦过时,右边的那根手指摇晃了几下,沿着几千个千日前的 拼接处断裂了。它掉在地上,摔成了几块,成群的碎石块飞了起来,一大团灰色的 尘土浮在空中。加尔普克最左面和最右面的两个猎手以半圆形的路径奔向猛兽,加 尔普克本人则面对着它,倒退着向后跑去,奔跑的同时小心地避免被自己的尾巴绊 倒,并不时击掌,以吸引野兽的注意力。 一刹那间,野兽便几乎追上了她。长腿只迈了两个大步,便跨越了他们之间的 距离。加尔普克转过身,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向车队奔去。其他猎手已经准备好了。 两个之前钻入车子上的皮蒙布底下的猎手现在拉开了皮子,现出蒙布下隐藏的诱饵 :整张被剥下的铲嘴皮,皮子被翻了个面,皮里子暴露在外。皮子上仍然带着鲜血, 在炎热的天气下散发着诱人的香味。皮子里包了一个大圆球,从皮子的接缝处能看 见构成圆球的黄白色物质。球的大小几乎和站在它旁边的昆特格利欧差不多,铲嘴 皮子上的爪子和尾巴打成结,把皮子牢牢绑在球上,看上去像是一件不太合身的外 套。 看到高速奔来的黑死兽,大鼻子角面害怕了——它们应该害怕。它们的缰绳已 经卸下,猎手们让它们自由行动。其他的昆特格利欧重复着加尔普克的动作,上下 跳动着,呐喊着,拍击手掌,以保持黑色杀手的注意力。他们都移动到装着大球的 车身之后,将大球塞在他们与飞奔而来的猎食者之间。 黑死兽弯下腰,它的头刚好能碰到地面,巨大的嘴迅速地咬合了一下,发出雷 鸣般的巨响。加尔普克勉强逃离了它的咬合范围。 它的嘴又咬合了一次。 加尔普克设法在废墟里穿行,那个巨大的动物必须绕来绕去地避开障碍物。这 样,她又夺回了领先的地位。 装着大球的木头车子离她只有几个身长那么远了。加尔普克跳上车子,车底的 木板发出了“吱呀”声,抗议她的冲击。铲嘴皮发出的气味非常强烈,木头底板浸 染了鲜血,变得有点粘脚。加尔普克想用脚爪扣住底板以保持平衡,但冲力带着她 向前摔去,重重地砸在木板上。 疼痛撕扯着她的身体,耳内隆隆作响。她没敢停顿,甚至没往后看一眼,她清 楚黑死兽的嘴已经接近了她的尾巴,一下子咬掉了它的最后一截,大概有两只手掌 加起来那么长。几乎在摔倒的同时,她就爬了起来,跳下车子,跑向车子的另一面。 多数昆特格利欧都站在那个地方。 大鼻子已经被驱散了。其中两头跑进一片参差不齐的死树林中,其余的则畏缩 在废墟建筑物后面,那些建筑物仍然屹立在玄武岩平地上。 黑死兽发出一阵响亮的、令人胆寒的吼声,随后,在极度的屈辱中,加尔普克 看到它吐掉了刚从她尾巴上撕扯下的那块肉,仿佛根本不屑于把它吞下去。他们之 间隔着一辆车子,车子上的大球包裹在反射着阳光的皮子里。黑死兽的嘴里,红色 的肉和白色的牙齿时隐时现,在巨大黑色身躯的衬托下,它的嘴仿佛是一个飘浮在 夜空中的没有身躯的怪物,加尔普克用双手急速做了个手势,其他人立即静止不动 ——除了福斯之外,他的尾巴来回摇动,暴露了内心的恐惧。 黑死兽离加尔普克太近了,几乎能感觉到它呼出的热气。它的头歪向一边,显 然闻到了铲嘴皮发出的气味。 这情形不会维持很久。即使像黑死兽这么笨的生物也能很快意识到它能绕过车 队,直接向猎手发起攻击——甚至径直向车队前进,在前进过程中把车子踩得粉碎。 它低下鼻口,嗅着那个球,随后轻轻碰了碰皮子。抬起头时,它脸上沾满了黏稠的 血迹。 加尔普克冲着右面的一个猎手微微点了点头。他立即用自己的嘴咬住一根粗粗 的绳索。绳索“啪”的一声拉直了。底下装着弹簧的木头车子底板对准黑死兽, “嗖”的一声弹了起来,把大球弹到空中,正中黑死兽的喉咙。但球随即被反弹出 来,掉在地上。 黑死兽被激怒了。它把咽喉张得大到了极限,露出咽喉底部的蓝色隔膜和巨大 的白色锯齿状牙齿。一般的匕首比起这种牙齿来,就像小鹅卵石放在大石头旁边。 这生物的大嘴呼出恶臭,弥漫在每个人周围。接着,接着,接着——黑死兽低下头 来,咬住那个血乎乎的巨大圆球,牙齿轻易地划开皮子,越咬越深,越咬越深,直 到碰到球体内部柔软的材料,那是从好几百棵树和植物上采集的树脂、树液、橡胶 等类似胶水的黏性物质。大怪物想咆哮,但它的牙齿被牢牢地粘在球上。它小小的 双爪疯狂地在嘴里乱掏,但无法抓牢那个球,不能把它从嘴里驱逐出去。它巨大的 颚越是用力,牙齿在球上粘得越牢。 “动手!”加尔普克叫道,同时在车子之间蜿蜓前进。她刚才召唤的猎手们猛 地冲向黑死兽后方,迅速跳上野兽的背部。加尔普克也开始行动了。现在有六个、 七个、八个,不,总共是十个昆特格利欧跳上了野兽的脊背,握紧拳头连续敲击着, 想迫使野兽跪在地上。大怪物拱起脊背,想把昆特格利欧甩下来。有一个昆特格利 欧真的被抛在空中,摔在远处,晕了过去。但是一会儿之后,她又站了起来,再次 跳上黑死兽的背部。大怪物在十个昆特格利欧的重压下,显得有点步履蹒跚。它开 始转起大圈,腰部以上的身体弯了下来。猎手们仍旧牢牢地骑在它身上,野兽每转 一圈,阳光便在他们的黑眼睛内反射一次。黑死兽蹒跚着,东倒西歪,腹部急促地 起伏着。 它的头在左右甩动,嘴里黏乎乎的大球比猎队成员更令它恼怒,因为大球干扰 了它的呼吸,而且剥夺了它最有力的武器。最后,它向前伸着头,抬起右脚,希望 用脚爪挖出那个黏乎乎的大球。加尔普克和她的队友一起摔倒在黑死兽身上,最后, 它的右脚又踩回地面,掀起一阵灰尘,呛得大家受不了。 二线小队从山脚下的藏身处蜂拥而来,其中有大约五十个昆特格利欧工程师和 建筑工匠,仿佛是一道绿色波浪,涌过神庙的废墟。他们扔出一张大网,网由许多 互锁的铁钩子连接而成,半盖住大怪物。 一个昆特格利欧一时疏忽,忘了黑死兽的上肢只是相对于它自己的身体才显得 有些瘦小。加尔普克惊恐地看着上肢挥舞而出,撕开了一位男性工程师的肚子。内 脏倾泻而出,像献给鲁巴尔神庙的祭品。 但剩余的昆特格利欧的重量足以使黑死兽无法再次站立起来。昆特格利欧们冒 着触发地盘性狂暴的风险——但面对大怪物赤裸裸的恐惧暂时克制了他们的本能。 很快,黑死兽被捆了起来,腿上被绑了几道,皮绳子绑住了它的上肢和尾巴。 加尔普克站在这头野兽的鼻口前:一个短粗的黑色形状,在这么近的地方看过 去,甚至能看清它脸上的疣子。光是鼻口本身就和她的身体一样大。她发出信号, 命令其他人带给她一副手套。她戴上手套,手套的尖端有挖开的小洞,好让她的爪 子伸出来。 带着恐惧,她偷偷朝着黑死兽的脸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抓住黏黏的树液的底 部,树液是从它鼻口的边缘处渗漏出来的。她弄掉黑死兽那巨大的、引人注目的鼻 孔处的树液,以保证它在回到首都的漫长旅途中可以自由呼吸。那东西的大眼睛盯 着加尔普克,含着大圆球,喷出一股长长的鼻息。 已经到了深夜,天空被五个月亮点亮了。黑死兽终于被装入一只巨大的笼子。 加尔普克的人找回了三只大鼻子来拉车,另两只早就跑得不见踪影了。 任务完成之后,第二小组的大多数成员必须尽快解散。近距离接触的时间如此 之长,每个人都到了爆发的边缘。许多人跟着加尔普克的几位猎手,前去试试夜晚 狩猎的手气。其他人则各自顺着自己挑选的道路回到首都。 在五个月亮的照耀下,加尔普克缓慢地步行在被捕获的猎食者旁边。随着呼吸, 它那山一般的外表皮时起时伏。 她一点儿也不羡慕迪博和其他人的处境,一点儿也不。 我对时间的感知有可塑性。如果我把自己分散得很开,信号在我身体不同部位 之间传递,便需要更多的时间。当然,我本人完全感觉不到这种延迟,只不过觉得 外部宇宙突然加速了,因为我的感知对它的采样次数在减少。