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勘探南极冰原需要围绕着它航行一周。幸运的是,它的面积不大,此次环冰原 调查只花费了几个十天。 继续往东航行意味着戴西特尔号很快就要到达世界的另一面,能看到“上帝之 脸”。 船上所有的人都至少看过一次“上帝之脸”,那是在他们踏上朝圣之旅进入成 年期的时候。但是在世界底部看到的壮观景象,与他们在赤道上见过的有显著不同。 在赤道上,脸是从上到下逐渐盈满,在这儿则是由左向右。在朝圣旅途中,黄 色、棕色和白色的云带垂直地缠在“脸”上,在这儿却呈水平状围绕着“脸”。从 温暖的水域中望过去,“脸”好像被压窄了,长度比宽度大。在这儿,在南极,它 呈现出扁圆形,显然在垂直方向被压缩了。 人们认为这个全新理念——世界是个圆球——还是挺好理解的。一个站在南极 的昆特格利欧实际上与站在赤道的昆特格利欧是互相垂直的,因此彼此所选的空中 参照物也会旋转九十度。事实上,在看到了“上帝之脸”的两个形象之后——一种 是在赤道附近的眨眼形象;另一种是这儿冰原上的月洞门形象——人们再也不会怀 疑世界是个圆球这种说法了。 但在这么南面的地方,大部分“脸”总是位于地平线下。就托雷卡的理解,这 是因为世界围绕脸旋转的轨道平面与这个世界的赤道面相重合,所以在靠近南极点 的地方,他们相当于站在与世界半径相等的高度上向下看那张“脸”。这就意味着, 当“脸”呈现新月形时,它就像一个巨大的弯曲兽角,从地平线上升起,一路爬向 最高点,仿佛一只巨兽潜伏在天边,正在向上爬升。 极光帘布在“上帝之脸”旁边舞动,没有什么景象比它更美丽了。托雷卡一直 急于离开这里,回到温暖的气候中,和其他学者交流他的理论;但此刻,即使是他, 也希望能永久停留在这里,融入这迷人壮观的场景中。 戴西特尔号开始了它漫长的回家之旅。冰山从南方的地平线上消失了,每个晚 上都能看到越来越多熟悉的星星。托雷卡记录了猎手座的位置(曾经也被称为“先 知星座”,但现在已经不再使用这个名字了)。它挂在北方的地平线处,随着戴西 特尔号朝着陆地不断前进,每天晚上,它的位置都比前一天更高。 托雷卡和巴布诺仍然分属睡觉时间不同的两个组,但他今晚没睡,想去和她谈 谈。日落后,她去甲板欣赏星空。太阳没入波涛之后,夜晚的气温仍然会降得很低, 在甲板上待不了一分天的时间。托雷卡看到了她。她靠在菱形船体后部的船舷上。 他向她走去,浪涛声掩盖了他的脚步声。 “对不起。”他开门见山地说道,没有任何礼节性的客套,不让她有机会溜走。 她抬起头,被吓了一跳。她穿着雪衫,但没有戴上兜帽,他能清楚地看到她充 满灵性的乌黑的眼睛;她优雅的、几乎是锥形的鼻口;还有她的角,那个伤害了他 们两人的黄白色的锥体。 “我也应该说对不起。”她终于开口道。他走到船舷旁,也靠在上面。两人一 起欣赏着美丽的夜色,空气似乎也不那么冷了。 瞭望吊篮里传来一声叫喊。 应该不会这么快就到陆地了吧?托雷卡抬起头。只见似乎把坐在桅杆上的篮子 里当成了终身职业的比尔托格匆忙爬出吊篮,沿着攀爬网迅速下滑。他在叫嚷着什 么,但托雷卡听不清——“——甲板!”比尔托格叫喊道,“离开甲板!” 托雷卡扭过脸,目光越过低矮的戴西特尔号后甲板船舷。他看不清——噢,上 帝…… 一个巨浪正朝戴西特尔号打来,浪尖是一片宽阔的、咆哮着的白色,浪身则是 一堵蓝灰色的愤怒之墙。 “离开甲板!”比尔托格再次叫道,“到下层去!” 托雷卡不需要更多的督促。他奔向最近的下降通道,其他人也做出了同样的反 应。船员们疯狂地逃向舱门——巨浪撞击着船体。 船向右舷倾斜了。位于甲板下方的小步行梯上的托雷卡死死抓住梯子,爪子抠 进了木头中。一只小蜥蜴爬过地板表面。他听说过,和其他船只一样,戴西特尔号 上也有一定数量的蜥蜴出没,但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它们。船体的木头发出痛苦 地呻吟。托雷卡感到自己的胃都快翻转了。他看到巴布诺趴在下方的地板上。 戴西特尔号继续倾斜着,越来越厉害。步行梯的一块板子被撅成了两段,梯子 现在几乎变成了水平方向,整艘船可能已经侧躺了下来。 随后——船晃了回去,开始向左倾斜,角度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托雷卡扭伤 了手臂,船的木板在压力下再次发出呻吟。 船身终于稳定下来。 克尼尔船长沿着走廊来回走动着。“这次算挺过去了。”他用沙哑的嗓音喊道, “回到你们的舱室,躺在地板上。可能还会再来两三次。” 托雷卡走完了剩余的楼梯。 巴布诺也站了起来。“那是什么?”她对走过的克尼尔喊道,“发生什么了?” “地震,”老水手说道,“现在该相信世界就要毁灭了吧,即使你在开阔的水 面上也无法逃脱。快,回你的舱室,余震就要来了!” 返航的日子里,托雷卡总是在戴西特尔号的甲板上来回踱步,从船首到船尾, 再从船尾到船头,心中思考着问题。 一种动物变成了另一种,飞行的翼指变成了游泳能手。 变化。 进化! 这个想法需要一个名称,他找不出比这更好的名称了。在普通语境中,这个词 表示“展开”或“渐变”,把它用在这儿显然挺合适,表示从某种生命形式转变到 了另一种。 而且,变化必须是渐进的。翼指不可能一代时间就把飞行膜连接在拉长的趾上, 变成游泳的鳍。不会这么快,应该是每次改变一点。一开始,翼指可能是盘旋在水 面上空,那些长着厚翼膜、拥有最好的鳍的一类,能够吃到的鱼也更多。所以,在 一个游泳比飞行能带来更多好处的环境中,厚翼膜显然比薄的有更多的生存优势。 而有生存优势的会活得长一些,孩子也会多一些。 而孩子往往会继承父母的特征,就像、就像、就像…… 就像罗德罗克斯省长和迪博国王继承了伦茨女皇的特征,或者、或者、或者… … 或者像我继承了阿夫塞和娜娃托的。 在接下来的每一代中,有利的特征会越来越集中,直到最后变成正常标准。 一个长着鳍状肢而不是翼膜的翼指种群。 或者长着高跷,而不是翅膀。 一个由环境施加的选择过程:自然选择。 托雷卡继续踱步。 巴布诺已经有十八个千日了。 托雷卡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他知道这个数字代表的含意。 一年大约等于十八个千日。 因此,巴布诺此时的年纪大约为一岁。 托雷卡想到这个数字背后的含义,不禁感到一丝兴奋。 性成熟。 长大,进入发情期。 很快,巴布诺就会需要一个配偶。 很快。 自从他们俩相遇后,托雷卡一直想跟巴布诺待在一起。到了现在,他再也无法 压抑这种情感了。她就在他身旁不远处,站在戴西特尔号甲板下方那狭窄扶梯的底 部。在这么狭窄的空间里,她必须从他身边挤过,才能前往她想去的地方。当然, 按照惯例,她会在入侵他的地盘的短暂瞬间转移目光,以避免接触。他也应该做出 同样的举动。 越来越近了,近了,只有几步远了。 他能闻到她身上散发的体味,所有昆特格利欧都有这种体味。随着发情期临近, 她的女性特征变得越来越明显。托雷卡从那微妙的气息中察觉出她近期没有进食; 他还能感觉到她在不得不进入别人的领域时刻意压制的呼吸。 她将头扭向一边,开始和他并肩而行。 托雷卡抬起胳膊,动作从来没有这么轻盈。她经过时,他的手背轻轻擦过她的 腰肢。 她的爪子伸了出来,暴露在白天的光线中。