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终于,戴西特尔号再次启航,沿着首都省南部的岸边航行,经过克夫图勒尔省 的沙滩,最后穿越瓦斯特湾,来到经常刮着大风的弗拉图勒尔省的岩石堤岸,放下 了托雷卡和他的小队。多日之前,他们就是在这地方上的船。 又能开始工作了,托雷卡很高兴。德里奥部落早已在悬崖上的石屋安顿下来, 部落成员似乎对再次见到来自首都的访客感到很高兴,尤其当托雷卡随队带来了许 多首都的工艺品,作为送给乔多和她的人民的礼物之后。 安顿好之后,托雷卡下令开始一场大规模的挖掘行动,希望能再次找到那种奇 怪的蓝色人造物体。每个白天,他的小队都在书签层——最底下那层含有化石的岩 石层——的白垩线下方工作,但始终没有发现什么。托雷卡开始担心,自己找到的 那个奇怪物体在这世上只有一件。最后,无计可施的他下令使用炸药,就是那种修 路时用来炸碎岩石的黑色粉末。这种做法应该可行。托雷卡敢肯定,即使爆炸也无 法毁坏蓝色材料制成的物体,但要埋设炸药,他必须沿着悬崖走出很远,以免爆炸 危及德里奥部落正在使用的建筑物。 爆炸总是充满危险;筑路工人中有好多都死于爆炸事故中,不是被提前爆炸的 成堆炸药炸得粉碎,就是被炸碎的岩石埋在底下。事实上,筑路工人身上经常能看 到正在重新生长的一只或两只手,细小的手掌上伸出几根短粗的黄色手指。 戴尔帕拉丝是小队中的爆破专家。她把黑色粉末倒入六个纸做的漏斗中,每个 漏斗顶部伸出一根双股导火索,然后把漏斗塞入书签层下方的岩石裂缝中。戴尔帕 拉丝的手仍然是她与生俱来的那一双,上头没有成年人再生身体部位时常有的杂色 或是斑点。这激发了大家的信心,但是随风飘荡的体味表明了所有人是多么的紧张。 七个小队成员中的六个得负责点火。托雷卡当然是其中之一。命令其他人去做 一件他自己也不愿意做的事,这样可不好。 从他所在的位置沿着悬崖再往上一百三十步左右,便是另外两个点火者。还有 三个隐藏在岩石中。顺利点火只有一种方法:大声倒数。 “五。”戴尔帕拉丝大声喊道。 托雷卡在身上摸索着火柴。 “四。” 他在石头上擦了一下火柴,没能点着。 “三。” 他又试了一下,这次火柴“嗤”的一声着了。 “二。” 风比他想像中的大,把火柴给吹灭了。他急忙取出另一根——“一。” 在石头上摩擦,用手护住火苗,然后——“零。” ——点着了导火索,导火索开始燃烧,发出刺鼻的味道。他在原地看着导火索 燃烧,直到确定火苗不会被风吹灭,这才开始以最快速度沿着陡峭的岩石表面攀爬 而下,岩石表面没有着力点,只能依靠攀爬绳提供借力处。刚下到地面,他就开始 狂奔,头埋向地面,肥厚的尾巴在身后飞扬,背部与地面保持平行。在他左侧,另 外两人正以同样的方式竭力飞奔。他右侧还有三个人。托雷卡在脑子里数着数,导 火索还要燃烧长十下心跳的时间。 戴尔帕拉丝这次用了很多的黑火药,他们必须跑得尽可能远——托雷卡被绊倒 了,脚爪陷进地面的一条小裂缝中,身体重重地摔在坚硬龟裂的地面上,肋骨被狠 狠压了一下。 他头晕眼花地想爬起来,随后意识到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他朝旁边滚了滚,侧躺在地。戴尔帕拉丝是惟一落在他身后的人,和他之间的 距离只有一两个身长。