同样地,如果我把自 己压缩在一个较小的区域内,我的想法就会以更快的速度来传递,这时的外部宇宙 便好像放慢了运行速度。 我将自己的部分感知延伸到了熔炉系统外部的小行星带中,小行星带离熔炉太 阳的距离大约为五分之一个光熔炉年。利用我的引力调节,我轻轻推动一个彗星核。 它开始向太阳系内部飞去。 进程很是缓慢。过了350 ,000 个熔炉年之后,彗星才完成了到达第九颗行星 轨道的航程(本来是第八颗行星的月亮,但正如我的预料,它的确挣脱了它的引力)。 我将自己扩张得很薄,好让时间快点流走。 漫长等待的过程中发生了短暂的插曲,一件令人心痛但又不完全出乎意料的事 发生了。在这个巨大而又空旷的宇宙中,我惟一的伙伴杰佳齐发现了他们从未梦想 过的能量来源。战争爆发了。我和他们通话,乞求他们停下来,但主要语言区内的 某个狂人向那些说不同语言的人发起了猛烈攻击。不顾我在空中发出的乞求,在极 短的时间内,杰佳齐自我毁灭了,他们的家园和殖民地被夷为平地。我至今仍在怀 念他们。 从第九颗行星的轨道上,彗星只需二十六年的时间就能到达熔炉。到如今,彗 星移动的速度已达到每秒五公里。我收缩了我自己,放慢了时间的脚步。 离撞击只有一年的百分之四十的时间了,彗星——现在以每秒十八公里的速度 呼啸而去——穿过了这个恒星系的小行星带。 它穿过第四颗行星的轨道。离撞击只有百分之九年的时间了。熔炉上的爬行动 物和哺乳动物无疑在夜空中看到了它,因为烤星的头部现在闪闪发光,身后还拖着 一道透明发光的尾巴。 我再次收缩,部分原因是想观察到每一个细节,另外也想集中我的引力影响, 进行必要的航线修正。彗星穿过熔炉月亮的轨道。它的速度达到了每秒三十公里。 撞击时间:八分之一天。 随后,随后,随后…… 以每秒六十七公里的速度,不到两秒的时间内,它便穿透熔炉的大气层,在它 身后留下了一个真空洞孔。 撞击发生了。从撞击点发出的致命冲击波波及了半径一千二百公里的巨大范围 ;彗星和撞击点的大多数物质一下子蒸发了,它们的电子壳层被破坏,形成了超热 的等离子气体。大部分等离子气体被吹出大气中的空洞,随后,在几分之一天的时 间里,在同温层上方封住了整个世界。行星陷入了黑暗。 大气中的氮气被点燃了,产生了强酸雨水。 陆地上的所有森林都燃起了大火。 陆地上的植物死去了。海面上需要光合作用的浮游生物都断了气。 食物链断了。 而且,就像我所计划的那样,在很短的时间内,陆地上所有体重超过二十五公 斤的动物都死了,其中包括所有的恐龙。 熔炉上,哺乳动物的金光大道已经铺好了。 首都:殡仪员的办公室盖索尔习惯于孤独。他毕竟是个殡仪员。 人们并不害怕死亡——不是真正的害怕——但人们也不会经常思考它。殡仪员 是个不错的工作。整个首都省总共只有七千个昆特格利欧,其中一半在首都居住。 需要盖索尔服务的机会很少,尽管他必须察看每一处死亡现场。死亡通常发生在狩 猎的过程中——一支猎队愚蠢地跟踪了一只食肉动物,而不是食草动物;或者从前 方、而不是后方攻击了——一只角面。在这些事件里,如果幸存者最终打到了猎物, 在收拾起尸体送到帕拉斯①之前,盖索尔还能吃到猎队捕获的新鲜肉食。 但这些天里,盖索尔一点也不孤独。自从哈尔丹被谋杀以来,他在这个位于城 市神圣区域的小建筑物内接见了许多访客。今天,萨尔—阿夫塞本人来了,一起来 的还有他的助手,瘦长的鲍尔—坎杜尔。 “我相信,我们可以确定犯下谋杀罪行的这个人的几个特征。”阿夫塞没有任 何客套,开门见山地说。他摸索着想找一只凳子。“例如,根据他或她割开哈尔丹 脖子的角度,就可以断定他或她的高度。对吗,盖索尔?” 没有回答。 “盖索尔,你在吗?” 殡仪员终于开口了。“请原谅,萨尔—阿夫塞。是的,我在这儿。对不起,像 您这样的大学者会来问我问题,我吃了一惊。” ①昆特格利欧悼念死者的地方。 阿夫塞朝盖索尔声音的方向挥了挥手。“你是死亡事件方面的专家,盖索尔。 我不是这个领域的大学者。” “是的。噢,不,我是说……” 阿夫塞抬起手掌。“尽管回答问题,就当它是由一个小孩、一个学徒提出的。 还有,请称我为‘阿夫塞’。我相信,使用正规的全名只会增加你的不安。” “‘阿夫塞’,只有您的密友才能这么称呼您。” “他们中有些人干脆称我为‘傻瓜’。”阿夫塞说道,鼻口处出现了一道意在 消除疑虑的皱纹。“但喜欢我的人直接称我‘阿夫塞’。” “阿夫塞。”盖索尔说道,似乎在掂量这个名字的分量。随后,他又叫了一声 “阿夫塞”。盖索尔的声音颇为惊诧。殡仪员显然没料到这次见面会这么非正式。 “是的,盖索尔。现在,你能回答我的问题吗?” “对不起,当然。没人能踮着脚尖这么做。假设玻璃是这样拿在手里的——” “我看不见你,盖索尔。请描述你的看法。” “对不起。我假设玻璃同时拿在两只手里,手臂是张开的。谋杀者握住的无疑 是仍然保留着木框的那一端,每只手各抓住木框的一端——镜子很重,一只手可能 不足以使它保持平衡。谋杀者肯定把它举过了哈尔丹的头顶,让破碎、锋利的那一 侧对着她,随后割在她鼻口的下方,切开了她的脖子。为了这么做,为了能达到这 个切口的角度,谋杀者的身高必须至少有一百八十个厘步。” “也就是说,他的年龄至少有十六个千日。” “是的,如果杀人者是女性,她的年纪还得再加上一个千日。但请不要太过于 相信这些判断——这只是粗浅的估计。” “十六个千日,很年轻啊。” “这个年纪死去也够早的。”盖索尔说,但马上为把这个想法说出口后悔不已, “对不起,请原谅。这也是哈尔丹的年纪,是吗?” “是的。” “年轻人,”盖索尔说道,“甚至还没有参加过朝圣。” “这个年纪的人,手臂会长到足以把玻璃举过哈尔丹的头顶吗?”阿夫塞问道。 “当然,每个人的手臂长度都不一样。嗯,如果你能原谅我的无礼,坎杜尔, 我想以你为例。照我看,你的臂长比你这个年龄段的正常水平要长得多。你的四肢 非常长。一个身高一百八十厘步的人能做到吗?假设杀手的臂长属于平均水平,是 的,但余地不会太大。另外,我发现哈尔丹鼻口上部没有伤口,因此谋杀过程肯定 干脆利落。当然,杀手也可能比一百八十厘步更高些,年龄也相应地更大些。一百 八只是一个范围的底线。” “哈尔丹看到了玻璃在她眼前划过吗?” “当然,”盖索尔说道,“她可能还扭过头去看了看谋杀者。事实上、她的扭 头动作,和谋杀者的挥动一样,都可能造成脖子上的开口。但在哈尔丹临死之前, 她很可能看到了杀害她的凶手。”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玻璃是怎么回事?” “我以前说过的,那是一面镜子。不是很好——光学质量不怎么样,从碎片上 看,金属背面也不平整。不过首都并不产镜子,这地方的玄武岩太多,石英沙却很 少。那么大的一面镜子可能是在楚图勒尔省制造的,但商人们每个千日都会把很多 镜子贩卖到世界各地。” “没办法进一步判断它的产地?” “倒也不是。”盖索尔说道,“至少,我能想到一种方法。镜框没有装饰,只 是块平常的木头。” “什么木头?” “我认为是哈马达佳。” “雷兽的饲料,”阿夫塞指出,“八个省份都有这种树。” “是的。” “有没有生产者的标记?” “如果镜子上印有标记,肯定没印在我们这儿剩下的碎片上。” “或许娜娃托会有些想法。”坎杜尔提议道。他转身看着盖索尔,补充道, “她过去做望远器时经常与玻璃工打交道。” “当然,”盖索尔说道,“这镜子是不完整的。一大片镜子,用于杀人,完事 后被摔在桌面上,碎了。但凶手带到哈尔丹公寓的并不是整面镜子。” “没人听到玻璃摔碎的声音吗?”阿夫塞问道。 “哈尔丹公寓的墙壁很厚,”盖索尔说道,“声音不会透过隔壁。不然的话, 肯定会引起地盘争斗本能。请原谅我这么说,可要不是敞开着大门,您自己呼救的 声音都不可能被人听到。