但她没有说什么。 什么也没说。 托雷卡又开始在戴西特尔号的甲板上踱步了,他的理论一直困扰着他。 是的,进化可以解释在南极生活的那些源自翼指的奇怪动物。是的,自然选择 机制可以解释它们对鱼类资源丰富的水生环境的奇异的适应性。 这又说明了什么? 进化与陆地上的动物有什么样的关系呢? 他从书签层的化石记录中发现,所有形式的生命都是同时出现的:爬行动物、 鱼、两栖动物,还有翼指。它们都是一下子就出现了。 举个例子,一条鱼自然地长出了一个新器官,让它能在离开水面后再存活一小 段时间。然后,这个特性经过数代时间的累积和集中,最终形成了两栖动物。 如果进化是这么发生的,那就能解释得通了。但事实并不是这样的。鱼和两栖 动物同时出现在化石记录中。进化与它们的到来毫无关系。 到来。这个词有点怪,但却挺合适。 托雷卡恼怒地踩踏着甲板。他会找到答案的,他知道他会。 而且,他也明白了另一件事:除了愚蠢的狩猎技能,他这种分析能力是来自他 父亲的礼物。 比尔托格再次担当起在瞭望吊篮执勤的任务。 而且,他再次发出了叫喊声:“陆地!” 这次真的是陆地,而不是一大片冰山。事实上,“陆地”这个词——它被写成 字体向左、而非向右的象形文字①——特指这片巨大的、五十个部落赖以生存的赤 道地带。 戴西特尔号的船帆在由东向西刮的信风中猎猎作响。托雷卡突然意识到他已经 习惯了这个声音,还有船体木板发出的“嘎吱”声,爪子在木头甲板上的刮擦声, 浪头拍打在船体上的声音。他已经习惯于听到它们,很少会留意到它们的存在。他 担心上岸后的前几天,听不到这些声音可能会很不习惯。 他们是从弗拉图勒尔省出发的,但现在正前往首都,至少会在那儿停上几天。 趁此机会,他们可以补充给养,托雷卡也可以和皇族的领导——又是个向左的象形 文字——还有自己的家人见个面。 戴西特尔号向岸边驶近。首都省岸边的岩石悬崖和弗拉图勒尔省的很像,但是 不如那儿壮观。悬崖在他们面前耸立着,悬崖背后,隐约可见齐马尔火山那锯齿形 的火山锥。 码头正以可以觉察出的速度向他们靠近。 戴西特尔号发出表明身份的声音:先是五记响亮的钟声和两记震耳欲聋的鼓声, 然后再重复一遍,声响稍稍降低;接着再响亮地重复一次,然后又是一轮声音较小 的……不断重复之后,这艘大船滑入离它最近的船坞。 家,托雷卡想。 终于到家了。 ①相当于昆特格利欧的大写文字。 在这个宇宙中,智慧生命需要的帮助远远多于迄今为止我所提供的。至少,乘 着方舟的杰佳齐是这么说的。他们学会了透视物体的内部结构,看到了控制生命的 那两条纠缠在一起的螺旋型酸分子链。 在所有存在于熔炉上的恐龙中,有那么几种具有进化潜力。杰佳齐特别欣赏一 种小型的两足恐龙,它躯干的生长方向与地面平行,靠着一条硬硬的尾巴保持平衡。 它长着大大的黄色眼睛,能提供交叉的立体视野,还长着一双手,每只手上有三根 手指,其中一根手指与其他两根可以对握。我同意这些家伙有可能会进化出智慧, 并下令将它们送往另一个条件不是很好的世界。但我很怀疑它们的机会能有多大, 因为在熔炉上,它们的数量已经在急剧下降,暗示着它们并不像第一眼所见的那样 适合踏上通往智慧的征程。 我最看好的恐龙是霸王龙:体型巨大、半直立、长着大脑袋和锋利牙齿的食肉 动物,部分原因是它们作为一个物种,已经创造了长期成功生存的历史。只有一个 问题:这个物种的几乎整个历史中,它们的上肢一直在萎缩,现在萎缩成了两只无 用的手,手上只长着两根带有爪子的手指。 杰佳齐人检查了这些生物的基因密码,找到了能生出第三和第四根手指的指令。 这些指令在胚胎发育初期就被关闭了。在那些被选中要移居的个体身上,杰佳齐人 破解了关闭程序。 杰伴齐人自己那两根杯状触手末端各长着六个小小的触角,他们因此认为,六 根手指是最佳设计。他们搜寻了很长时间,但最后只找到了埋藏在霸王龙基因中早 已失效的控制第五根手指的指令。它们的四足祖先很久以前就长着五根手指。杰佳 齐人也激活了这条指令。他们还想继续深入,人为地加入第六根手指的指令。我没 有同意。 五根手指,加上足够的时间,应该可以满足要求了。 帕拉斯戴西特尔号刚在首都港口泊定,托雷卡就被告知了他的姐妹哈尔丹和兄 弟亚布尔的死讯。其他任何事情——甚至包括从船上卸下他在南极精心收集的标本 ——都被抛在一边,他立即出发前往帕拉斯。 帕拉斯位于首都的西南方,是个专门用来悼念死者的地方,离首都有半天路程。 这地方的地面由熔岩锥构成,但曾经是液态的熔岩已经失去了活力,变得又黑又冷, 不再泛出红光。每个熔岩锥的顶部比托雷卡的脚大不了多少,呈多边形,侧面与地 面垂直。它们中多数有六个侧面,也有一些的剖面呈五边形或正方形。每个锥体的 高度都与相邻锥体不太一样。在有些地方,一个低矮的六边形被六个高个子包围着, 包围圈中盛满雨水。 在这地方的南部外围,巨大的熔岩锥高高地指向天空,它们的基座周围四散着 从高处剥落后掉下来的黑色碎石。 在熔岩锥的缝隙之间,时不时地夹杂着凌乱的绿色和棕色植物。很多熔岩锥上 覆盖着淡蓝色、淡绿色或是淡粉色的苔藓。 哈尔丹的尸体早已消失了,肯定是被某种食肉动物在夜间拖走了。 亚布尔的尸体两天之前被送到了这儿。 翼指在头顶上方盘旋。 和在黑色石头上穿行的食腐蜥蜴一样,它们也有机会来分享死去的欧特格利欧。 猎手也是食物链上的一环,亚布尔的尸体最终会回归大自然。 但现在还没到时间,所有想说再见的人都还有机会。 托雷卡在石头间行进,小心翼翼地选择着落脚点。这是一片很难行走的土地, 但首都的人们长久以来一直选择这儿作为殡葬场所,连拉斯克的尸体也曾被放置在 这儿。 看到有人站在尸体旁边时,托雷卡并没有觉得太突然。他手搭在眼前,遮挡住 阳光。是戴纳克司,剩余的两个姐妹中的一个。她肯定是听到消息之后,从楚图勒 尔省赶来的。 玄武岩地面的地势有点倾斜,因此托雷卡站在一个相对较高的位置,向下注视 着他的姐妹,注视着兄弟的尸体。戴纳克司背对着他,但她独特的棕色和蓝色饰带, 加上哈马克和德尔本①这两门学科的标记,使得她很容易被认出来。亚布尔的尸体 被雷兽皮紧紧包裹着,雷兽皮可以阻挡昆虫和食肉动物,直至五天的追悼期结束。 托雷卡的视线被盆地对面岩石上移动的身影吸引住了。那是德罗图德,他的另 一个兄弟,从东面赶来。站在尸体旁的戴纳克司抬起头来。德罗图德首先向戴纳克 司的方向行了个让步礼,随后又向托雷卡行了一个,表示他知道这两个人先于他来 到了这儿。还没有意识到托雷卡也来了的戴纳克司转过身,看到托雷卡之后显得有 点吃惊,随后,她向他鞠了一躬。 真奇怪,托雷卡想,他们三个刚好同时出现在这个地方。 但是,真的很奇怪吗?我们毕竟有内在的联系。 他不知道他的兄弟姐妹们在想些什么。他们都认识亚布尔,即使他们不是同一 父母所生,可能也会来到这里,致以最后的敬礼。 但是,他与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是个重要因素吗?对托雷卡来说,答案是肯定 的。但是地盘争斗本能迫使他们相互站开。戴纳克司先在尸体旁致哀,然后轮到托 雷卡,最后才是德罗图德。 每个人都默念着自己的想法。 ①作者杜撰的两门学科。 地面在轻微晃动。和所有的昆特格利欧一样,托雷卡感到了恐惧,因为地面的 震动可能预示着大地震的来临。他扭过头,恐惧随即转变成了牙齿的轻磕。