她脸上充满关切。 火药点着了,像雷声,所有漏斗几乎同时爆炸,但还不是完全同步。悬崖的表 面似乎整个碎了,像一个蛋壳。随后,整个场景似乎暂停了半下心跳的时间,接着, 接着,接着——成千上万片灰色页岩滚动着坠落下来,西面的天空升腾起一大片硝 烟,天空中下起了碎石雨,尽管站得这么远,还是能感觉到——翼指被吓得飞在空 中——使托雷卡震惊的是,一群以前没见过的野生奔跑兽惊慌地逃离悬崖底部。 托雷卡抖了抖身上的泥土,站了起来。戴尔帕拉丝傻乎乎地张着嘴,举着双手, 她的吃饭家伙仍然完好无损。 硝烟扩散开来,波及的范围大得难以想像,空气中充满了黑火药的味道。硝烟 最终散去时,托雷卡的嘴巴一下子张大了。 悬崖底部一半堆满了碎石。从悬崖表面剩余的部分中伸出一个巨大的圆形构造, 大小和一幢大建筑物差不多,完全由那种不可思议的蓝色材料制成。 来到外面大街上之后,阿夫塞看不到人群,但他知道人群就在那儿。他能闻到 他们,闻到每个经过身边的人发出的味道。有多少人?他不知道。好几百个,也可 能是好几千个。体味也不是人们通常散发的味道。他已经习惯于闻到发情期妇女散 发的香气,或一个即将要产卵的妇女的体味,或一个渴望性或狩猎的人散发的渴求 的味道,或是一个饱餐一顿的人所散发的不可能闻错的慵懒气味。 但是,现在这些体味与它们显然不同。 恐惧。 幽闭恐怖症。 一种落入陷阱的感觉。 这些化学波浪冲刷着他。他——哪怕是他,学者中的学者,皇宫中最富有智慧 的人——也无法抵御这些化学作用的影响。 指尖传来阵阵麻刺感,他的爪尖在鞘中痒得令人受不了,拼命想暴露在日光下。 周围的人是否有同样的自制力,将爪子藏在鞘中?他不知道。 每前进一步,他都能感到自己的腹部在朝前倾,仿佛要进入地盘挑战的水平姿 势。他一次又一次站直身体,倾斜却一次比一次更厉害。 喉部的肌肉收缩,下意识中绷得紧紧的。喉部的赘肉仿佛也在告诉他准备好了, 随时都能膨胀成一个巨大的红宝石球。 脑海中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想动用全身的肌肉,终于,最后的阶段来临了—— 如果他有眼睛的话,它们会发疯般左右窥探、侦察别人的动静。 他知道他应该离开这儿,离开拥挤的街道,回到乡间,或许应该到石柱区去。 在那儿,水面上吹来的阵阵微风能给他带来新鲜空气,空气中没有体味,没有紧张 情绪。 脚爪在石头路面上敲击着,声音像一场冰雹:连续不断的“啪?啪?”声,朝 着他倾泻而来。有多少只脚?有多少个昆特格利欧?多大的一个人群? 他竭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让自己想想那些能让人放松的事。他想到了星星, 美丽的星星……他愿意用一生时间来研究它们,直到他失去了双眼。阿夫塞摇摇头, 清醒一下头脑。想想别的。他想到了迪博,他的老朋友,他最有力的支持者……但 正是他下令让自己变成了瞎子。不。他想到了娜娃托,可爱的娜娃托,发明了望远 器的伟大发明家,还有他们结合在一起的那个美妙时刻,致使孩子们降生的那个神 圣的夜晚,加尔普克和哈尔丹、克尔布和托雷卡、德罗图德、亚布尔和戴纳克司, 还有小黑尔巴克,他小时候就得病死了。