还有,犯罪发生在一天的正午时分,那时很少会有人在家。” 阿夫塞点点头。“你知道这镜子缺失了多大一片?” “嗯,如果它是正方形的,那么缺失的并不多。但大多数家庭用的镜子的长度 是宽度的两倍。我怀疑缺失的部分,至少和我们在现场收集的部分一样多。木质的 镜框是被锯子锯开的,但镜子却是用蛮力弄碎的。” “那么,我们要做的就是去寻找一个人,这个人记得那天看到有人举着大镜子 走在大街上。”坎杜尔说道,“或者,更简单,半面镜子。” “事情能这么简单就好了。”盖索尔说道,“但我们在哈尔丹的公寓内还找到 了一张皮子,从它的折痕和破损情况来看,凶手显然是拿它包着镜子到了这里。一 个扛着包在黑色皮子里的东西的人,这种人大街上恐怕并不少见。我怀疑是否会有 人留意到他。” “真不幸。”阿夫塞说道。 他们又沉默了一阵子。 “阿夫塞。”最终,盖索尔开口了,他仍然觉得用简称有点别扭。 “什么?” “请原谅,找出谁是凶手,最有效的办法是判断谁想杀害哈尔丹。” “的确如此。”阿夫塞说道,“但为什么竟会有人想去杀死其他人呢?” “你真的不知道,是吗?”盖索尔问道。 “是的,我不懂。” “过去也发生过谋杀。”盖索尔说道,“这种事不常见,一点也不,可还是会 发生。凶手总有他的理由。” “什么样的理由?” “嗯,从过去那些案例来看,理由通常是一样的。一个人杀死另一个人,是为 了霸占另一个人的财物,或是防止另一个人揭露第一个人竭力维护的秘密,或者纯 粹出于恐惧。” “恐惧?” “是的,”盖索尔说道,“一个人杀死另一个人,是因为这个人怕那个人;怕 那个人杀死或伤害自己。” 阿夫塞的尾巴左右摇晃着。“谁会害怕我的女儿?” “会是谁呢?”盖索尔问道。 戴西特尔号从船侧放下了两艘登陆艇,人们奋力划着小艇朝着冰原前进。其中 一艘艇上载着戴尔帕拉丝、比尔托格和体型庞大的克尼尔,另一艘艇上乘坐的是巴 布诺、斯拜尔顿和托雷卡。尽管托雷卡并不打算真的参加狩猎,他还是决定跟着看 看他们能打到什么样的动物。 在第一次前往冰帽的远足和这次行动之前的间隔期间,船员们设计出了能锚定 登陆艇的特殊的铁锚:长长的铁链上拴着铁钩,铁钩能深入冰层下方。一旦登陆艇 抛下铁锚,六个昆特格利欧将走下小艇。 根据克尼尔的报告,此时的温度大约为零下十四度。覆盖着冰面的雪地又硬又 脆。没人真正了解雪是怎么形成的。放在手里,它似乎会融化成普通的水,但它的 质地与被它覆盖的冰层有很大的不同,在某些地方,它的结构非常松散,足以被风 刮得飘荡在空中。 六个人都穿着有夹层的皮外套和雪裤,脚上还穿着底子特大的鞋子。克尼尔船 长本人亲自领导此次狩猎。在猎手的肢体语言中,每个手指代表猎队内不同的成员, 他用这种方式与猎队成员沟通。克尼尔脱下左手上的手套,丢进了一艘登陆艇中, 登陆艇在冰冷的灰色水面上下浮动着。 他们一直等到下午过了一大半才出发来到这里。此时太阳低垂在天际,雪地上 反射的光线已经不那么耀眼了。 克尼尔用裸手做了个手势,六个人从岸边向内陆进发。在白雪覆盖的陆地上, 追踪相对来说简单得多,但他们的推进速度很慢,脚时不时会陷入雪中。在结了冰 的路面上行走比较危险,托雷卡好几次差点滑倒。 白色的地面还是能看出高低起伏,但没有明显到足以根据地形判断出前方到底 是山包还是山谷,大家只能对近在眼前的地形做出大致判断。猎队经过冰面上的一 个大洞,洞的周围懒洋洋地挤着好几百只潜水者。看到了冰洞,又看到冰洞里的水, 托雷卡不禁停了下来。他们脚底下不是坚实的陆地,而是一块浮冰,各地方的厚度 千差万别。这儿的厚度可能足以支撑那么多潜水者,但其他地方也许不会结实到足 以支撑几个昆特格利欧的体重。空气本身还没有冷得足以致命,但是冰冷的水的确 构成了巨大的威胁。两天之前,斯拜尔顿走出登陆艇时不慎滑倒,跌入水中。他从 头到尾都冻白了,托雷卡甚至以为他会就此死去。 潜水者显然从上次与昆特格利欧的遭遇中吸取了教训。它们立即滑入水中。水 温对它们来说显然不算很低,潜水者的圆形银色躯体看上去就像滴滴水银,被冲入 了排水沟。 风刮在脸上,寒意刺骨。他们继续向前走着。托雷卡发现克尼尔的动作有点冲 动,显得很不耐烦。他的肢体语言仿佛在咆哮:那儿有值得猎杀的猎物。前方肯定 有大东西。 他们在一个小谷地中突然撞见了它:一头在冰面上笨拙移动的巨大生物。它与 托雷卡曾经见过的任何动物都不一样,它的体型是一个成年昆特格利欧的三到四倍, 白色毛皮覆盖着巨大的圆形躯干。短短的双腿叉开在身后,身体靠两侧的两只长长 的、精巧的上肢支撑。它的脑袋圆圆的,脑袋前端那肉乎乎的鼻口躺在冰面上。 呼啸的风声妨碍了那个生物听到他们渐进的脚步声。托雷卡觉得,自己的嗅觉 仿佛已经在寒冷的空气中丧失了功能,鼻孔中的隔膜似乎被冷空气冻结了。或许那 头生物也遭遇到了同样的问题,尽管它所处的位置在他们的下风处,它看上去却似 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不断接近的猎手。 事实上,有那么一小会儿,托雷卡还以为那是具尸体;但紧接着,在刺眼的反 射阳光下,他注意到它的躯体在一起一伏,而且频率很快;这是个明显的标志,表 明它是个活着的温血动物。 克尼尔举起左手,手上的五根手指叉得很开,以此唤起猎队成员注意。随后, 他以另一个手势指挥猎手们沿着一条小小的冰脊边缘散布开来:巴布诺和斯拜尔顿 在他的左面,比尔托格和戴尔帕拉丝在他右面。托雷卡尾随在后,眼睛紧紧盯着那 个生物。 克尼尔的手迅速做了两下下劈的动作,示意猎手开始攻击。所有五个猎手一下 子跃了起来,开始进攻。那生物刚才显然在睡觉,反应很迟钝,但它很快从地上抬 起头,眼睑内翻,肉乎乎的鼻口上方出现了两个面对前方的金色眼窝。 生物张开了它的嘴。它锋利的牙齿上有些很不寻常的东西,但在现在这个距离 上,托雷卡无法分辨那是什么。巴布诺趔趄了一下,仰面朝天摔倒在冰面上,冰面 稍稍有点倾斜,那生物又刚好站在坡底的位置。她徒劳地挥动四肢,竭力避免自己 滑向那个生物。其他人正在沿着冰坡小心地前进,得花上比她长得多的时间才能接 近那个生物。 克尼尔看到了眼前这危险的一幕,他立刻肚子着地,头冲下滑下冰坡。一转眼 间,斯拜尔顿也跟着他做了同样的动作,他们三个——体型巨大的克尼尔、年轻很 多的斯拜尔顿和四脚乱蹬的巴布诺——向那头生物俯冲而去。克尼尔解开雪衫上的 鼻口罩,嘴巴张得大大的,显然已经准备好了接触时的咬合攻击。 但紧接着,那只生物的两条腿站了起来,它的躯干比克尼尔木桶般的身躯还要 大,随后——出于惊愕,托雷卡的瞬膜不断眨动着,把接下来的整个场景剪辑成了 一幅幅照片。 那个生物瘦长的前臂正在打开,先是打开了一长截,然后又是一截。这两截前 臂原先是折叠在一起的,就像建筑师用的折叠尺——细长的上肢看上去像是昆虫的 节肢,现在的长度已经三倍于它的躯干了——克尼尔、巴布诺和斯拜尔顿仍然在滑 向它,与它的距离只有十来步远——长长的上肢以横扫一切的态势向下扫去,接触 到了地面。上肢末端本应长爪子的地方长着一个宽大平整的肉垫,看上去肉垫只是 微微地陷入雪地之中——接着,那生物的躯干升了起来,不断升高、升高,最后升 在空中。它的腿离开了地面,自由地悬挂在它的躯干下,多节的上肢将它的身体越 撑越高。 几个猎手中体重最重的克尼尔率先到达,他用两只手臂关节撑着冰面充当刹车, 但还是滑过了那生物原来所处的位置。老水手现在就像巴布诺一样忙乱地挥舞着四 肢,想让自己停下来。 第二个滑到的是巴布诺,看上去像要撞到那两根多节上肢中的一根。上肢看上 去那么纤细,托雷卡预计在撞击之下,它会像屋檐下的垂冰一样被撞得粉碎。