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托雷卡听到的第一个声音是人的叫喊声。 “发生了什么事?”这是戴尔帕拉丝的声音。 托雷卡想站起来,但只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我的头疼得要命。” “你摔倒时撞到了头,”戴尔帕拉丝说道,“发生了什么事?” 托雷卡张开双眼。天已经黑了,头顶上方悬着八个月亮。“里头那个门打开时, 我被里面冲出来的气体吹了一下。有股腐败发霉的味道,闻上去很不对劲。然后我 就摔倒了。” “那股气体有点怪,”格里波罗说道,“你的灯也灭了。” “我晕倒了多长时间?” “不算很长,”戴尔帕拉丝说道,“大约一分天。” 托雷卡叹了口气。“现在是晚上。让我们先等等,让新鲜空气多进去一些。我 们明天早晨再进去。” “好的,”戴尔帕拉丝说道,“说的没错。” 这是个偶数夜,大多数人今天晚上不会睡觉——下船之后,所有人都恢复了正 常的作息时间。托雷卡趴在地上,眼睛向上翻,注视着布满天穹的星星。 一等到太阳升起,托雷卡又挤进了那间两头都有门的小屋。外面那扇门仍然卡 在半开状态,里面那扇也没有完全开启。前一天,没等托雷卡将门板向左滑到底, 他就被不新鲜的空气击倒了。这一次,他谨慎地闻了闻,闻起来一切正常。他把内 层那扇门拉到头,走了进去,来到那不管是什么物体的内部。手里提的灯笼内火焰 跳动,照亮了前方的道路。 他走在一条长长的、微微有点弧度的走廊上,走廊与那物体的外墙保持平行。 托雷卡立刻被走廊的暴露程度吓了一大跳。大多数昆特格利欧的走廊都回旋曲折, 以此保证走廊的某位使用者不会着到其他使用者。在走廊内行进有标准的步幅和步 频,只要你以标准速度前进,你就能穿过绝大多数走廊,不会看到其他任何昆特格 利欧,即便某些走廊的使用率相当高。 “怎么样?”戴尔帕拉丝在外面叫道。 “看上去没问题,”托雷卡回答道,声音在屋内微微同响,“来吧。” 托雷卡沿着走廊往前走了十来步,就听戴尔帕拉丝也挤进了那间奇怪的双门小 屋。 两盏灯笼——托雷卡的和戴尔帕拉丝的——发出的光线在蓝墙上留下了奇怪的 影子。和陆地上的其他东西一样,这物体也被地震晃动了位置,地板倾斜成了一个 角度。走廊地势较低的那端积聚了很多黑色尘土。托雷卡认为这可能是某种覆盖在 地板上的织物长时间腐烂之后的残余物,但他想不通为什么有人会将挂毯放在地板 上。 他们经过了第一个房间。房间里散落着已经锈蚀的小块金属,原先可能是家具。 没有一间屋子有门,只有敞开的拱形入口,使他们一开始碰到的那间奇怪的双门小 屋显得更为特殊。屋子里的地板上散落着与托雷卡以前发现的六指装置相似的物体, 还有一堆堆锈蚀的材料,估计是由不太抗蚀的材料制成的用具。 托雷卡和戴尔帕拉丝继续前进,之间相隔十来步的距离。他们经过的下一个房 间内也堆着锈蚀的金属。再下一间里除了嵌在墙上的一些复杂的金属板——是某种 艺术品吗?——之外,什么都没有。托雷卡走上前去,仔细研究了一下其中的一块, 上面打了许多规则的小孔,大多数孔内都塞着彩色玻璃或是水晶。板子上还蚀刻着 一些小小的基本几何形状。 过了一会儿,托雷卡总算注意到了房顶。走廊和房间的天花板不是用那种蓝色 的材料建造的,看上去更像是被半透明的玻璃覆盖着。在某些地方,玻璃已经碎了, 托雷卡凑近了些,看了看一大片掉到地板上的玻璃。它不是真正的玻璃,而是一种 更为柔软的材料,可塑性更高。他研究着“玻璃”的边缘,发现它是白色的,不是 普通玻璃的深绿色或蓝色。他还发现这东西可以承受某种轻微弯折而不破裂。 托雷卡抬起头,看这片乳白色的材料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掉下来的。一些长长的 橘黄色管子藏在天花板内。管子大多已经裂开或破碎了,看上去倒似乎是用真正的 玻璃加工而成的。 墙面上的一道反光提醒了托雷卡,他突然间意识到墙壁上缺少了些什么:挂灯 笼的钩子、烛台,或是任何能支撑光源的东西。半透明的天花板以及天花板后面奇 怪的管子肯定能提供光线,或许管子本身就是某种光线导管,类似娜娃托的望远器, 能将外面的光线传送到这儿来。或许吧。 他们进入的下一个房间让两人看得目瞪口呆。