美妙的孩子们,伟大的孩子们,这么多孩 子,到处都是孩子,脚底下——有人踩到他脚上——够了——阿夫塞再次发觉自己 的身体正在改变,感觉本能涌起,慢慢侵蚀了他。 他转过身。转身时,他的躯干前倾,尾巴抬了起来,身体在上下跳动,一上一 下,挑战已经降临,“达加蒙特”控制了他。 年轻的时候,人们称他为“那个人”,五个猎手祖先之后出现的最伟大的猎人。 即使瞎了,即使在疯狂之中,即使到了中年,他的动作仍然精确无比,仍然能把握 最恰当的时机。他能听到身边最近的那个人的呼吸,急促的吸气声,似乎那个人也 在竭力控制着自己。阿夫塞立刻感觉出那是个男性。体味是无法伪装的。 “阿夫塞。”那个人说道,竭力使自己听起来显得很平静,但语气中仍旧隐含 着恐惧。他认识这个人。帕德—奥罗,是……是……阿夫塞的思维渐渐模糊,他的 智力正在减退……是爱兹图勒尔省省长罗德罗克斯的助手。 受够了。 阿夫塞向前扑去,双臂一合。左手碰到了对手的一侧肩膀,就在左手下面一点。 右手下触到了他的腰部。说明奥罗自己的躯干也已经与地面平行,摆出了挑战的姿 势。他的头部肯定位于——阿夫塞感到自己的皮肤遭到撕扯,奥罗的爪子撕裂了他 的上臂。没什么,疼痛不要紧,要紧的是一击必杀——只要他与奥罗的身体保持部 分接触,只要他能感觉到他的某一截肢体或躯干的某一部位,他就能知道对方身体 上的薄弱环节在哪儿。 他是“那个人”。 阿夫塞的躯体压得很低,向前冲去,他低下头,嘴巴大张。 颈骨的破碎声。 牙齿从牙龈上断裂的声音。 还有鲜血的滋味,一股股热流。 奥罗死时甚至没能发出一声尖叫。他的尸体就这么摔落在石头路面上,发出沉 闷的撞击声。 随后,阿夫塞感到又有手碰到了他的后背。他转过身。 疯狂开始了。 托雷卡本以为最多能再发现几个那种人造物体,从来没敢想像这么大的发现。 目前还看不出这个大构造是什么,它仍然半埋在悬崖里。它的体积相当大,足以充 当一座建筑物,或是一座神庙,甚至可以当成巨大的航船。现在能看到的只是它的 某些特征:表面呈冷冷的蓝色,和托雷卡以前发现的那个小物体的颜色一样。不顾 黑火药那刺鼻的味道,托雷卡走近了它,小队中其他成员跟在他身后。 这个构造完全超出了托雷卡的知识范围,他盯着它看个不停,想看透它到底是 个什么东西。它与他以前看到的任何东西都大不一样。假设埋在悬崖里的那部分与 暴露在外面的那部分形状一致,那么这东西大致呈卵圆形,表面有些地方呈波纹状, 另一些地方则是一条条凹槽。 站在岩石的表面很危险,那么多岩石碎块被震松了。但他等不及了。 整个下午剩余的时间内,托雷卡和他的队员一直在四处攀爬,检查着那个巨大 蓝色结构的外表。无法将这个巨大的物体——大概有三十步那么高——与某一个特 定岩层联系起来,但它与托雷卡以前发现的六指小装置是用同一种材料制成的,而 那个小装置是从书签层的紧下方挖掘出来的,因此这个大构造应该同样来自那个年 代。 终于,一个队员发出一声叫喊:“快过来!” 声音在悬崖表面来回反射,混合着波涛拍打在岸上的声音,让人很难听清。经 过一番努力,托雷卡终于发现了声音的源头。戴尔帕拉丝正疯狂地打着手势。她正 站在那个构造的可见部分旁边,那地方的蓝色材料伸出悬崖表面。托雷卡急忙穿过 乱石,前去与她会合,由于太过着急,差点被石头绊倒。 她正指着蓝色物体上镶嵌的一块矩形板子。板子的高度是宽度的两倍——也可 能宽度是高度的两倍:没人知道这东西究竟哪个方向才算直立。