但那 生物抬起上肢,躲开了巴布诺,并用另一根上肢保持住身体的平衡。同样地,巴布 诺也采取了刹车措施,但没有效果。她和克尼尔一起撞在一条雪堤上。 这时,其余猎手也来到了坡底,滑行中的斯拜尔顿设法停住大头朝前的猛冲, 比尔托格和戴尔帕拉丝也站住了。他们抬头盯着这只雪地怪兽,嘴巴张得大大的— —不是要攻击,而是因为实在太吃惊了! 生物悬挂在身体下的双腿伸直了,分别抓住两只长长上肢的中点,形成了短短 的对角支撑。它双脚的末端长着五个适于抓握的脚趾,脚趾握住纤细的上肢,随后 ——那生物开始行走,它的短腿控制着伸长的上肢,上肢则充当两副高跷。它迈开 大步,在狂风肆虐的白色地面上越行越远。 克尼尔显然为自己撞上了雪堤而羞愧万分。他立刻站了起来,开始追赶那生物, 包裹在雪衫锥形附属筒中的尾巴在他身后上下翻飞。脚踩在雪地里,发出“噗哧噗 哧”的声音,沿途激起一阵白色的雪雾。 过了几下心跳的时间,其他人才反应过来,随后也开始了对上肢行走者的追赶。 这场追逐似乎看不到希望。昆特格利欧习惯于在坚硬的地面或是岩石上奔跑, 却不习惯柔软的雪地或是滑溜溜的冰面。他们很快便碰到了一条冰缝。那生物—— 高跷,托雷卡已经在脑海中给它取好了名字——轻易跨了过去,但是克尼尔——他 的长腿使他遥遥领先于其他猎手——直到跟前才看见这条冰缝。他赶紧刹车,竭力 避免掉进去。摔在裂缝底下坚硬幽蓝的冰面上,肯定会折断他的脖子。 克尼尔滑向冰缝,尾巴和右腿已经挨着缝隙边缘。高跷停止了奔跑。意识到现 在已经安全了之后,它反而转过身来,兴味盎然地看着克尼尔。船长继续向前滑行, 穿着鞋子的脚找不到任何支撑。 托雷卡和其他人赶到了,但冰缝周围的冰面太滑,他们不敢在这儿冒险。能拯 救克尼尔的东西只有他那只没戴手套的手,手上的爪子扣住了冰层。但他继续向着 冰缝开口无情地滑过去,爪子后留下了几道划痕,白色的冰粒在划痕上飞舞着。 托雷卡紧跟在巴布诺身旁。“把手伸给我。”他要求道,但声音消失在狂风之 中。她看着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随后用另一只手使 劲推搡她的肩膀,把她推倒在冰面上。现在他们俩都躺了下来,他这才伸出手去够 克尼尔。 巴布诺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马上发疯般向戴尔帕拉丝做起手势,要她抓住自 己的另一只手。托雷卡回头看着戴尔帕拉丝。她愣愣地站在那儿,那被诅咒过成千 次的地盘争斗本能再一次成了她的负担,愚蠢的本能阻止她伸手与其他人接触,即 使眼前一个生命正受到威胁…… “抓住巴布诺的手,你这棵蔬菜!”他叫喊道,侮辱性的语言把她从迷茫中唤 醒了。她扔掉手套,牢牢地抓住巴布诺的手,随后自己也倒在冰面上。比尔托格和 斯拜尔顿紧随其后,连成了一条生命之链。 托雷卡的尾巴离克尼尔很近,如果克尼尔能够从冰面上抬起他那只裸手,他完 全能抓到它。但这么做无异于自杀。如果拉力太大,尾巴会与身体断开,克尼尔也 就会抓着断尾,滑人他的死亡之渊。 托雷卡在冰面上转动着身子,使劲伸出他那只自由的胳膊。他以相同的速度与 老水手一起滑向冰缝。巴布诺理解了他的意思,她奋起全身之力,把自己也拉到了 悬崖边上,并拖着身后的四个昆特格利欧和她一起滑行。 近了,非常近了。 抓住了! 托雷卡的手掌和克尼尔的抓在一起。六个人组成的链条把他们拖离了悬崖。 冰缝另一边的高跷肯定以为自己仍然可以高枕无忧,它就站在那儿,躯干位于 瘦长胳膊的高处,向下看着因为成功拯救了克尼尔而欢呼雀跃的昆特格利欧们。 随后,克尼尔发现冰缝源头离他差点掉进去的地方只有十来步距离,他又启动 了,沿着冰缝前进,到达了不费力就能跨过冰缝的地方,随后跳了过去,继续朝高 跷奔去。高跷意识到自己再次陷入了麻烦。它立即开始逃跑,长长的步伐是它通往 安全的门票——但它前面大约三十步远的地方有另一道冰缝,这条冰缝太宽了,即 使它长着长长的胳膊,也无法跨越过去。 终于,克尼尔赶上了它。一小会儿之后,巴布诺、戴尔帕拉丝和斯拜尔顿也赶 到了。托雷卡闭上眼睛,避免看这一幕杀戮场景,避免看到嘴巴的撕咬,避免看到 深红色的鲜血流淌在冰面上…… 高跷死了之后,托雷卡走上前去,其他人正从尸体上扯下大块的肉。尸体已经 在寒气中变得有点僵硬了。 戴尔帕拉丝停止撕扯,昂起头,咽下一块刚扯下的肉。她冲着托雷卡大喊一声, 声音响到足以盖过呼啸的风声。“还是拒绝不了新鲜肉食吧,嗯?” “我不想吃,”托雷卡回喊道,“我想看看它的胳膊。” 克尼尔吞下一块肉之后,喊道:“胳膊上没多少肉,托雷卡。你今天表现得最 出色,有权选择最好的肉。快吃吧!” 托雷卡没有理会他,而是从雪衫兜中取出手术刀,剖开了高跷的整只左臂,露 出里面的骨头。 这并不是一条手臂,真正的手臂部分在第一个关节处就结束了。剩余的那极长 的、用于行走的附属肢其实是由四根加长的指骨组成的。 托雷卡一屁股坐在雪地上。 指骨! 他试着用手掰断其中的一根指骨,但没有成功。最后他把那根骨头踩在脚下, 用尽全身力气向上弯折。骨头断了。它几乎是实心的,但中间有个小小的洞孔,里 面填满稠密的棕色肉质或是骨髓,进一步增加了骨头的强度。 头在哪儿呢?还有那肉乎乎的鼻口?巴布诺正在劈开那野兽的脑壳,想寻找里 面可口的脑浆。鼻口只是一层包裹着角质鞘的覆盖物,牙齿也不是真正的牙齿,而 是鞘的锯齿状延伸:一种本来没有牙齿的动物所采用的变通方法。 托雷卡的举动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克尼尔的神情却非常高兴——带着厌恶的 表情,托雷卡把自己的鼻口埋在那东西的躯干中,扯下了一小块肉。 不出所料。 它吃起来像是块翼指肉。 国王走进皇宫餐厅。他穿过公共区域,向高级顾问们点头示意,随后进入餐厅 后部的私人区。 令他十分惊奇的是,骨瘦如柴的阿夫塞也坐在那儿,面前没有摆放任何食物。 “嗨,阿夫塞。”迪博说道,弯腰坐在桌子对面的凳子上,“很高兴见到你。” “等我告诉你我来这儿的目的之后,你就不会这么想了。”阿夫塞说道。 “哦?”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红色工作服的屠夫走进来。她带来了一只银质大浅盘,盘 子上搁着一只小铲嘴的后腿。 迪博看着她。“我看,这东西对阿夫塞来说足够了,但你最好为我宰杀一只成 年铲嘴。” 阿夫塞深深吸了口气,把他瞎了的双眼对准屠夫。“和我要求的一样吗?”他 问道。 “是的。”她回答道。迪博觉得她有些紧张。 “好吧,你可以下去了,富塔布。随便做些休闲活动,打发今天剩余的时间。” 她匆匆点了点头,急忙转身离去了。 “等等,”迪博对阿夫塞道,“我吃什么?” “这就是你的。” “肯定不够。还有,你吃什么?” “这也是我的。我们两个人分享。” “分享这个?这不过是一份小点心罢了。” “足够两个人吃了,迪博。从现在开始,直到战斗结束,你必须和我一块儿吃 饭,而且必须和我吃同样的分量。” “我是国王!” “同时也是个胖子,我的朋友。我们必须使你在战斗前达到良好状态,首先从 节食开始。” “你不能给我下命令。”迪博说道。 阿夫塞张开双臂。“不,当然不能。我只是个顾问。但我强烈建议你这么做一 少吃点。如果你想活下去的话,你的腿脚得相当敏捷才行。” 迪博狐疑地看着那只后腿。“它没有多少肉。” “它的营养足够了。” “但是,阿夫塞,你的身体之瘦和食量之小早已闻名世界。我能不能和鲍尔— 坎杜尔或德特—耶纳尔博吃的一样多?” “他们比你老多了。我和你一样大,和你一样高。来吧,我还算是大方的呢。 