正在慢 跑着前进、尾巴飞扬、肚子刚好擦着地面的原来是陛下本人,国王迪博。 即将举行挑战黑死兽仪式的竞技场是一座现代建筑。这很自然,因为频繁发生 的地震,很少有建筑物能维持一到两代人时间。但它的建造遵循着古代的规矩,使 用了乔斯塔克卷轴中注明的传统的石头切割技巧。 竞技场地呈菱形,和船体的形状一样。菱形长轴的长度是短轴的一倍半,长轴 位于南北方向。沿着菱形东边的那两条边排列着一层挨着一层的看台包厢。两座看 台的延长线在竞技场的中心处相交成钝角。每个包厢都大到足以容纳体型最大的成 年人。包厢的后部是敞开的,这么设计不仅方便了出入,而且因为开口冲着来自东 方的信风,保证了观众的体味能从竞技场上方刮走,而不是滞留在他们的身后。 每个包厢内都放着一块倾斜的日用板床。板床的位置很靠后,使包厢之间的墙 壁能够充分发挥作用,防止使用者看到临近包厢,甚至另一座看台上的包厢。在这 样一个包厢里,人们既可以舒适地观看一次长达几个分天的体育比赛,又能给他们 带来遐想,以为自己身处安静祥和、与世隔绝的状态中。 所有这一切都得向阿夫塞详细解释。他来自一个小部落,以前从未去过一个竞 技场。他用手抚摸着一个木制的建筑模型,脑海中形成一个印象之后,他、鲍尔— 坎杜尔和高克沿着场地的长度和宽度方向各走了一遍,然后沿着它的周长转了一圈 又一圈,好让阿夫塞能更好地体会整个场地的状况,从而为迪博设计出更好的攻略。 省长罗德罗克斯和他的助手帕德—奥罗走进首都市政广场,商人们在广场上正 进行各种交易。“这地方可真挤啊。”罗德罗克斯评论道。 奥罗赞同地嘟囔了一声。 安排托雷卡在新皇宫中迪博的办公室内向国王作简短汇报。这是一间陈设简单、 注重实用的屋子,没有任何夸张的装饰。迪博的办公桌放在屋子的一个角落中,桌 子上堆满了凌乱的纸张、书写用皮子和卷轴。娜娃托和阿夫塞也出席了这次会议。 他们当然知道他们与托雷卡之间的血缘关系,但即使这种关系对他们有什么特殊意 义的话,他们也掩饰得很好,从表面上看不出来。 “很荣幸见到您,陛下。”托雷卡对国王说道。迪博鞠了一躬,表示回礼。托 雷卡以同样的方式和娜娃托和阿夫塞打了招呼。他们的地位比国王低,娜娃托和阿 夫塞于是重复了托雷卡的问候语,以此回礼。四人慢慢走向屋子的四个角落,尽可 能地拉开距离。迪博坐在悬于他凌乱书桌之上的日间板床上,阿夫塞向后靠在了尾 巴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娜娃托坐在一张小凳子上。 “你要报告什么新发现?”瓦博—娜娃托问道。 “是这样,”托雷卡缓缓地说道,“最有意思的是一个——一个人造物体,一 个由异常坚硬的材料制成的装置,该材料的硬度比钻石还高!” 阿夫塞抬起鼻口。“不会有东西比钻石更硬。” 托雷卡点点头。“我当初也是这么想的。但是这个——这个东西所采用的某种 蓝色材料的确比我检测箱中的钻石硬。它被埋在岩石里很长时间,表面却没有任何 破损的痕迹。这种材料几乎可以说是无法摧毁的。” 娜娃托的身子往前探着。“太妙了!”她转身看着迪博,“听到了吗,陛下? 这正是我希望在地质勘探中能发现的东西:能使我们的出逃计划更容易实现的新资 源。”她扭过鼻口,看着她的儿子道,“托雷卡,那东西在哪儿?” 他眼睛盯着地板。“丢了,从戴西特尔号上掉下去了。” “托雷卡!”娜娃托的声音震惊不已,“你的鼻口变蓝了!” “对不起,”他说道,“我是说,它被扔下了戴西特尔号。” “谁扔的?” “我的助手,巴布诺。”他停顿了一下,仿佛觉得首名相同的巧合会让母亲生 气似的,“瓦博—巴布诺。” “她肯定疯了,”娜娃托道,“我要换掉她。” “不要。”托雷卡说道,嗓门显得过于大了。接着,他又强调了一遍,“不要。 她和我讨论过这件事。这种事再也不会发生了,我保证。” 娜娃托似乎不太相信,但仍点了点头。“照你的意思办吧。”她察觉到自己已 经将对话引入了不愉快的氛围,于是主动转换了话题。“还有其他什么有价值的发 现吗?” “还有,南极就像传说中的那样,除了冰雪之外没有其他有用的东西。我们绘 制了它的沿岸地形图,但图的价值不大,因为它的轮廓会随着冰山的破裂和融化发 生改变。所以,不幸的是,那儿没什么东西会直接有助于我们离开这个世界。那儿 没有任何东西,除了在那上头定居的生命之外。” 托雷卡等着其他人充分明白他话中的含义。 “生命?”娜娃托和阿夫塞同时说道。过了一小会儿之后,迪博也开口了, “生命?” “是的。” “什么样的生命?”娜娃托问道。 “翼指,”托雷卡说道,“但那些翼指不能飞行。” 迪博,而不是大学者本人,因为抓住了他话中的毛病而沾沾自喜。“那么,它 们就不可能是翼指,”他说道,“根据定义,翼指肯定能飞行。” “嗯,请原谅,陛下,”托雷卡说道,“分类学家的定义不是这样。翼指基本 上属于爬行动物,和我们一样,也是温血动物;和我们不同的是,它身体表面覆盖 着绒毛。翼指的解剖学特征——它决定了一只动物是否是一只翼指——在于它手爪 的结构。如果某个动物最后一根指骨的四块骨头伸得很长,能被用来支撑翼膜,那 么,这动物就是一只翼指。” “好吧,”迪博说道,听上去对于托雷卡成功反驳了自己而感到有点失望, “那就当它们是翼指好了。但如果它们不能飞行,它们又是怎么去的南极呢?” “这是个非常有深度的问题,陛下。怎么去的?我的猜测是它们以前会飞。” “你的意思是,”迪博说道,“你发现的翼指又老又虚弱?”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它们的祖先会飞,但是,经过好多代之后,它们丧 失了飞行能力,把它们的长指骨用在了别的地方。” 阿夫塞全神贯注地听着,身子也从尾巴上直起来了。“你是说,随着时间的流 逝发生了变化?” “没错。”托雷卡说道。 盲学者的声音像耳语。“奇妙。” 迪博一向是个实际的人。“这对出逃有帮助吗?” “没有,”托雷卡说道,“至少不会有直接帮助。但是,我从那儿带回了很多 动物标本。各种各样的翅膀结构和设计,应该能帮助娜娃托研究飞行的原理。” “我相信它们会有帮助的,”娜娃托说道,“而且,我必须说,这个发现本身 也非常有启发性。” “的确如此。”阿夫塞说道。 “等等,”迪博说道,他终于听懂了托雷卡刚才的意思,“你是说一种动物会 变成另一种?” “是的,陛下。”托雷卡说道。 “不可能。” “请原凉,陛下,但我相信我的看法是正确的。” “但这种说法有违天理。” 托雷卡张开了嘴,似乎要反驳,但是三思之后,他还是把嘴巴闭上了。他们之 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最后,他眼睛着着地面道:“您说什么就是什么,陛下。” 阿夫塞向前走了一步。“不要害怕,托雷卡。迪博已经从过去吸取了教训,不 是吗,迪博?他不会因为学术争论惩罚你。” “什么?”迪博道,随后继续道,“嗯,不,当然不会。我只建议你不要在祭 司跟前说这些话。” 托雷卡着着他瞎眼的父亲,很多个千日之前,父亲的眼睛在迪博的命令下被弄 瞎了。“我会听取您的建议。”他轻声说道。 与托雷卡的简短会议结束之后,阿夫塞和迪博向餐厅走去。阿夫塞为迪博点的 食物永远不会有很多肉——至少以迪博的标准来说不是很多。今天他们吃的是角面 臀肉,算不上好肉,但也不算太糟。