一长条显眼的、雕 刻而成的几何图案穿过板子的短边,图案下方有一个矩形凹陷,或许以前那地方放 着个说明牌之类的东西。“这是一扇门。”戴尔帕拉丝说道。 托雷卡异常兴奋。看上去的确像一扇门。但他的狂喜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 “铰链在哪儿?” “我想它是个滑门。”戴尔帕拉丝说道。这种类型的门在柜子上很常见:两扇 滑行的面板,交错着遮住整个开口,或者同时滑向一个方向,将柜子内部的一半暴 露在外。 “或许吧,”托雷卡说道,“但我们怎么才能滑开它?门上没有把手。” 戴尔帕拉丝的脸也沉了下来。“嗯……的确是个问题。” “无法炸开这种材料。”托雷卡说道。他用手指尖敲击着坚硬的蓝色表面,如 此结实,如此不近人情…… 有动静。 敲击着门板中央的矩形凹陷时,凹陷似乎往里缩了一点点,只有那么一点点。 凹陷背后是空的。仔细观察之后,他们发现矩形凹陷并没有融合在门的材料中,而 是被钉在门的表面。凹陷实际上从中间分割成了两个相等的部分,由一种夹子锁住。 托雷卡从前发现的那个东西上,两个奇怪半球也是由这种小小的、聪明的夹子别在 一起。 “帮帮我。”托雷卡说道。 戴尔帕拉丝站在那儿,不知应该做什么。 “过来,”托雷卡急乎乎地叫起来,“帮我打开这扇门。” “那儿没有足够的空间,容纳不下两个人……”她说道。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别管这个了。只要一小会儿就行。过来。” 她仍然愣在那儿。 “过来!快点。结束之后你马上可以去打猎。我这儿现在需要你的一双手。” 她终于靠近了。“谢谢。”托雷卡道,“现在,把你的爪子插在这个地方,还有那 儿。不,像我这样。好的,现在使劲拉。” “没用,托雷卡。” “继续用力,拉!” “卡住了——” “拉!” “我的爪子都快扯断了——” 就在这时,矩形凹陷向外跳了起来,门板上出现了一个矩形的洞。洞里充满锈 蚀的金属碎屑。从颜色判断,其中至少一部分碎屑的材料是铁或是某种铁合金。 “这是一把锁吗?”戴尔帕拉丝道。 “不管是什么,”托雷卡说道,“已经锈蚀了。或许是某种拉门把手。” 托雷卡用手指抓住矩形洞的边缘,在岩壁上倚好身体,用尽全身力气向左拉。 什么动静也没有。 “或许是向另一个方向滑开的。”戴尔帕拉丝道。 托雷卡又试着往右拉。“我认为——” “门没有动。”戴尔帕拉丝说道。 “我感到它动了一下,”托雷卡说道,“滑开了,只动了一点点,但它的确动 了。” 矩形洞内没有足够的空间,容纳不下两双手。托雷卡往旁边让了让,戴尔帕拉 丝上来用力拉了拉。“可能吧,”她怀疑地说,“可能真的动了。” 托雷卡凑近门板,察看着这小小把手后隐藏着的金属装置的残留物。“门可能 是被金属装置卡住了。让格里波罗到这儿来。” 格里波罗是勘探队中最年长的成员,因此也是体型最大、力量最足的。一会儿 之后,戴尔帕拉丝带着她回来了。 “它被卡住了,”托雷卡说道,“凭你的力气,或许……” 格里波罗的体型几乎是托雷卡的两倍,她弯下腰,检查着矩形洞内的构造。洞 的边缘很浅——用这种奇异的材料制造东西,没必要做得很厚。“如果用尽全身力 气拉它,我的爪子肯定会滑出来。”她说道。她从地质饰带的某个口袋中取出一条 测量用带子,量了量洞的深度和边缘的倾斜度。