这东西的一半也比我通常吃的多。” “如果我待会儿觉得饿了怎么办?” “你可能会觉得饿,到那时你可以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哈,这还差不多。” “条件是,你所吃的必须是你自己猎杀的。在长草里追踪对你有好处。” “阿夫塞,你是个苛刻的工头。” “不,”阿夫塞说道,“我只是你的朋友。我想让你赢。” 迪博嘟囔一声,随后把鼻口埋进肉里。 每个奇数天,迪博都会在皇家法庭上度过三个分天的时间。他趴在御用板床上, 高级顾问坐在长凳子上,分列在他两边。任何公民都可以约见迪博,这是他的主要 改革措施之一,取代了他的母亲和前任伦—伦茨那种孤立、专制的统治风格。 有时,人们会前来请求推翻司法系统做出的判决。迪博当然有权推翻任何判决, 而他又以心肠软而著称。其他的时候,学者和发明家会前来寻求皇室资助。在这种 时候,迪博会变得非常实际:如果该提议有助于出逃项目,即便是刚刚擦个边,提 议者通常都能带着一份盖有迪博印章的文件离去。但任何其他项目都很难引起他的 兴趣,尽管有时他也会资助一些音乐家。音乐一直是国王的至爱。迪博一向不要求 直接的贡品,他从来不是个财迷。然而,要是有人奉上可供育婴堂内的小宝贝玩耍 的玩具,此人的要求通常会得到满足。 现在,他正倾听着一位来自楚图勒尔省的年轻女性的抱怨。她觉得人家为她选 定的职业不适合她。但她的抱怨被一个名叫威特孚的初级侍从冲进来打断了。 迪博知道下属不会没有理由就来打扰他。他期待地看着威特孚。 “又发生了,”侍从说道,“又一次谋杀。” “哪儿?”迪博从御座上站起来,从板床基座上走了下来。 “还是在一座公寓楼内,帕克塔制革厂附近。” “受害者是谁?” “亚布尔,一个数学家、自然学家。” “哈尔丹的兄弟。”迪博说道。 “哈尔丹的什么?” “兄弟,”迪博不耐烦地说道,“同一父母所生的不同子女。” “哦。我以为——” “怎么发生的?” “和上次一样,”威特孚说道,“亚布尔的喉咙被切开了,很恐怖,显然是被 一片镜子碎片切开的。尸体周围到处是镜子碎片。” “知道了。”迪博说道。 “应该派人把这个消息通知信使,让他们各处传达。”迪博的某位助手提议道。 “还没到时候。” “陛下英明。” 迪博道:“还有其他人需要马上通知到,比如他的主管。” “当然,”威特孚说道,“我会处理的。” “还有他的父母。” “请原谅,你说的是……” “他的父母。阿夫塞和娜娃托。” “哦,明白了。”威特孚说道,“好吧,也交给我了,国王陛下。” “不,我要亲自去。” 威特孚鞠了一躬,“国王不应该承担这种任务。” “我说了我去。”迪博抬起头来,看着屋子远端矗立着的伦茨塑像,“只有我 才能理解失去……失去家庭成员是多么痛苦。” 戴西特尔号这个世界角落并不只有潜水者和高跷两种脊椎动物。随着时间一天 大过去,托雷卡和巴布诺设法收集到了很多其他物种。 它们都各不相同。 但它们全都有一个共同点。 它们都是——它们中的每一个——基于翼指的身体形态发展而来。 这是个偶数夜晚,轮到托雷卡值日。但日落之后甲板上实在太冷了。他坐在他 的舱室内,察看他的笔记和他匆匆画下的草图,身旁的油灯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踏板车”没有了翅膀,它们用强壮的后腿推动自己在冰面上前进。 “披肩”又高又瘦,站在那儿就像生长在冰面上的树木。它们用厚厚的、毛茸 茸的翅膀做斗篷,覆盖全身。 “清道夫”利用它们的翅膀在冰面上滑翔。离地的高度没有多高,但在风力帮 助下,它们能滑出极远的距离。在滑翔时,它们的嘴张得大大的,吞下在雪地上蹦 跶的昆虫。 “枪骑兵”长着非常长的爪子,爪子间没有翼膜。它的最后一根指骨逐渐变尖, 最后变成一个锋利的枪头,以闪电般的速度,“枪骑兵”把它们当做梭镖,刺杀游 行在冰水表面的鱼。托雷卡曾经见过“枪骑兵”的左右梭镖上各叉了一条鱼,然后 这边一口、那边一口地啄食仍然在叉子上挣扎的鱼。 “铁锚”——起这个名字是因为它们的喙和冠使这种动物看上去像船上的锚锭 ——已经完全没有了前肢,但它们的胸骨表明,它们仍然属于翼指一族。 翼指。每一只都是。 它们是怎么来到这儿的?这一点很清楚…… ……但要是深入思考一下呢? 毕竟,翼指可以飞,所以可能是从陆地直接飞来的,可能是在好几千个千日之 前。 但是…… 但是这些翼指中的很多种并不会飞。铁锚没有翅膀;潜水者用鳍状肢代替了翅 膀:“高跷”、“披肩”和“踏板车”长着对飞行毫无作用的前肢。 好吧,假设它们是游到这儿来的。 但“高跷”无法办到。就托雷卡的观察来看,它们几乎不会游泳。而且,如果 这些生物能游这么远的距离,为什么它们中会没有一种再次回到陆地上?为什么以 前从没见过这些动物? 它们肯定是飞到这儿来的。 肯定是。 随后,它们——它们改变了。 改变! 托雷卡摇摇头。疯了!动物不可能从一种形态变化到另一种。 但是……但是……但是…… 它们的确发生了改变。 他被难住了。但他会弄明白的,他会的。 他朝舷窗外望去,舷窗表面结上了霜花,皮窗帘卷了起来,就像是一只飞翔中 的翼指的翅膀。 新的一天的黎明已经到来了。 首都迪博发现最近自己已是连续第二次登上石柱区了。今天的天气挺暖和,昆 虫在空中发出嗡嗡的叫声,翼指在头顶上方盘旋。一层银色的薄雾几乎把天空染成 了蓝色。走近巨石阵时,迪博的爪子不由自主伸了出来。 阿夫塞、坎杜尔,甚至连高克都俯卧在地。短短的一瞬间,迪博以为他们同样 被谋杀了,但一贯警觉的高克抬起头来,用它分叉的舌头品了品空气中的味道。一 会儿之后,坎杜尔也醒了,打了个哈欠。随后他迈着大步向国王跑来,离阿夫塞躺 着的地方有几个十步那么远。 “他在睡觉,”坎杜尔低声道,“这么多天来,他第一次睡得这么香。” 迪博仰起头,看着瘦长的坎杜尔。“又发生了谋杀。”他直截了当地说。 坎杜尔的尾巴“嗖嗖”地甩动着。“谁?” “亚布尔。” “我去叫醒他。”坎杜尔说道。 “别去,或许他应该睡觉。他做不了什么。” 坎杜尔摇了摇头。“请原谅,陛下。这是狩猎,如果等到野兽的踪迹过时之后 才出发,猎物也就逃脱了。如果不马上告诉阿夫塞,他肯定会生气的。” 站得离正在醒来的人太近可不是什么好事。坎杜尔站在原地没动,只是大喝了 一声:“阿夫塞。” 威胁?挑战?即使站在这儿,迪博和坎杜尔还是能看到阿夫塞的爪子露了出来。 大学者抬起头,张开嘴,露出里面锋利的牙齿。等这一过程结束之后,他的爪子又 缩回鞘中。“坎杜尔?” “阿夫塞,迪博国王来了。他要和你说话。” 阿夫塞从地上站了起来。他仍然觉得有点头晕,于是在尾巴上靠了一会儿,使 自己保持平衡,随后才向印象中坎杜尔的声音来源处走了过去。正常情况下,阿夫 塞的听力无与伦比,但由于刚刚醒来,他迷迷糊糊地走上了正确线路的切线。坎杜 尔和迪博上前截住他,当然,每个人之间的距离不会少于五步。 “嗨,阿夫塞,”迪博说道,“很荣幸见到你。” “我也很荣幸见到你。你要见我吗?” “是的,我的朋友。靠在尾巴上站稳了。” 阿夫塞照办了,形成了一个稳固的三角架姿态。 “阿夫塞,又发生了谋杀案。你的儿子亚布尔死了。” 阿夫塞微微晃了晃,但尾巴支住了他。“亚布尔……”他说道,“手段一样吗?” 迪博点点头。“是的,一样。” “我必须检查谋杀现场。” “当然,”迪博说道,“你准备好了吗?” “这种事永远无法准备好,”阿夫塞轻声道,“但必须去做。” 三个人安静地回到城市,高克跟在他们后面。 两次谋杀在细节方面有所不同,但整个场景差不多。亚布尔躺在大理石日用板 床上,板床挂在他工作台的斜上方,工作时用板床支撑他的躯干,脖子和头伸在板 床外头。