阿夫塞说过,重要的是,迪博必须明白一点: 食物只是获取营养的方式,而不是一种感官享受。 尽管这个话题可能不是最好的餐间谈话内容,和平时一样,他们的对话自然而 然转向了哈尔丹和亚布尔的谋杀案。 “你得承认谋杀是有规律的。”迪博说道。 “谋杀的对象都是我的孩子?”阿夫塞说道。 “不可能是巧合。” “是,我也这么认为。尽管他们两个都是学者——” “有这种可能,”迪博说道,“他们被一个想害你的人杀死了。” 阿夫塞枯萎的眼睑奇怪地眨了几下,这是他能做的最接近眨动瞬膜以表示惊奇 的动作了。“害我?” “你有敌人。我敢说比我的还多。你熄灭了上帝头上的光环,你启动了出逃项 目,不是所有人都支持这个计划。某些鲁巴尔仍然视你为‘那个人’,但他们中也 有人认为你和拉斯克一样是个假先知。” “我是个瞎子。如果有人想让我死,应该不会太难办到。” “或许吧。也可能只是想恐吓你。” “他们成功了。” “或者,它也可能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或者娜娃托才是关键。他们也是她的 孩子,而且她正领导着出逃项目。” “说得对。” 迪博沉默了好一阵子。随后,他缓慢地说:“你对娜娃托的了解究竟有多深?” 阿夫塞的爪子伸了出来。“我不喜欢这个问题的口气,迪博。” “你当然不会喜欢,我的朋友。但我必须问这个问题。就像你经常说的那样, 一个领导对自己必须做什么很少有选择的权力。我再问一遍,你对娜娃托的了解究 竟有多深?” “非常深,我不会怀疑她是谋杀犯。一点也不。” 迪博耸了耸肩。“我也没有怀疑到她。”他说道,“我的想法是,我必须怀疑 任何人,她显然与被谋杀的死者有联系——确切地说,存在亲缘关系。” “她应该被排除在嫌疑对象之外。你也可以问问我是否应当为谋杀负责。” 迪博轻声道:“阿夫塞,如果我认为你有能力——我是指身体上的——做出这 些野蛮的行为,是的,我也会问你。我不会低估你的能力。我知道你在狩猎方面的 威力。我现在虽然正在接受与黑死兽战斗的训练,但我仍然认为自己根本不是你的 对手。可你确实瞎了,这两起谋杀案中的作案手法不是瞎子能办到的。” “有一种东西叫信任,迪博。有些人你不会去怀疑,在你的潜意识里,你完全 信任他们。” “是的,我的朋友。对我来说你就是一个;我能将生命托付给你。我知道你信 任坎杜尔,希望你同时也能信任我。但是,请原谅,老朋友,你在有关信任的问题 上同样也是个瞎子。你怀疑杀手是偷偷接近被害者,但你忽略了最明显的推断。” “哦?” “是的。最明显的推断是,哈尔丹和亚布尔认识这个杀手,而且非常信任他或 她,允许他或她接近他们。”阿夫塞的表情极为震惊,但国王无法分辨阿夫塞的震 惊是因为他话中的内容,还是因为他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 迪博继续道,“他们两个显然都让杀手进了屋子。他们显然没有因为这个人的出现 而感到恐惧,事实上,他们甚至没了地盘争斗本能。” “有什么人值得他们这么信任呢?”阿夫塞说道。 “哈,这就是我的观点!”迪博说道,“哈尔丹和亚布尔可能会信任各自的同 伴,但他们的职业不同,他们的同伴也不会有交迭。他们可能会信任各自的邻居, 但他们住在城市的不同地段,同样,邻居也没有交迭。但是,他们的确同时信任他 们的父母,你和娜娃托。” 阿夫塞沉默了,消化着迪博的话。最后,他开口说道:“别忘了相互之间。” “嗯?” “他们之间也互相信任,亚布尔和哈尔丹。事实上,我所有的孩子之间都互相 信任。毕竟他们是育婴堂的玩伴。育婴堂的玩伴好得就跟一个人似的。但一个人怎 么会想去杀掉他的兄弟姐妹呢?” “我的兄弟,”迪博说道,“想杀了我。” 阿夫塞再次陷入了沉默。 “你得面对它。在原先提出的怀疑对象血祭司麦里登和其他一些名字之后,你 必须加上瓦博—娜娃托和你剩余的孩子。请相信,我的心情和你一样难受。” “你强迫我接受这个让人难受的观点?”阿夫塞说道。 迪博磕了磕牙。“我们的角色互换了,朋友。你以前强迫我和其他昆特格利欧 接受了‘上帝之脸’不是真神。” 他们又一次沉默了。最后阿夫塞开口道:“我会考虑你的建议,迪博,但我仍 然偏爱这个看法:杀手偷偷接近了我的孩子。” “当然,”迪博说道,暗自决定不要再逼他了,“当然。”他停顿了一下,从 骨头上撕咬下一块肉,企图转变话题,“顺便问一句,阿夫塞,你知道你女儿戴纳 克司已经到了首都吗?” 阿夫塞抬起头。“我还没听说。她来了吗?” “是的,她来了。从楚图勒尔省过来,来得很快。路上肯定吃了不少苦头。” “楚图勒尔省。”阿夫塞重复道。 “醒醒,我的朋友。戴纳克司住在那儿,你忘了?” “我知道。”阿夫塞说道,“只不过,用来杀死哈尔丹和亚布尔的镜子是在楚 图勒尔省生产的。而你又说戴纳克司来了这儿。” “是的,来向她死去的兄弟姐妹致敬。” “这么快就到了?我在想,不知她到这儿多长时间了……” 托雷卡再也不会因为地面的震动吃惊了。他,以及其他住在皇宫里的几乎所有 人,都已经习惯了迪博的训练。国王跑过他附近时,托雷卡注意到,国王的肚子与 地面之间的距离比以前大多了。他冲着国王喊道:“今天跑了几圈?” 响起迪博的声音,夹杂着吃力的呼吸声。“五圈。” 托雷卡的眼睑眨动着。他怀疑自己是否能跑这么长。 “坎杜尔,”阿夫塞说道,他们正沿着首都内一条鹅卵石路前进,路两旁排列 着土坏房子。“你认识我的女儿加尔普克。” “是的,没错。一个伟大的猎手!她的小队抓到那只黑死兽的方式——太精彩 了。” “是的。那么,你见过她打猎?” “哦,是的。一个千日前,我有幸和她一起打过猎。她从你那儿继承了很多动 作和狩猎技巧。” “她在追踪方面的本领怎么样?” “非常好。她在我之前很久就发现了猎物的踪迹。” “在追踪时,她会惊扰猎物吗?” “不会,她追踪时很安静。” “潜行。”阿夫塞说道。 “什么?” “潜行。盖索尔用这个词来形容偷偷接近亚布尔的凶手。潜行。” “明白了,但是——”坎杜尔在一个十字路口前停住脚步,“我们最好别再朝 前走了。”他说。 阿夫塞马上停住脚步,他的拐杖在面前的石头路面上划出一道弧线。“为什么 不?有什么不对吗?” “太拥挤了。那儿至少有八个或十个孩子。” “孩子?”阿夫塞道,“我喜欢孩子。” “但是太多了!”坎杜尔说道,“他们长得很快,现在已经快到我的腰部了。” “孩子没什么体味,”阿夫塞说道,“我应该可以穿过这么一群人。” 坎杜尔异常焦躁。“但我不能,阿夫塞。我能看到他们下一个路口那儿有三个 成年人也停了下来。他们同样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坎杜尔的尾巴在石头地上狠狠 地拍打了一下,“该死的!这地方已经挤得让人无法忍受了。” 托雷卡希望跟每个兄弟姐妹保持密切来往,他们中间,有些人比其他兄弟姐妹 更乐意接受这种血缘关系。托雷卡没有刻意选择,但他的确更喜欢和那几个乐意接 受他们之间这种关系的兄弟姐妹相处。 但是有个例外。跟别人在一起时,他的兄弟德罗图德似乎不太自在。奇怪的是, 这反而使托雷卡更愿意见到他,可能是因为德罗图德和他一样,是个孤独的人。托 雷卡的孤独源于没人分享他希望与人亲近的愿望,但德罗图德似乎更自闭一点,他 仿佛刻意保持自己与其他兄弟姐妹之间的距离。