托雷卡示意戴尔帕拉丝站得离他 稍微近一点。 “你能解释一下那是什么吗?”托雷卡说道。 墙上伸出很多平板,每块平板的长度是宽度的两倍。平板上覆盖着一层已腐化 的材料,可能是某种形式的织物。房间里总共有十二块平板,分列屋子两端,每端 各安着三块和托雷卡膝盖高度差不多的平板,它们上面还有三块和托雷卡肩膀位置 差不多高的平板。还有类似扶梯的结构通向高处的平板,这种结构其实就是两层并 排放置的窄小的扶梯,之间隔开大约一掌宽的距离。托雷卡想像不出这种扶梯有什 么作用;对于昆特格利欧来说,最有可能的用处可能是正面朝前上下扶梯,中间的 缝隙刚好可以用来放尾巴。 “它们是床。”终于,戴尔帕拉丝指着那些平板道。 床。大多数昆特格利欧睡在地上,但医院或年纪很大的人家中会用到这东西, 好让医生能舒服地在病人身上工作。在托雷卡的一生中,他从未见过摆放超过一张 床的房间。 “这意味着十二个人同时在这间屋子里睡觉,”托雷卡说道,“这不可能。没 人能忍受这么狭小的空间,一刻都不行。”话才出口,托雷卡便意识到自己的陈述 是多么真实。即便对他,一个没有地盘争斗本能的人来说,和另外十一个人一起睡 觉也完全超出了他最疯狂的想像。 “但看上去就是床,不是吗?”戴尔帕拉丝坚持道。 托雷卡想了想。“是的,是的,的确是床。”一个想法闪现出来,让他全身战 栗起来。是的,这个巨大的物体是个奇迹,但他原本还保留着一个想法,就像他发 现六指小装置时一样,认为这些东西都是昆特格利欧制造的。毕竟,除了他们之外, 还能有谁来制造它们呢?但这个房间——这是一间昆特格利欧永远不会使用的房间 ——还有那些直来直去的走廊——没有哪个昆特格利欧能舒适地在它上头行走,除 非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是别的什么人——别的什么东西——制造了这个大家伙。 那些制作者们,托雷卡不禁想像起来,是什么样子? 由于外层那扇门仍然被半关着,可怜的格里波罗仍然无法置身于庞大蓝色物体 的内部。于是,她的工作就成了给那物体弧形的蓝色表面上的各种记号归类。托雷 卡把剩下的六个勘探队员分成三个内部探察小组。这个庞大构造内部的空气流通不 好,所以每个小组只提一盏灯笼。 托雷卡和戴尔帕拉丝是三个探察小组中的一个。这对戴尔帕拉丝来说不太容易, 灯拿在托雷卡手里,而地盘争斗本能又会迫使她落在后面的黑暗之中。蓝色构造的 内部相当宽阔,看不清它内部构造的全貌。这一点让大家很是恼火。托雷卡的灯笼 只能照亮很小的一块区域。剩余的空间渐渐消失在令人不安的黑暗之中。 内壁和外壳一样,都是用同一种蓝色材料制成的。托雷卡想寻找两片材料连接 在一起时留下的缝隙,但没能找到。似乎这整个庞大的构造是一块连续的材料,就 像块玻璃一样。 突然间,托雷卡想到了什么。“这不是一艘帆船,”他转身看着戴尔帕拉丝, 道。在托雷卡摇摆不停的灯笼的照耀下,戴尔帕拉丝在她身后的墙上投下了一片舞 动的阴影。 “哦?”她回答道,双臂交又环抱在胸前,“我也知道它和我以前见到的任何 船都不一样,但是,怎么说呢,它的外形仍旧是流线型的,也表现出了一些船的结 构特征。” “想想戴西特尔号,”他说道,“你还记得舱门吗?” “上头有漂亮的浮雕。”戴尔帕拉丝道。 “是的,是的。但我敢肯定,舱门不会一直通到地板。那儿有门槛,还挺高, 你进门时不得不跨过它们。” “你这么一说,我还真的记起来了。” “那是为了防止水从一间舱室漫到另外一间,”托雷卡说道,“瓦尔—克尼尔 曾经对我说过,所有的船都漏水。” 戴尔帕拉教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但这儿的舱门一直通到地板上,很多地方 甚至没有真正的门,只是敞开的拱形门廊。” “说得对。”托雷卡说道,“不管这大家伙是用来干吗的,它肯定不是一艘帆 船。” “但是它也不可能是所房子。它的地板是弧形的——我是说,虽然在这儿地板 是平的,但是从外面来看——就叫它船体吧——船体的底面是弧形的。” “是的。不会有人建一所地板拱起的房子。” “那么,它就是一艘船。”戴尔帕拉丝道。 “也许吧。” “但不是一艘帆船。” “是的,不是帆船。” “那么,它到底是艘什么船呢?” “我不——” “托雷卡!” 叫声来自构造内部的深处。