他的脖子被人从旁边切开了,泛滥的鲜血淹没了整个桌面。这次用于谋杀 的镜子碎片小一点;上面虽然有裂纹,但仍然是完整的一片,躺在桌子表面。镜子 表面点缀着一片薄薄的干血迹。一段木框连接着镜子相邻的两条边。木头的质地看 上去和上次一样,好像是哈马达佳。 亚布尔被杀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可能是昨天,甚至有可能是前天。地板上的血 迹中有几个脚印,但被这儿扫来扫去的尾巴给破坏了。 去亚布尔公寓的路上,阿夫塞、坎杜尔和迪博得经过盖索尔的办公室,于是把 他一块儿带来了。 盖索尔用爪子把镜子从血迹中勾出来。“我们挺走运,”他说,把镜子举在灯 光下。“这一回上头有制造者的印记。‘胡—诺迪斯,楚图勒尔省’。” “楚图勒尔省。”阿夫塞道。 “对,”盖索尔说道,“就像我怀疑的那样。” 坎杜尔、盖索尔和迪博继续搜索屋子,以期发现更多的线索。阿夫塞则站立在 原地,认真倾听他们的解说。 “这一回的谋杀不像上次那么容易。”盖索尔说道。 “什么意思?”阿夫塞问。 “是这样,上一次的案子中,哈尔丹坐在一张凳子上,面对着墙壁,她的后背 是暴露的,从后面接近她不是很困难。但现在这张日间板床差不多位于屋子正中, 因此亚布尔的视野应当相当开阔。要么他完全沉浸在他所写的东西之中——中指的 爪指上有墨水,明确告诉了我们他临死之前在做什么——要么就是攻击者的接近方 式极其隐蔽。” “亚布尔在写什么?”阿夫塞问道。 “恐怕我们再也无法知道了,”盖索尔说道,“他那片书写皮子已经完全被鲜 血覆盖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他的墨水瓶打翻了,皮子上泼满了墨水。他可能在 全神贯注地工作,但我们无法确认。” “如果他不那么专心致志,那么杀手——” “杀手是潜行着接近他的,”盖索尔说道,“你知道,像个猎手。” “猎手。”阿夫塞重复道。 “没错。” “我无法想像一个猎手会去谋杀他人,”坎杜尔道,“打猎本身已经驱逐了体 内的暴力和攻击倾向。” “通常是这样。”阿夫塞道,或许记起了他为数不多的几次狩猎——伟大的狩 猎。他循着盖索尔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你是说一个猎手?” 盖索尔点点头。“有这种可能。” “一个猎手,”阿夫塞又重复了一遍,在大脑中翻来覆去地琢磨这个问题, “有其他可能性吗?” “我想不到还有什么其他的。” “他在——”坎杜尔开口道。 “是的,我在撒谎。”盖索尔道,“对不起。我只是害怕大声说出这个假设。” 他紧张地看着迪博的方向。迪博的身子靠在尾巴上,正认真地听着。 “你说的话决不会传到这屋子外头去,”阿夫塞说道,“而且,相信我,我是 最后一个会因为你说出一个不受欢迎的想法而对你横加指责的人。” “好吧,”盖索尔说道,“你是否想到过,凶手可能是个心怀怨气的血祭司?” “没有,”阿夫塞说道,“从来没想到过。为什么会这么想?” “请原谅,”盖索尔说道,“但是,我听说过有关你的八个孩子都被允许活下 来的故事。血祭司认为你是鲁巴尔预言会出现的‘那个人’。或许,到了现在,嗯, 某位血祭司觉得当初的决定是错误的,于是试图纠正这个错误。就是这么回事。” “杀死我的孩子?” “只是个想法。” “一个心存不满的血祭司。”阿夫塞陷入了沉思。“但是现在,皇家血祭司全 都不见了——” “根据历史记录,杀人犯通常会逃走。”盖索尔道,“皇家血祭司是美克—麦 里登,是吗?” “是的。”屋子另一端传来迪博的声音,“但是麦里登已经离开了首都。” “哦。您派给了他一项任务?” “不是,”迪博说道,“只不过,他屋里的东西都不见了。” 盖索尔点了点头。“请原谅,陛下,但是,嗯,这并不意味着他肯定离开了首 都。或许他只想制造自己已经离开首都的假象。” 迪博转身面对阿夫塞。“假如他真的对孵化我和其他皇家婴儿的骗局负有责任,” 他说道,“那么,在人民眼中,麦里登已经是个罪犯。如果他已经犯下了一个罪行, 为什么不会犯下第二个呢?” 阿夫塞看上去正在思考他的话。“美克—麦里登,”他轻声说道,“或许吧。” 他看着盖索尔,“你还有什么想法?” “没了。”殡仪员道。 “你的鼻口……”坎杜尔说道。 “我不能说出这个想法。”盖索尔说道。 “说吧,”迪博说道,“不管是什么,大胆说出来吧。” 盖索尔摇了摇头。 “只不过是表达一个想法而已,没什么好怕的。”阿夫塞道,“说吧。” “我不能,因为……” “因为什么?”阿夫塞说道,“因为——因为国王在这儿,是吗?” “你可以在我面前说出你想说的任何话,盖索尔。”迪博说道,“我赐予你这 个权利。” “可您会生气的……” “也许吧。但我不会因为你的话惩罚你。” “没什么,”阿夫塞说道,“告诉我们吧。” 盖索尔咽了口唾沫,尾巴左右扫来扫去。“是这样,阿夫塞,在你的孩子出生 之前,皇族是惟一有亲戚存在的家族。” “是的。” “请原谅,陛下,但是,那的确是一种非常特殊的优待。或许皇族中有人因为 这种特权被授予了别人而心怀不满。”他匆匆看了迪博一眼,随即低下了头。 “这没什么,殡仪员,”迪博说道,“这是个很有根据的想法。”国王转脸看 着坎杜尔和阿夫塞,“我没有谋杀任何人。”他把这句话说得很响,说话时还把头 转来转去,好让别人能看清他的鼻口。“难道是那些据说是我的兄弟姐妹的家伙们 干的?” “他们都会来参加与黑死兽的决斗,”阿夫塞说道,“有几个已经到了。” 迪博点了点头。“只要在这个千日期内的第666 天之前到达就行。但是,是的, 代普洛德和斯班瑞斯已经到了。” “斯班瑞斯,”阿夫塞道,“她是楚图勒尔省的省长继承人,是吗?” “是的。”迪博道。 “用来杀人的镜子就来自楚图勒尔省。” “的确如此。”坎杜尔说道,“但是,楚图勒尔省离首都很近,尤其是走水路 时。她到得早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其他人都还没来吗?”阿夫塞问。 “当然,还有罗德罗克斯,”迪博说道,“就是挑起这场风波的那个人。” “是的,”阿夫塞说道,“他的内心肯定充满了仇恨。” “而且他还公然藐视国王,已经触犯了法律。” “是的。”阿夫塞说道。他沉默了一阵子,“先是哈尔丹,然后是亚布尔。” “意味着,”坎杜尔一字一句地说,“不管凶手是谁,你的其他孩子仍处于危 险之中。” “我会下令让皇家卫兵保护他们。”迪博说道。 阿夫塞点点头。“谢谢。” 坎杜尔甩动着尾巴。“杀手肯定是个疯子。” “是的,”阿夫塞道,“一个疯子。” 她来到他的舱室,主动来的,托雷卡并没有邀请她。 和其他昆特格利欧不同的是,托雷卡从来不会被爪子敲击在门牌上发出的声音 吓着,今天早晨从舱室门外传来的轻微扣击声也不例外。但是,他的心脏还是微微 颤动了一下。门外站着的人只可能是那几个人中的一个,可能是勘探队员中的一个, 也可能是克尼尔或比尔托格。 还有可能是巴布诺。 他立刻喊道:“哈哈特丹。”显得有点过于迫切,声音也有点太响了。 但有可能是她在敲门。 门开了,发出“吱呀”一声,刚好配上木头船体发出的“吱嘎”声。“早上好, 托雷卡。”她说道。 “早上好,巴布诺。你睡得好吗?” “不好,我大半个夜晚都醒着。我在思考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和这个地方发现的生物有关:潜水者、‘披肩’还有‘高跷’。” 托雷卡显得很高兴。“我们两个是同一类人,巴布诺。