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造成了德罗图德与其他兄弟姐妹之间的生疏。托雷卡 是个地质学家,他的姐妹戴纳克司是个医生,兄弟克尔布是数学权威。但德罗图德 在学习方面一直不怎么在行。他在首都的码头工作,帮人装船卸船。如果没有血缘 关系,他们的生活可能根本不会有交点。尽管如此,每次到首都来,托雷卡总会拜 访兄弟姐妹中的几个,而且总是包括德罗图德。 德罗图德的家离港口非常近,船上的钟声、鼓声和盘旋在码头上方的翼指发出 的高频叫声混合在一起,成了这地方的背景噪声。托雷卡走进土坯房的门廊,用爪 子敲了敲门旁的铜质门牌。德罗图德回应了一声,声调像往常一样不带任何感情色 彩,随后他打开门,让托雷卡进去。 “我给你带来一份小礼物,”托雷卡说道,从饰带上靠近臀部的口袋中取出了 个东西,“这儿。” 正确的赠送礼物的方式是把礼物放在桌子上或其他家具上,随即后退,好让礼 物的接受者走上前来取走礼物。但托雷卡把礼物放在自己的手掌中。他想为这份礼 物索取一个小小的回报,那就是,礼物的接受者得从他手中把礼物取走。德罗图德 走上前来,拿走了礼物。这么做的时候,他的手指与托雷卡的手匆匆触了一下,随 后,他急忙走到屋子对面。 这是一块打磨成凸圆形的宝石。宝石呈金棕色,中间还埋着个白色的四角星。 是块相当可爱的宝石,托雷卡想着,尽管在大陆西部的宝石交易商那儿很常见,但 在这儿还是件稀罕东西。通常,他给阿夫塞、娜娃托和其他兄弟姐妹带的东西会比 较有趣,能激发研究兴趣,例如一块奇怪的水晶或是迷人的化石。但托雷卡知道, 这种东西对于德罗图德来说没什么价值,尽管这个工人似乎同样不怎么喜欢宝石。 “谢谢你。”德罗图德说道,手里来回把玩着宝石,观察着光线在它表面的反 射。 “来自阿杰图勒尔省,”托雷卡说道,“离阿夫塞出生的地方不远。” “阿夫塞。”德罗图德重复着。他们俩有默契,从来没有称他为父亲。“我不 常见到他。” “我刚开完一个会,他也在会上。有关地质勘探的进展汇报。” 德罗图德点点头。“当然,”短暂的停顿之后,“他提到我了吗?” “他提到了他所有的孩子,态度很慈祥。”托雷卡道。 德罗图德看着地面。“他的确很慈祥。” 托雷卡发觉他兄弟的神情中有一段忧郁,但他不知道忧郁的来源。“你好吗, 德罗图德?”他终于开口问道。 “好,”他说道,“我挺好的。” “你——决乐吗?”问出了这个问题,连托雷卡自己都觉得奇怪。 “我有工作,还有这个小房子供我居住。为什么不快乐?” “我不是想窥探你的隐私,”托雷卡说道,“只是有点担心你。” “我也担心你,兄弟。” 托雷卡有点迷惑不解。“真的?” “当然。你的工作总使你漂泊在远方,去那些危险的地方。” 托雷卡看肴窗户外。“我想你说得对。”一次心跳之后,他接着说,“自从上 次见面以来,你有什么变化吗,德罗图德?” “我的变化?我从来没什么变化。你的生活才丰富多彩。”语气中没有嫉恨, 没有任何感情色彩,“跟我说说,你有什么变化吗?” 托雷卡张开嘴,但过了一会儿,他又把嘴巴闭上了,一个字都没说。他能跟德 罗图德说什么?重叠原理?化石?南极冰山上奇怪的生命形式?他有关进化的新理 论?德罗图德所受的教育很有限,注定不会对这些话题感兴趣。最后,他终于开口 道:“我交了一个新朋友。” 这句话引起了德罗图德的兴趣。“是吗?” “一个女性。她叫瓦博—巴布诺。我们在一起工作。” “巴布诺,这名字真少见。它的意思是‘孤独者’,对吗?” 托雷卡吃了一惊。“真的?我以前从来没碰到过这个名字。” “真的,我敢肯定——孤独者。也可能是流浪者的意思。育婴堂老师给她起了 个怪名字。” “从某种角度来说,”托雷卡说道,“这个名字和她挺相配。” 德罗图德礼貌地点点头,但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你会喜欢她的。”托雷卡说道。 “我相信我会的,”德罗图德回答道,“她多大了?” 托雷卡觉得有点尴尬。“十八个千日。” 德罗图德磕了磕牙,他理解这个数字背后的含义。“我明白了。” 托雷卡想假装吃惊,想半开玩笑地对德罗图德的话中含意作出反击。但过了一 会儿,他同样磕了磕牙。“你了解我,德罗图德。” 码头工人点点头。“当然,”他淡淡地说,“我们是兄弟。” 托雷卡已经好几天没看到巴布诺了。终于,他在皇宫看到了她的身影。他跑过 去。午后的阳光从天空照下来,院了里的草被一对四处游荡的甲壳背啃得短短的。 “巴布诺!”托雷卡叫喊道。 她抬起头,但脸上的表情并不是托雷卡希望看到的。“你好。”她轻声说道。 “我正想你去了什么地方,”他说道,“你好像在回避我。”他磕了磕牙,表 明刚才的话只是个玩笑。 “对不起,”巴布诺说道,“非常对不起。” “没什么,看到你就好。”托雷卡说道,“你收拾好东西了?戴西特尔号明天 启航去弗拉图勒尔省。” 巴布诺的头扭在一边,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她开口说道:“我不能和你一起 回去。” 托雷卡的声音充满关切。“出什么问题了?” 巴布诺的鼻口上显示出一丝蓝色。“没什么,”她看着别的地方,“真的没什 么。” 托雷卡一直盼望能走近她,缩短两人之间的跟离,但他很快控制住自己。“跟 我们又要开始搜寻那种人造物体有关,是吗?我还以为我们已经说好——” “跟搜寻毫无关系,托雷卡。”她说道,这次鼻口没有泛出蓝色,“只是…… 是一些我不愿意谈论的事。” 托雷卡的尾巴甩动着,感到受了伤害。“好吧,”他说道,“如果我能帮上什 么忙——你知道,我还是有点影响力的。” 她微微鞠了一躬。“我知道。但我恐怕即使迪博国王本人——或是任何其他在 这场疯狂战斗中获胜的继任者——都无法减轻我的烦恼。不用担心。我会没事的。” 她的鼻口没有变蓝,托雷卡觉得稍稍宽慰了一些。“我只想一个人待一段时间。” “你打算去哪儿?” 这是直接提问。巴布诺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开口道:“我不知道,或许是善品 丘陵。” “丘陵!从来不会有哪个部落去那儿,全是烧焦的土地和玄武岩。” “没错。” “就你一个人?” “对。”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托雷卡无力地说。 “是的,”几下心跳之后,她回答道,“是的,我知道你不懂。” 她转身离去,尾巴悲伤地甩动着。 阿夫塞和娜娃托第一次见面时,娜娃托正在供奉着猎手霍格的神庙废墟内的一 间小屋子里工作。尽管瓦尔—克尼尔和其他一些水手珍视她的望远器,但多数人觉 得她的工作并不重要。娜娃托家乡的杰尔博部族——位于遥远的弗拉图勒尔省—— 容忍了她的发明,因为尽管她的望远器不能带来什么生意,但水手们的造访意味着 会有大船来到他们这个小小的港口,带来一些原本稀缺的东西。 现在,她住在首都。在这里,她是出逃项目的指挥官,内阁成员,国王的朋友。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有一间小办公室。而是拥有一整幢办公楼,是所有政府部门中 职员最多的部门,职员数量多得令人吃惊,足有十个之多。 娜娃托成为迪博的内阁成员之后,她被授予了一个新图饰。