随后,没说一句话,她转身便走。 “你去哪儿?”托雷卡问。 “我一会儿就回来。”老家伙说道。 大约过了半个分天之后,她回来了,随身带来了一个木块,一看就是匆忙制作 的。格里波罗把木块安置在矩形洞中,为她自己创造了一个便于抓握的把手。随后 示意托雷卡和戴尔帕拉丝后退,给她留出足够的空间。然后,格里波罗站稳马步, 用尽全身力气拉拽那个把手。门真的往旁边滑开了一点。她再次用力,托雷卡能听 到一阵金属发出的呻吟声。再拉一次,这回发出了响亮的碎裂声。托雷卡还以为格 里波罗折断了胳膊,但声音来自那个构造的内部。门板缓慢地朝旁边滑去,终于, 经历了这么长时间的等待之后,门板的左后方露出了一小片黑暗。托雷卡发出一声 胜利的欢呼。格里波罗又使劲拉了一次。现在,门后边露出了大约巴掌宽的一片黑 暗区域。格里波罗精疲力竭地倒下了。“只能让其他人接着干了。”她说。 托雷卡听从了她的建议。门的长边现在已经完全露出来了,他可以叫上六个身 强体壮的昆特格利欧到这儿一起拉。地盘争斗本能在这么拥挤的地方会变得十分高 涨,但个人的愤怒会被手头的体力活儿排解掉一部分。 门移动了。速度不是很快,开口也不是很大,但它的确在一点点移动,但最后, 它又卡住了。这回无论他们怎么用力,门再也无法移动了。现在,门大概被打开了 一半,对于像托雷卡这般年纪的昆特格利欧来说足够了,或许那些大上几个千日的 昆特格利欧也能挤进去,但格里波罗是无论如何也进不去。 太阳已经落在悬崖顶部的下方——打开这扇门几乎花费了他们整个下午。托雷 卡设法从门边挤入黑暗空间内,挤的过程中尾巴弄得阵阵疼痛。门后屋内的地板有 点倾斜,但在它上头站稳不成问题。 “怎么样?”戴尔帕拉丝问道。 “里头很黑,”托雷卡说道,声音在屋子内回荡,“我什么都看不到。能给我 拿盏灯来吗?” 一小会儿之后,一盏点燃的油灯塞了进来。戴尔帕拉丝伸长脖子,朝半开的门 里面窥探。“怎么样?怎么样?” 托雷卡的声音再次回荡在屋内,听上去充满失望。“是间空屋子。除此之外, 什么都没有。就是间空屋子。屋子内大概可以站两个人,如果相互之间能靠得非常 近的话。” “没有别的门吗?没有走廊?” “没有,除了墙壁上有一些格子形的图案之外,”托雷卡说道,“它就是间小 屋子。可能是个壁柜或储物箱。” “没有人,”格里波罗低沉地说,“会把壁柜放在建筑外部。” 托雷卡静了一会儿,随后道:“你说得对,格里波罗!远端的那堵墙根本不是 墙;是扇滑门,和第一扇一样的滑门。”短暂的停顿之后,他说,“不知为什么有 人会把两扇门安得这么近。这门的中央同样也有一个矩形门牌,只不过这个门牌上 涂了一层橘黄色的材料,还有些粗大的记号。门牌比外头那个要小,夹子也都扣在 一起。我想我自己就能把它们松开。我试试看——行了,松开了。哦,里头的金属 构件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你想让我也进来吗?”戴尔帕拉丝问道。 这是个不同寻常的问题。里面没有足够的空间让两人遵守地盘规则。戴尔帕拉 趁肯定兴奋到了极点。 “不用,没问题。结构很简单,真的,只是个类似人造把手的东西。我正在打 开它。” 里面传来一阵轻微的刮擦声,随后涌出一股奇怪的霉味。 “它是个——” 托雷卡的声音突然消失了。 油灯也熄灭了。 “托雷卡!托雷卡!” 托雷卡重重地砸在墙上。 只有少数几种办法能平息达加蒙特。第一种很简单:任其发展,但这种办法意 味着昆特格利欧的大量死亡。第二种是恐吓那些已经发狂的人,恐惧能激发起他们 体内的其他本能。十六个千日前,正是地震引发的恐惧终结了发生在首都中央广场 的大混战。第三种方法,有时能奏效,有时却不太灵光,就是将个人的杀戮欲望转 化为集体协作的狩猎行动。 达加蒙特的传播像风一般迅速,体味将昆特格利欧一个接一个点燃。在此之前, 迪博就曾下令他的皇家工作人员做好准备,应付人口急剧增加后必将引发的暴乱。 但是现在的问题是,任何一个参与此项计划的人都无法保持头脑清醒,将这个计划 付诸实施。 鲍尔—坎杜尔已经经历过一次达加蒙特大爆发:在很多个千日以前,皇家势力 与鲁巴尔教派拥护者爆发了一场冲突。当时坎杜尔就在中央广场,和现在一样,充 当阿夫塞的助手。坎杜尔觉察到了眼下这场爆发的迹象,并强忍不适,填了满满一 肚子食物。进食之后的迟钝期不仅能抑制狩猎冲动,也能使一个人变得不那么暴躁, 不那么具有地盘欲望。他不知道阿夫塞在什么地方。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去寻找这位 大学者,但他意识到,靠近暴徒将是个致命错误——死的不是他本人,就是那些他 碰到的人:吃饱肚子所带来的欣慰只能对付一定程度的外部刺激。他跑向家畜围栏, 步伐极大——娜娃托叫他卡德利不是没有理由的。他很快便跑过了多个街区。 围栏位于首都南部,与商业区相邻,与任何居住区都隔得很远。围栏里圈养着 一小群铲嘴。铲嘴很多时候都是四足着地,但如果受到刺激,它们也能直立起来, 甚至单靠后腿走上一段距离。它们脸上长着许多小突起,脸部宽宽的、平平的,正 是这个特征,它才有了这个名字。几乎所有种类的铲嘴的头颅顶部,都长着一个显 眼的中空骨质冠。 围栏里饲养着许多种类的铲嘴,它们四处漫步,啃着围栏四周树枝上结着的坚 硬松果,咀嚼着地面上的嫩草,或者只是在紫色的天空下晒太阳。 整个围栏由石壁围成,一扇宽阔的铁门牢牢地锁住围栏。坎杜尔打开门闩,肩 膀扛着锈迹斑斑的门板,用力顶开大门。门在他的饰带上留下了一层薄薄的橘黄色 粉末。 铲嘴对眼前的这一切丝毫不感兴趣。坎杜尔冲着它们大声叫嚷:“快点!快点!” 但铲嘴把空气压入它们的头冠,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声音。相比之下,坎杜尔的叫声 再大也大不到哪儿去,无法引起它们的兴趣。 成为阿夫塞的助手之前,坎杜尔是个屠夫。事实上,被派往皇宫旁的小型皇家 围栏工作之前,他就在这个围栏内当学徒。他走进围栏,双掌拢在鼻口周围以限制 空气的流动,随后吹了两声口哨,同时用他的长腿重重地跺着地面。 牲畜们仍然没有反应。 坎杜尔匆匆走进围栏深处,接近一只长着半圆形头冠的铲嘴。那家伙四足着地, 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它的体长大概是坎杜尔身高的三倍,身上是一张粗糙的皮子, 皮子上到处是一丛从圆锥形的小突起。坎杜尔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打了一下它的屁 股。