过去的几个晚上——还 有白天——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他指了指桌面上的草图和笔记。 她朝着屋子里迈了一步,转了个身,关上身后的舱门,随后靠在尾巴上。“它 们都是翼指。”她说道。 托雷卡点了点头。 “可是——我不是个专家,托雷卡。跟我解释解释吧,为什么它们都是翼指? 为什么这儿没有其他种类的动物?”这间阿夫塞曾经用过的舱室相当窄小,巴布诺 尽量站在远离托雷卡的地方。事实上,过了一会儿之后,她转过身去,背对托雷卡。 这是过于拥挤时的常见反应。她注视着多瘤的舱室木板墙壁。 “好吧,”托雷卡说道,“我试试——但我还不是完全确定。这么说吧,我们 的世界有一片大陆,它刚好位于赤道上,是这个世界最热的区域。绝大多数生活在 那儿的动物,不管是温血动物还是冷血动物,要么长着鳞片,要么只有赤裸的皮肤。 换句话说,它们身体几乎全都没有隔热层。” “隔热?” “一层外部的覆盖物,防止冷气进入或是热量流出,就像我们在这儿穿的那些 厚厚的雪衫。回到陆地上后,我们当然并不真的需要隔热。那儿的气候总是那么暖 和,多数温血动物的体型又相当大。” “我听不大懂,托雷卡。” “体型越大,每个单位体积上的皮肤面积越小。动物是靠皮肤来流失热量,所 以,如果你是个缺乏隔热层的温血动物,体型大对你来说是件好事。体积以三次方 量级增长,而表面积的增长量级只是二次方。” “你把我弄糊涂了。” “对不起,”托雷卡磕了磕牙,“我忘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聆听我父亲的教 诲。物理学原理在这儿并不重要,你只要接受这个事实就行:体型大的动物——与 蜥蜴和蛇之类的动物相比,我们昆特格利欧算是很大的——对于隔热的需求并不强 烈。我们的体积帮助我们维持了恒定的体温。” “好的。” “但翼指相对来说体型较小。是的,它们的翼展可能非常大,但它们的躯干却 很小。至于翅膀,可以说有巨大的表面积,但体积却很小,因而它们会以极高的速 度向外流失热量。虽然翼指和我们一样,也是温血动物,但如果没有隔热层,它们 的热量会很快流失殆尽。” “毛皮!” “正确。翼指的毛皮帮助它保持体温。现在,再来考虑这一点:南极这个地方, 气候非常寒冷——” “说的没错。” “事实上,这地方是如此之冷,甚至根本找不到蜥蜴或蛇之类的动物。仅有的 冷血动物是昆虫和水里的鱼。冰原上也没有冷血的脊椎动物。这很容易理解,因为 冷血脊椎动物需要来自太阳的热量,但你也看到了,这地方提供不了多少热量。” “我懂了!”巴布诺说道,“翼指既拥有从陆地来到这儿的手段——通过飞行 ——又有毛皮来保持自己的体温!” “完全正确。只有翼指才能在这儿生存。冷血脊椎动物根本没有机会。陆行脊 椎动物根本到不了这儿,即使到了这儿,也会因为热量流失而死。世界上所有的动 物中,只有翼指适合在这地方生活。” “但我们发现的生物不是简单的翼指。” “是的,它们不是。”托雷卡指着桌子上的笔记说道,“我就是这一点还没有 想通。翼指确实是飞到了这儿,毫无疑问是在无数个千日——无数年——之前,发 现了这个没有其他大型动物生存的环境。它们在这儿没有天敌。它们中有的完全放 弃了飞行,开始在冰面上生活,其他的更进一步,学会了潜水。肯定存在什么东西, 促使原先普通的翼指演变成了我们现在看到的各种动物。陆地上有黑死兽这种动物 扮演主宰角色,但南部冰原却没有这种角色。翼指抓住了这个机会,填补了这个空 缺,不仅成了空中的霸王,也成为陆上和水里的主人。” 巴布诺将冲着墙的脸转了过来,看着托雷卡。她的牙齿上下磕碰着。 “有什么好笑的吗?”托雷卡问道。 “真是个有趣的故事,我的朋友,”她说道,“但不可能是真的。动物不可能 从一种形态转化到另一种。你简直是在信口开河。” “我开始相信动物是可以改变形态的。”托雷卡说道。 “怎么变?我从来没见到任何一个动物改变过。是的,我见过蝌蚪变成了青蛙, 蛹变成昆虫,但这不是你所说的那种变化。” “是的,不一样。” “你说的是一种彻底的改变,从……一个……变成了……另一个……” “物种。” “从一个物种变成了另一个物种。” “是的。” 巴布诺的牙齿再次磕在一起。“但这怎么可能?翼指自己不能决定把翅膀变成 鳍状肢,就像我不能决定把自己的手臂变成翅膀一样。一个东西原来是什么样子, 它就该是什么样子。” 托雷卡的声音很低。“请原谅,亲爱的巴布诺,你见过你在镜子中的样子吗?” 巴布诺的语气突然间变得和周围的空气一样冰冷。“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的鼻口上长着一只角。” 自卫的口吻。“是的,那又怎样?” “你想过它为什么会长在那儿吗?” 巴布诺叹了口气。“无数次了。” “它就是一种变化,一种新鲜事物,以前从未出现过的事物。你拥有你父母所 没有的特征。” “这是上帝的旨意,”巴布诺说道,她的鼻口跟平常一样,高高地昂着。“我 只能尽量接受。” 托雷卡想告诉她这东西是多么醉人,多么好看,多么令人着迷,但不知道她会 做出什么反应。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只是说道:“不要生气,巴布诺,我认为它和 上帝没有任何关系。我开始怀疑变化一直在发生。通常情况下,这种变化不会带来 这样或那样的价值:你保留的胎角既不会给你带来不便,也不会对你有所帮助。只 是一个纯粹的变化。然而,有的时候,变化却是不受欢迎的。例如,万一你的角完 全遮挡了你的视线,这对你来说就是个可怕的不利因素;另一方面,在极少数情况 下,变化会成为一种优势。如果你的角长得再长点,放置的位置再合适点,它会成 为一件有力的狩猎武器。” “角就是角,”巴布诺说道,仍旧带着自卫的口吻,“没有那么多说法。你这 么谈论我的外表,我很不舒服。”她再次转过身去,脸冲墙站着。 托雷卡立即为把她当作例子感到后悔了。“对不起,”他说道。他想伸出手触 摸她一下,抚慰她受伤的心灵,“让我们——让我们只谈翼指好了。想像一下,有 一只翼指到了这儿,它身上的毛皮比它的同伴更厚,于是它比它的同伴更具有生存 优势。同样地,一只长着短粗翅膀的翼指——或许对于飞行来说没什么用——可能 会发现它的翅膀更适合在水中划行。” 巴布诺仍然面对着墙壁。“可能吧。” “所以,我们就能作出推测:这儿的生物实际上全都是由翼指变化而来的。” “或者,”巴布诺说道,“上帝从一开始就把它们造成了这样。” “但形态为什么和翼指一样?”托雷卡问道。 “为什么不呢?” “因为这种设计的效率不高。” 巴布诺的语气表明她仍在生气。“先尝试,再定型。我觉得这种方式效率挺高 的。我们的造船工人就这么干。” “但翼指的这种设计除了飞行之外,其他方面的效率都不高。看看潜水者的鳍 状肢吧,它们比鱼鳍的效率差远了。” 巴布诺抬起一只手,捂住她的角。“上帝的手工是完美的——从理论上说。” “但这儿的生物并不完美,”托雷卡说道,“它们有缺陷,只是利用了现成能 利用的东西。也就是说,我们见到了上帝手工之外的造物。” 巴布诺转过身来看着他,脚下的船在左右摇晃着:“从一个东西变到另一个东 西?”她说,“托雷卡,在我的一生中,我一直想融入社会,尽管我的外表很奇特。” 她的语气像猎手的爪子一样锋利,“但是现在,你却跟我说,这意味着我不是一个 完美的昆特格利欧?” 托雷卡立刻站了起来。“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已经太晚了。 巴布诺冲出了舱门。 首都:礼拜堂新的礼拜堂和以前那个不同。