图饰精细地雕刻在 她工作间的门上,上半部分是望远器的侧面,望远器下面是展示宇宙真相的图案— —大地是月亮背面的一块大陆,月亮围绕着巨大的气体行星旋转,行星表面上覆盖 着云带。再下面是一艘船,有两个菱形的船体,船正飞向宇宙深处。图饰外围通常 会包裹着椭圆形的轮廓线,但为娜娃托雕刻图饰的艺术家故意在轮廓上留下了缺口, 表明娜娃托的工作不会被世上的传统界限所束缚。 以团体形式进入任何狭窄地方都不是明智的举动,类似的入侵行为会触发地盘 争斗本能。所以,阿夫塞一个人走到娜娃托办公室门前,在门牌上敲了几下,在获 准后才进入屋子。 “你好,阿夫塞。”娜娃托说道,从日间板床上站了起来。 “你好,娜娃托。” 桌子上放着翼指和昆虫翅膀的草图,到处都是用木头和碎皮子制作的翼指小模 型。有些模型看上去相当精致,另外一些可能是早期制作的,现在只被用作镇纸。 一面墙上用木炭画满了复杂的鸟类化石草图。办公室四周的桌子上,放置着托雷卡 从南极带回的动物群标本和骨架。 娜娃托匆忙挪开堆在办公室中央地板上的一堆书,免得阿夫塞被它们绊倒。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她热情地说,“当然,这永远是一种荣幸。我没想到你会 来。” 阿夫塞的语气有些不自在。“我想向你提一个问题。” “当然,什么事都行。” “坎杜尔应该加入我们这次谈话。” “卡德利也在这儿?”“卡德利”是娜娃托给坎杜尔起的绰号。“坎杜尔”的 意思是“奔跑兽猎手”,而“卡德利”的意思是“长腿”,与坎杜尔的身体特征刚 好吻合。“我一直想见见他。你一定得让他进来。” 阿夫塞走向门口,喊了一声坎杜尔。过了一小会儿,他出现了。 “卡德利。”娜娃托叫道。 坎杜尔行了个让步礼。“见到你很荣幸,娜娃托。” “我很高兴你们两个能上我这儿来。”娜娃托说道,“协调出逃项目实在太忙 了,很抱歉我最近没有去拜访你们二位。” “能看到你真好。”阿夫塞说道。 “对不起,阿夫塞,”娜娃托说道,“我的话太多了。你说你有个问题?” “是的。” 他们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娜娃托微笑地磕磕牙。“这片沉寂是因为我在期 待地看着你,亲爱的。” “对不起。我的问题是……”阿夫塞迟疑了,他的尾巴紧张地左右摇晃,“问 题是,你杀了亚布尔或哈尔丹吗?” “现在的这片沉寂,”娜娃托说道,“表示我正盯着你。你为什么会问这么一 个问题?” “促使我问这个问题的原因是,”阿夫塞说道,“对于真相的渴求。” “还有,坎杜尔——”不再用友好的绰号了——“在这儿干什么?” 阿夫塞的声音很低。“他在这儿看你是不是撒谎了。” 娜娃托的语气中有一种阿夫塞从未听过的愤怒。“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阿夫塞想了想,最后道:“我这么做是出于……出于对孩子们的感情。” “那你对我的感情呢?” 阿夫塞的语气中带着惊奇。“这还用说吗?” “还用说吗?那你为什么这么对我?” 阿夫塞顿了顿。“坎杜尔,你能离开我们一会儿吗?” “不,”娜娃托讥讽地说,“留下来。你带上他的原因很明显,阿夫塞,就是 为了证明我的话是真实的。” 阿夫塞点点头,随后转过鼻口,面对他的助手。“留下,坎杜尔,但不是为了 那个原因,而是因为朋友之间应该分享一切。我不会把我对娜娃托的感情看作秘密。”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搜索合适的用词,随后又将鼻口转到娜娃托声音传来的方向。 “娜娃托,我不是乞求怜悯,但我想,你不知道一个盲人是多么不容易。”他 的尾巴缓慢地左右晃动,“睡觉——对我来说是件奇怪的事。”他向她的方向指了 指,“对你,还有坎杜尔,睡觉就是从光明进入黑暗。你闭上眼睛,把世界关在外 面,然后慢慢地失去意识。” 他再次停顿了一下,在脑子里组织着他想说的话。“但我总是生活在黑暗之中。 当我从清醒进入睡眠时,感官上没有发生真正的变化,没有经历世界被关在外头这 一过程。我——我需要别的东西,能代替眼皮覆盖在眼球上的动作,来使我完成从 白天到黑夜的转换。对我来说,每天晚上帮我入睡的东西是对你的思念,娜娃托。” 阿夫塞的声音充满温情,但却带着一丝忧郁。“当我躺下,想要入睡时,我会 回忆你的脸。哦,我记住的是你在十六个千日之前的那张脸,也是这辈子我第一次 看到的你的脸。尽管我记住的那张脸肯定比你现在的更年轻、稚嫩,但它终究还是 你的脸。”他停顿了一下,“直到现在,我仍然可以详细地描述你的脸部特征。我 对其他影像的记忆已经淡忘了,但决不会忘记你的脸,不会忘记你鼻口的轮廓,不 会忘记你眼睛的形状和耳孔的美妙曲线。就是这张脸每天晚上陪伴着我,帮助我卸 下白天的压力,让我在那么一小段的时间里,忘记自己是个瞎子。” 他弯下腰,行了个让步鞠躬礼。“对我来说,你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人,娜娃托, 我无法用语言表达。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发现了宇宙的真相,还有我们之 间的真情——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实上也是惟一真正幸福的时光。” 他摇了摇头:“伤害你等于伤害我自己,问这个问题同样也使我感到非常痛苦。 但是有人怀疑你。我并不怀疑你;我还想告诉你,有人提到你名字的时候,我的反 应并不体面。不是因为我对你有些许怀疑,而是因为其他人竟然怀疑你会犯下如此 残忍的罪行,即使这种怀疑只持续短短的几天,我也无法忍受。我之所以这么问, 目的是想证明你的无罪,而坎杜尔会对外宣布你的回答——不是对我,因为我无需 证明你的诚实,但是其他人需要——彻底扫清对于你的怀疑。” 娜娃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呢,阿夫塞?如果我受到怀疑,你肯定也跑不 了。” “毫无疑问,你说得对,尽管有人说过瞎子不可能用这种方式杀人。从另一方 面来说,尽管没人提及,我已经有很多个千日没有打猎了,我们毕竟需要通过狩猎 来发泄我们心中的愤怒。或许,像我这么一个人,年轻时是个了不起的猎手,但已 经许久没能参加狩猎小队了,可能需要其他释放愤怒的方式。” “那么,我会问你同一个问题,由坎杜尔充当我们俩回答的见证人。” “我很乐意。” “很好,再问一遍那个问题。” “你,瓦博—娜娃托,是否杀了哈尔丹或亚布尔?” “没有。” “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不知道。” “很好。” “你不问问坎杜尔我的鼻口有没有变蓝?” “我知道,”阿夫塞说道,“它没有变蓝。”短暂的停顿之后,“现在问我吧。” 娜娃托的语气相当柔和。“对不起,阿夫塞。我不是真的怀疑你。对我来说, 你同样是个特别的人。” “你应该问,还没有人问过呢。” “我——” “把它当做一种善意的举措好了。” 娜娃托咽了一口唾沫。“你,萨尔—阿夫塞,是否杀了哈尔丹或亚布尔?” “没有。” 他们又沉默了一阵子。