牲口没动,但扭过它柔软的脖子,看了看站在侧面的坎杜尔。 “快点!”坎杜尔说道,“门开了,快跑!” 他又打了一下它的臀部。铲嘴吸了一口气,肚子胀得大大的,随后张开那张大 嘴。坎杜尔被一阵集雷声、岩壁崩塌声和浪头拍打船体声三种声音于一体的吼声击 中了。他往后退了几步,手捂住耳孔。附近还有一只铲嘴,这一只的后脑上支棱着 一个管状头冠。它也从草地上抬起头来看着坎杜尔。 他受的训练就是如何对付动物,但今天是个大热天,小小的白色太阳火辣辣地 照在地面上。这只野兽似乎对服从坎杜尔的命令完全没有兴趣,但另一只或许…… 坎杜尔急忙走到长着管状头冠的铲嘴旁,朝它的腰部狠狠拍了一下。这只铲嘴 半转过身子,脸冲着敞开的大门。 突然间,坎杜尔意识到它根本看不到那扇大门,这头牲口的眼睛长在脸的两侧。 坎杜尔挥舞双手,向左面走去,铲嘴的脑袋跟随着他,长长的管状头冠在空中划出 “嗖”的一声。 终于,愚蠢的动物看到了敞开的大门。这头铲嘴至少还有逃走的念头,它开始 朝着大门缓步前进。时间紧迫,坎杜尔无法忍受这么休闲的步伐。他朝着那生物大 喊大叫,不断地抽打着它的腰部。铲嘴终于开始飞奔,过了一阵子,它发出一声不 同的、比刚才那只铲嘴更低沉、更洪亮的叫声。 另一只铲嘴倚着两条后腿站直身子,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随后,几乎是同 时,它又转换成四脚着地的姿势,开始追赶那只管状头冠。很快,又有两只铲嘴加 入了行列,每只都发出洪亮的叫声。紧接着,三只成年兽和一只幼兽也开始朝着大 门跑去。 坎杜尔突然意识到,自己陷入了大麻烦。 铲嘴群受惊了,一团团尘土卷到空中。 这或多或少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但他没想到会发生得这么猛烈。它们会像践 踏一丛灌木那样把他踩得稀巴烂。他迅速做出反应,大大的步伐再次帮了他的大忙。 随着一连串娴熟的动作,他拉扯着自己跃上他刚才接近的那只半圆头冠铲嘴的后背。 那生物似乎被吓了一跳,但坎杜尔很快把手放在它脖子旁边,利用传统的牧人手法 使它平静下来。即使满耳都是蹄子踏地的声音,坎杜尔还是能听到胯下的铲嘴每次 呼吸时发出的轻微的呼啸声,这声音是空气在它的头冠中蜿蜒前进而造成的。他用 脚踢了踢铲嘴,小心地不让自己脚后跟上的骨质突起刺穿它的皮。终于,这头铲嘴 被控制着行动起来,向着大门飞奔。坎杜尔牢牢抱住它脖子的底部。 乘骑铲嘴很是颠簸,坎杜尔的整个胃都快翻过来了。很快,他和他的临时坐骑 冲出围栏,朝着首都大街飞驰而去。 好一派混乱的场面。昆特格利欧们在大喊大叫,来回奔跑,尾巴飞扬。那儿, 两个女性正进行着一场生死搏斗,鼻口上沾满红艳艳的鲜血。坎杜尔右方躺着一具 男性尸体,脖子上撕开了一个大口子,伤口处喷出的鲜血染红了周围的土地。在前 头,一个少年,离他第一次狩猎的日子还有很多个千日,跃上一个挂着商人饰带的 老家伙的后背,撞击时的冲击力使两个人同时摔倒在地。 他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尖叫,动物的悲号,铲嘴惊跑时蹄 子踏地的巨响。坎杜尔的前方有五到六只铲嘴,他的后面还有十几只。 “卡拉哈齐!”