以前的那个反映了拉斯克的世界观 :一条水渠把它分成两半,代表从前那个认为岩石陆地漂浮在大河之上的观点;它 的尾顶是一个高高的半球圆顶,上面油漆着错综复杂的彩条,代表“上帝之脸”。 上次大地震中,那个礼拜堂被毁坏到了无法修复的地步。这个新的是在迪博的 号令之下建造的,建造时并没有遵循过时的创世说。每个人都必须理解和接受这个 新看法,即世界是个被水覆盖着的月亮,围绕着一个巨大的气体行星旋转。做到这 一点对出逃项目非常重要。因此,新的礼拜堂不能与这个事实相左。 幸运的是,昆特格利欧的宗教信仰远比相对而言年代较近的拉斯克先知教派的 内涵复杂得多。新的礼拜堂重现了许多古代信仰。礼拜堂的正中央是描绘上帝的雕 刻,展示了拉斯克时代之前上帝的形象,看上去和一个庄严安详的昆特格利欧没什 么区别。上帝没有胳膊,胳膊在肩部和肘部之间被咬断了。 圆形大厅四周放置着十个壁龛,每个壁龛内都供奉着最早的十个昆特格利欧— —五位猎手和她们的配偶——中的一个。这儿并不直接膜拜最初的五个猎手,但她 们以及她们之后的五个男性仍然被尊为上帝最初的子民,是她的手指幻化而成。壁 龛被放置在刚好触摸不到的地方。沿着大厅的四周有一条环形的水带,在水中踏步 前进仍然是昆特格利欧最主要的礼拜方式,但水不再被认为是神秘大河的代表。 阿夫塞从二层门廊进入了大厅,拱形门廊上点缀着打磨过的玛瑙瓷砖。门廊的 位置就在供奉着猎手卡图和第一个手艺人乔斯塔克的两个壁龛之间。 “德特—博格卡斯?”阿夫塞冲着大厅内喊道。声音在石墙之间回荡着。 过了一小会儿,在圆形屋子的远端,博格卡斯祭司出现了。他从一个隐蔽的门 廊里走出来,看上去仿佛变成了环形墙壁上华丽的浅浮雕的一部分。通向他密室的 入口,位于猎手和血祭司始祖梅克特——以及最初的神职人员圣人德图恩的雕像之 间。 “能允许我进入你的地盘吗?”阿夫塞说道。 “哈哈特丹。”博格卡斯说着,朝阿夫塞的位置瞥了一眼,“是你吗,阿夫塞? 光线太暗了,我几乎看不到你。” “你的视力仍然比我的好。”阿夫塞说道,并为自己的幽默感磕了磕牙。他向 屋子深处走去。“是我。” 博格卡斯又向他走近几步,但只前进了一小段距离——一种不会唤醒地盘争斗 本能的和平举动。“很少能看到宫廷大学者大驾光临礼拜堂。” 阿夫塞平静地接受了他的嘲讽。 “你需要慰籍吗?”博格卡斯说道,“当然,我听说了哈尔丹和亚布尔的事。 我和他们不怎么熟,但我知道他们是你的朋友。” “他们是我的孩子。”阿夫塞坦白道。 “别人也是这么说的。坦白地说,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对这种事真的一 点也不懂,但我知道失去朋友是什么感觉,我认为哈尔丹和亚布尔就是你的朋友, 不管他们是不是你的孩子。” “是的,是的,他们是我的朋友。” “那么,接受我的哀悼吧。我已经为哈尔丹去了帕拉斯,并准备再次前往,超 度亚布尔的灵魂。” “非常感谢你。”阿夫塞说道,“他们两个都经历过洗礼,但是,他们的死因 很不寻常——” “哦,他们肯定会进入天堂的,阿夫塞,如果你为此担心的话。” “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但是,不,我担心的不是这一点,不是。” “那是什么?”博格卡斯问道。 “我来问你是否知道任何有关美克—麦里登失踪的消息。” “阿夫塞,我是圣人德图恩教派的祭司,而麦里登是梅克特教派的血祭司。这 两者是完全不同的宗教领域。” “麦里登是皇家血祭司,”阿夫塞说道,“你是所有祭司的首领,同时又是国 王的首席祭司。你们两个肯定经常接触,很熟悉对方。” “阿夫塞,你曾经受过训练,要成为一个占星学家,这是一门科学。难道你就 因此而自动结识了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的冶金家帕斯—哈奈尔?他也是个科学家。我 们神职人员并不比你们的学者社区更团结。” “事实上,我的确认识哈奈尔,尽管不是很熟。”阿夫塞摇晃着自己的尾巴, “你肯定也应该知道血祭司的一些事。” “是的,当然,我认识麦里登,但我们之间接触很少。不,我不知道他去了哪 儿,但我必须说,要是我做了他那些被人指责的事——在皇家筛选过程中捣鬼—— 我也会逃离这个城市的。” “我们有理由怀疑麦里登没有离开这儿。” “什么?为什么?” 忽隐忽现的灯光中,阿夫塞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直接说了出来。“我们认为他 可能与谋杀有关。” 博格卡斯的牙齿嘲弄地磕了磕。“麦里登?谋杀?阿夫塞,首先,他已经非常、 非常老了。其次,他很宽容。” “好吧,”阿夫塞说道,“我能接受其他意见。你知道任何有助于发现凶手或 凶手们的方法吗?你在工作中学到的任何东西?”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阵子。或许博格卡斯正在思考。“没有,阿夫塞,没什么东 西。” 鲍尔—坎杜尔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他在撒谎。” 祭司突然间转了个身,白色的长袍跟着他一起旋转,爪子在黯淡的灯光下闪闪 发光。“多么无礼的行为!”博格卡斯斥道。 “请原谅,”阿夫塞说道,“但我的助手说你没有说实话。” “没有。他才在撒谎呢。” “坎杜尔不会对我撒谎。” “坎杜尔,是吗?那个屠夫?你宁可相信屠夫的话,也不相信一个祭司?” “坎杜尔已经不是屠夫了,他是我的助手。我相信他,胜过任何人。” “但我说的是实话。”博格卡斯说道。 “你想对我撒谎,”阿夫塞简单明了地说,“一个瞎子看不到你是否在撤谎。 但在这些事情上,坎杜尔是我的眼睛。现在,我再问你一遍,你知道任何有关杀死 我女儿和儿子的凶手方面的消息吗?” 博格卡斯看着阿夫塞,又看了坎杜尔一眼。“在礼拜堂内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是 个人隐私。” “是吗?当我还是个学徒时,无论我在礼拜堂内做了什么,你的前任德特—耶 纳尔博总会在事后告诉我的师傅塔科—萨理德。” “萨理德和耶纳尔博早就死了。你那时肯定还是个孩子。” “还没有进行首次狩猎。这有关系吗?” “当然。” “哈尔丹现在的——生前的——年龄比我那时还要大一点。她在三个千日前才 完成了朝圣之旅。还有亚布尔,当然,他的年龄和哈尔丹的一样。”短哲的停顿之 后,他接着道,“不管这么多了,我有国王授予的权力来进行这项调查。”阿夫塞 不需要带上一份迪博签署的文件来证明这一点;他的鼻口宣布了他权威的真实性。 “回答我的问题。” 博格卡斯似乎在考虑,最后开口道:“有关哈尔丹和亚布尔,我知道得很少。 但你的另一个孩子,那个在码头工作的孩子……” “德罗图德。” “是的,德罗图德。最近他经常来这儿,走着赎罪圈,一遍遍地绕着大厅转。” “你问过他有什么事吗?” “赎罪是不能干扰的。如果有人在正常时间段之外进入、离开礼拜堂,我会注 意到,但我一般不会和他们交谈。即使在这儿,地盘争斗本能多数时间也占有支配 地位。” “但你不知道哈尔丹或亚布尔的事,只知道德罗图德?” “是的。” “为什么要提这件事?”阿夫塞间道,“他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博格卡斯耸了耸肩。“你告诉我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