最后,娜娃托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好吧,”她说道, “我很高兴这一切都结束了。” “我希望它结束了,”阿夫塞悲哀地说,“恐怕我还得去问问其他我同样关心 的人,同一个问题。” 巴布诺和托雷卡说再见的时刻到了。她背了一个由雷兽皮制成的背包,背包里 放着一些她路上可能会用到的东西。食物不是问题,她可以沿途猎取所需食物。 耀眼的白色太阳正从地平线上升起。巴布诺鞠了一躬。“我会在一百天左右之 后与你在弗拉图勒尔省会合。”她说道。 一开始,托雷卡什么也没说。他望着一只金色翼指飞过紫色天空,随后道: “不要走。” “我必须走。” “不,”他说道,“别走。” “你不明白,”她说道,“我……”她咽下了后半句话。 “你变了,”托雷卡说道,“你马上要进入发情期了。” 她扭过鼻口,面对着他。“你怎么知道的?” “你的年纪,你的行为。”托雷卡羞怯地耸耸肩,“你的体味。” 巴布诺低下鼻口。“那么,你应该能理解我为什么要走。” “不,”托雷卡说道,“我不理解。” 她眺望着远处。“无论如何,我做出了决定。我不需要向你解释。” “不,你要向我解释。”托雷卡的语气非常温柔,“我是你的朋友。” 巴布诺终于点点头。“好吧。你说得对,我很快就会感受到需要交配的压力。” “是马上,我更正一下。”托雷卡说道。 “对。但是我不想交配。” 托雷卡的内眼睑眨动着。“为什么不?” 巴布诺张开双臂。“看看我,看看我!我是个丑八怪。”短暂的停顿之后, “一个畸形人。” “我不知道什么——”但托雷卡没有往下说,他感到一阵暖流流过他的鼻口, 预示着鼻口即将变蓝。他换了种说法,“我不觉得你长得难看。” “我是个怪物,”巴布诺说道,“自然界的怪物。这个‘该死的’鼻角。”她 说了一个人们很少会用到的诅咒词。 “我认为它……”托雷卡搜寻着合适的词,“……很迷人。” 巴布诺又昂起鼻口。托雷卡终于理解了这个动作——并非表示她的傲慢,而是 她在潜意识中想减小角在别人眼中的明显程度。“带着这个缺陷生活,这可不能称 为迷人,托雷卡。” 托雷卡点点头。“当然,我不是想贬低你的痛苦经历。” “你自己也告诉过我那些在蜥蜴身上做的杂交试验,”她说道,“试验表明, 身体特征可以遗传。” 托雷卡没有任何表示。 “你还不明白吗?我的后代可能会有同样的缺陷。我不能冒险。我必须走,一 个人待着,直到发情期过去。随后我就能回来,再和其他人待上一整年——也就是 十八个千日。” “你一个人不可能彻底安全。我的母亲被阿夫塞吸引与他交配时,她只有十六 个千日大,远远没到她的首次发情期。” “其他时候的风险很小,但是现在才是最紧急的时刻。”她又停顿了一下,随 后无限惆怅地说,“我必须离开,马上。再见,托雷卡。” “不,等等。”他说道。 她迟疑了一下,有那么一阵子,她似乎真的不想走了。 “你不是个怪物,”托雷卡说道,“你只是有点特殊。” “特殊。”她重复道,仿佛在掂量这个词的分量,但紧接着又摇了摇头。 “听着,”他说道,“你知道我的进化理论。那些使我们着上去一样的东西并 不能增加我们的生存能力。有用的是我们之间的差异,我们的独特性。” “我知道的和你现在所说的不太一样,”巴布诺说道,“新鲜事物可以是好的, 也可以是坏的。变异实际上是——更有可能是一件坏事。” “根据定义,任何一种允许个体存活到生育年龄的变异都是有益的,至少是无 害的。”他现在的口吻像是位老师,“人为地把你自己从育龄妇女中剔除出去,这 是非自然的行为。” “我们所有的选择都是非自然的,托雷卡。血祭司承担着自然界无法承担的功 能:选择谁该活下来,谁该死。只是因为所有婴儿都长着胎角,部落中的血祭司才 没意识到我身上有缺陷。我现在做的,只是尽力弥补筛选过程中的差错。” “你在担心血祭司的筛选?”托雷卡说道。 “我估计很多人都有这种担心。七个人死了,我才活了下来。只有你,你从来 没有经历过筛选,于是不会产生由那个过程带来的自我怀疑。我怀疑这才是人们不 愿意谈论血祭司的真正原因。我们回避这个话题,不是因为它的血腥——毕竟我们 自己就是食肉动物——而是因为它让我们经常想到,我们自己真的就是应该活下来 的人吗?” 托雷卡自己也常常想像血祭司的筛选过程,想像自己没有在筛选过程中活下来。 但他没有说出这种想法,他觉得自己与巴布诺之间贴得更近了。 “但你是特殊的,”他再次说道。随后,他的声音变大了,“对我很特殊。” 她抬起头,一脸困惑。 “我喜欢你,巴布诺。” “我也喜欢你,托雷卡。” “我的意思是我非常喜欢你,我希望我们能在一起相处得更久一些。” “我们每天的好几个分天都待在一起,托雷卡。比我与其他任何人相处的时间 都长,而且,说实话,也到了我能承受的极限。我们需要自己的私人空间。” 托雷卡摇摇头。“其他人需要私人空间,我不需要。” 她的内眼睑疑惑地眨动着。“我不懂。” 他耸耸肩。“我不会因为其他人在身旁而感到压抑,我不会感觉受到了威胁, 不会感到落入了包围。”他指指两人之间的距离,“我没有地盘争斗本能。” 巴布诺歪着脑袋。“真的没有?” “没有,从来没有。” “但那是——请原谅——一种病态。” “可我感觉很好。” “你是说你没有地盘争斗本能?” “没有。” “那是种什么感觉?”她说道。 “我无法将它与其他感觉做比较。” “是的,我猜也做不到。但是,如果你旁边有人,你会有什么反应呢?” “如果是我喜欢的人,我希望能与他们更靠近一点。” “但他们却躲开了。” 托雷卡忧郁地叹了口气。“是的。” “这时是什么感觉?” “伤心。”他轻声说道。 “我无法想像。”巴布诺道。 “是的,我觉得没有人能理解。” “你想靠近我吗?” “特别想靠近你,”他往前走了一步,“现在我们之间的距离大概是七步。” 他又向前走了一步,“现在是六步。”接着又是一步,“五步。” 巴布诺站直身子,身体从尾巴上抬了起来。 “我还会继续靠近你。”他说道。 “有多近?” 他又向前走了一步,接着勇敢地再迈进一步。“非常近。” 现在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有三步了。托雷卡感到他的心脏正急速跳动。三步,比 传统规矩所允许的近得多,同时也是个无法逾越的鸿沟。他抬起左脚,又走近了一 步。 巴布诺的爪子伸了出来。“不要再靠近了。”她说道,语气激烈。她摇摇头, “你说的我听不懂,我们大家都不了解。” 托雷卡轻声道:“我知道。” 巴布诺显得很不舒服。她往后退了两步。“我得走了。” “不要走,”托雷卡说道,“留下来。” “很快,”她说道,“我的身体就会需要一个配偶。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我必 须一个人待着。” “你本人没有任何错误,”托雷卡说道,“脸上长角?这有什么?”他张开双 臂,“我也没有任何错误。我看到了地盘争斗本能对我们的人民都做了些什么。如 果能从本能中解脱出来,我们只会变得更好。” 巴布诺什么也没说。 “留下来。当你需要一个配偶时,来找我。”他直视着她,“我会感到非常荣 幸。” 巴布诺仍旧沉默着。 “我听说血祭司的名声现在出了点问题,但即使他们重新上台,我们的后代中 也只有一个能够存活,我确信他一定是最特殊的一个。或许他一生都会长着一只角, 或许他的地盘争斗本能和其他人比起来不强。