坎杜尔用尽全身力气叫道,一次又一次,竭力让自己的声音能 被别人听到,“卡拉哈齐!卡拉哈齐!”这是古代的传统习俗,是一种召唤大家参 与狩猎的呼喊。他胯下的动物仿佛听懂了这个词的意思,跳了一下,想把他摔下去。 坎杜尔双手抚摸着那头动物,它的背停止了上下拱动。 铲嘴蹄子砸在地上发出的隆隆声,再加上它们那震耳欲聋的叫声,足以分开一 些正在血战的昆特格利欧。他经过的一家小店前方,一个家伙把正与他格斗的女性 推到一旁,抬起头来。坎杜尔转脸看着他,用恳求的语气向他大喊道:“卡拉哈齐!” 一开始,那家伙看上去有点犹豫不决,但随后马上朝着离他最近的一头铲嘴追 赶过去。那是一头比较少见的铲嘴,长着一个如同两轮新月的头冠。他跳上了铲嘴 的背部,大嘴一张,咬下了一大块肉。 与他格斗的那个女性紧紧追赶着他,仿佛要将他撕成两半,但她在最后一刻控 制住了自己,改变了进攻路线,也朝着一头铲嘴扑了过去,在它肥美的臀部狠狠啃 了一口。 坎杜尔被铲嘴带着继续沿街道前进,嘴里不断呼喊着狩猎口号。在他前方,位 于大路正中央,有一个绿色手臂、腿和尾巴缠绕在一起的大球,或许有六七个昆特 格利欧正进行着一场殊死搏斗。 坎杜尔用脚猛地戳了一下胯下铲嘴的侧面,这次他露出了脚爪,故意刺穿了铲 嘴皮。管状头冠挤出一声痛苦的号叫,像一场风暴中的所有雷声同时集中在一次闪 电之后,巨大的声响划破长空。由肢体构成的球中露出了脑袋,脑袋上到处都是血 迹。 “卡拉哈齐!”坎杜尔叫喊道。 三个昆特格利欧从那个球中挣脱出来,剩余的几个要么死了,要么快死了,要 么晕过去了,总之没能及时让开,被受惊的兽群踏成了肉酱。及时避开的人跑到路 边,藏身在门廊内,等着铲嘴群的先头部队冲过他们身边。坎杜尔使劲扭过头,看 到他们中的两个也跳上了铲嘴背,第三个,一位男性,显然伤势比坎杜尔估计的严 重得多,慢慢地倒在石头路面上,剩余的大群铲嘴从他身上踩了过去。 坎杜尔继续驰向城市中央,一路让疯狂的昆特格利欧从自相残杀转向猎杀铲嘴。 他的成功率大概有四分之三。对于剩下的四分之一,他实在找不出任何解救的方法。 突然间,街道尽头处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广场,广场上到处是死去的或垂死的昆 特格利欧血迹斑斑的身体。 广场对面又冲过来一群铲嘴。昆特格利欧们正在攻击它们,将怒火发泄在猎杀 上。他们开始了联合狩猎。 怎么回事?另外那批铲嘴是哪儿来的? 紧接着,坎杜尔明白了。迪博,国王陛下本人,骑在一头表面间杂着橘色和蓝 色条纹的铲嘴背上。这是一头从阿杰图勒尔省进口的野兽,平时被圈养在皇家私人 围栏中。不争强好胜,甚至有点过分温顺的迪博,被认为是他母亲的孩子中最没用 的迪博,显然对弥漫在城市各角落的体味有免疫力。正是迪博,甘愿冒着生命危险 来平息他的人民所面临的疯狂。 坎杜尔对国王敬了个礼,迪博向他挥挥手。潮水退却了,疯狂减轻了,人民释 放了他们的杀戮欲望。铲嘴倒在石头路面上,昆特格利欧们在一起共享美餐,情绪 已经从暴戾转向了吃饱肚子之后的迟钝。 死了很多人,但多数人活了下来——只是这一次。坎杜尔知道,他们只是争取 到了一次缓刑。 下一次,他们或许不会这么幸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