这些都是最奇妙的事,而不是必须回 避的缺陷。” 巴布诺的尾巴微微晃动着。“你的话很有诱惑力。”她最后说道。 “那么就留下吧!留在这儿,留下来陪我!” 两人沉默了很长时间。太阳躲入了银色的云层之后。 “对不起,”她终于开口道,“我必须做我认为是正确的事。”她转身离去了。 托雷卡注视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起伏的山峦之中。 在他一生中,他第一次感到了打猎的冲动。 阿夫塞躺在宫殿外的草地上,太阳暖融融地照在背上。高克躺在旁边,厚实的 尾巴与阿夫塞的尾巴放在一起,阿夫塞希望想像出地面的全貌,但时间隔得太久了。 草地,当然是绿色的;还有太阳,耀眼的白色;天空,极有可能是紫红色,根据太 阳晒在背上的暖和程度来判断,天上也没有云彩;日间月呢?当然,今天是这个千 日内的第590 天。他做过计算。“大个子”应该高挂在天空,处于由亏转盈阶段。 “奔跑者”的位置应该低得多,它应该几乎是满月。 尽管上次看到这些是许久以前的事了,但只要需要,这番景象仍会出现在他脑 海中。但是颜色到底有多真实,细节有多接近事实,他却再也无法判断了。 声音显得更真实一些,还有气味和触摸。他能听到昆虫鸣叫——头顶上有一小 群蜜蜂,另外一个方向传来一阵阵唧唧声,闻得到飘来的花粉,还有拴在附近的家 养食草动物啃断的青草味儿。此外,他还能感到腹部下方坚硬的土地和青草叶子那 毛糙的边缘,还有大腿下压着的鹅卵石,不是很舒服,但还没难受到想换个姿势的 程度。 地面微微颤动。有人走近了他。阿夫塞抬起头。 “是谁?” “是我,迪博。” “迪博,”阿夫塞放松了,长长的下巴搁在地面上,“你的脚步声比以前轻了。” “是的。”国王说道,从声音的方位判断,国王已经换了位置,向阿夫塞右边 移动了几步。 “感觉怎么样?”阿夫塞问道。 “我觉得太神奇了,”迪博说,“感觉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好。但我得告诉你, 等这一切结束时,我会吃下整头角面,当作对我自己的奖赏。”迪博停顿了一会儿, “当然,那是说,如果我赢了的话。” 阿夫塞的尾巴竖在空中,他无精打采地甩动着它以驱赶昆虫。“想法要积极点, 我的朋友。还有,你可以想想那只角面,如果这么做能够提高你的战斗力的话。” 他们安静了一阵子,是老朋友之间那种令人舒服的安静,没有人想打破沉默。 远处的昆虫仍然唧唧叫着。 “阿夫塞?” “什么,迪博?” “与罗德罗克斯相比,你对我有什么评价?” 阿夫塞伸手抚摸高克,手沿着高克的皮肤来回移动。“我从来没看到过罗德罗 克斯。” “是的,你没见过他,但你肯定有个观点。” 高克的皮肤被阳光晒得很暖和。如果这头爬行宠物独自待着,阿夫塞肯定它此 刻已经躲进了树阴,但高克总是不愿意离开它的主人。阿夫塞站了起来,沿着地面 由扩张的根系构成的微微突起走到临近的树阴下。高克在他旁边轻轻走着,满足地 喘着气。树阴下很凉快。“罗德罗克斯的嗓门很大,而且好战。”阿夫塞最后说道。 “而我不是。”迪博说道,仿佛没有做到这两点是个失败。 “你很平和,易于相处。” “他比我强壮,阿夫塞。即使经历过这些训练之后,我仍然认为他比我强壮。” 高克蹭着阿夫塞的腿。“从体能上说,是的。” “阿夫塞,自从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对你的才智敬仰不已。我知道我不是世 界上最聪明的人。” 阿夫塞什么都没说。“如果我既不是最强壮的,也不是最聪明的,那么罗德罗 克斯可能是对的,或许我真的不适合担任领导。” “还有其他需要考虑的因素。” “除了智力和体力上的技能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因素?” “还有仁慈,迪博;还有清廉与正直;还有在逆境中依然坚持做正确的事。这 些都是你的优点,迪博。而且,好的领袖应该其备的正是上述这些素质,而不是其 他任何东西。” 迪博沉默了一会儿。“谢谢,”他说道,随后继续道,“但现在,和肌肉与大 脑比起来,这些素质没什么价值。我真的有希望在与黑死兽的战斗中胜出吗?” “如果天上有上帝,你会赢的。” 迪博发愁地说:“这句话,从一个将上帝揪下神坛的人口中说出来,我没有感 觉到丝毫安慰。” 阿夫塞的面部表情是精心掩饰的空白。 黑死兽已经被关了好几个十日了。关它的围栏很大,位于竞技场的北方,围栏 壁由石块匆匆搭建而成。事实上,围栏自身比竞技场大得多。黑死兽曾想爬上石壁, 但却失败了。尽管它以后也偶尔试过几次——或许忘了前几次失败的尝试——但总 的来说,它现在基本上已经安于囚禁生活。 围栏壁南端与菱形竞技场的一个顶点相连。每隔十天,人们便会通过竞技场墙 壁上的一扇小门将一头铲嘴赶进围栏,为黑死兽提供食物。 迪博常来观察黑死兽。围栏壁上搁了把扶梯,通向石壁的顶部。迪博在顶部一 坐就是很长时间,他的腿在围栏内随意晃荡着,尾巴则垂在围栏外头。迪博发现, 只有在狙击和屠戮铲嘴时,黑死兽才显出点高兴的模样。 即使被关在围栏里,它仍然是个令人恐惧的家伙。但它身上也有优雅和高贵之 处。迪博的观察点位于那头野兽的下风处,只要他坐着不动,它根本不会理睬他。 他身旁的围栏壁顶上放着个小书包,书包里放着书本、纸张和一些写字用的皮子。 迪博听到有人爬上了他靠在外墙上的扶梯,发出“嘎吱嘎吱”的木头受压声, 他不禁奇怪会是谁。他扭过头,只见罗德罗克斯正爬上来。迪博站起身,沿着围栏 壁顶部走了一小段——它的宽度也就刚好能下脚——离开扶梯顶大约五步距离。 罗德罗克斯爬到梯子顶部,但他没有朝相反方向走五步,在他与迪博之间留出 传统的地盘缓冲地带,而是径直坐下。爱兹图勒尔省省长所做的一切都暗藏挑衅。 围栏壁高处的动静吸引了黑死兽,它发出一声雷鸣般的吼声。迪博得意地注意 到,有那么一瞬间,罗德罗克斯的爪子在白天的光线中弹了出来,回应猛兽的吼叫。 他并不像他表现的那样无所畏惧。迪博是个模仿天才,小时候,他就以模仿皇宫工 作人员的声音而著名。他想模仿黑死兽的叫声,然后再看一遍罗德罗克斯害怕的样 子。但他还是选择了谨慎从事,什么也没做。 “你在这上面花了很多时间,看着这头野兽。”罗德罗克斯说道,“看到会导 致你死亡的生物,你肯定怕得要命。” 迪博的语气懒洋洋的。“随你怎么说好了,罗德罗克斯。”他转过头去,看着 那头蠢乎乎的畜生。应该说,看着另一头愚蠢的畜生。 罗德罗克斯突然指着迪博的右手道:“你怎么了?” 迪博抬起手臂。他的两根手指不见了。“你是说这个?” 罗德罗克斯的牙齿使劲地磕在一起。“国王往嘴巴里塞东西太快了,把自己的 手指都咬断了?” 迪博想对他做一个古代常用的经典手势,但他的手上缺少那个手势所需要的关 键手指。“不是,罗德罗克斯,不是这么回事。这几根手指是训练时失去的。” 罗德罗克斯显然不关心迪博的伤势,毕竟,手指很快就能长出来。他低头看着 黑死兽,后者正沿着围栏的长度踱步。“我把一只胳膊捆在背上也能打败那头野兽。” 罗德罗克斯挑衅地说道。 迪博脸上的表情难以琢磨,他同样低头看着关在围栏里的野兽。“我会做得更 出色。”他最后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