托雷卡立即朝声音传来的地方飞奔而去,戴尔帕拉 丝紧跟在后。他们沿着奇怪的、没有拐弯的走廊跑向那个结构深处,托雷卡手中的 灯笼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影子仿佛是两个巨大的鬼怪,跟随着他们一起向前奔 跑。 “托雷卡!”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叫声在坚硬的蓝色墙壁之间回荡着。 在他们前方,甘—斯拜尔顿站在一扇开启的舱门旁。“原来是关着的,”他指 着那扇门说道,“我只发现了很少几个像它这样有舱门的房间。我动了动门锁,然 后——” 屋子里的尸体已经风干了。即使以前表面覆盖有皮肤,那层皮肤也早就消失了。 尸体的大小和托雷卡的体型差不多,但体型大小是他们之间仅有的共同点。圆丘形 的脑袋上长着五只眼睛。一个长长的鼻子从脸部垂下来,鼻子的末端是一对凸起的、 如同贝壳形状的触手,每个触手上长着六根小小的指头,刚好和托雷卡以前发现的 那个奇怪装置配合。 尸体好像陷在某个东西里,身子底下露出一个碗状结构,可能是把椅子。那生 物的躯干好像是由一系列的圆盘组成,在灯笼照耀下如同猫眼石一般闪闪发亮。躯 干的下部是个杯形支座,支撑着三对腿。第一对腿很长,第二和第三对腿则短了许 多。看上去,如果这生物保持直立姿态的话,这两对腿根本碰不到地面。 托雷卡向后靠在尾巴上。这是一种什么生物啊?它不像昆特格利欧,也不像任 何他熟悉的生命形式。即便生活在南极的那些奇形怪状的生命也同样符合他能认出 的基本形态,但是这东西,这东西和他以前见过的任何生命都不一样,和他想像中 的任何生命都不一样。 然后,他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他被这个想法惊呆了。 这艘船,这艘巨大的蓝色船只,肯定航行了极远的距离才来到这里。 两个死了,还剩下四个。 或许上次见到托雷卡时就应该趁机干掉他。我相信,还要过很长时间,他才会 再次来到首都。长期漂泊在外,这个事实使得他的出现还能忍受……在一定程度上。 距离使我的心肠变软了。 对我来说,这次群体的达加蒙特是一次宣泄,我相信对很多人来说都是如此。 也许,我在干掉第三个以前会等上一段时间。 也许不会。 首都群体“达加蒙特”结束之后,坎杜尔四处搜寻着阿夫塞。最后终于找到了 :他躲在一所房子旁的小巷子里,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他看上去精 疲力竭,浑身都是鲜血和瘀青,好在伤得并不重。 他们在石柱区待了三天,恢复身体,等待现在已经成为省内头号大忙人的盖索 尔收拾大街上散落的尸体。 最后,阿夫塞和坎杜尔回到了城市,继续他们手头未完的使命。 “我们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坎杜尔说道。他们整个下午都在走路,从首都的 一头走到另一头。街上仍旧一片混乱,石头路面和土坯墙上还沾着斑斑血迹,大街 上飘动着被风吹得四处飘荡的枝条和被遗弃的饰带。这地方是个小广场,矗立着一 座星相家塔科—萨理德的大理石雕像,暴乱之后仍然挺立着。坎杜尔帮助阿夫塞在 长凳上找了个可以坐下的地方,让他坐在雕像的阴影里。 “没有迹象表明血祭司麦里登仍然在首都。”坎杜尔说着,坐在了另一条长凳 上,“迪—迪博的卫兵搜查了所有地方。” 阿夫塞点点头。“我一直认为这种可能性不大。对麦里登来说,潜逃是最好的 选择。如果留在这儿,他就是个傻子。” “说得对。” “还有,罗德罗克斯说不是他干的时候没有撒谎。” “我一生中从没听到那么恶毒的漫骂,”阿夫塞道,“他觉得问他这个问题都 是对他的极大侮辱。” “但他没有杀人。” “是的。” “很难想像迪—迪博的其他兄弟姐妹会有什么谋杀动机,”坎杜尔说道,“即 便如此,我们还是问了代普洛德和斯班瑞斯。只有他们两个在谋杀发生之前到了首 都,但他们俩谁都没干。” “没错,不是他们干的。” “所以,国王家族的所有成员都排除了嫌疑。” “是的。” “但你的家族成员还没有。” 阿夫塞的尾巴左右摇摆。“没有。” “第一次谋杀发生时,托雷卡正在去南极的航行途中。”坎杜尔说道。 阿夫塞点了点头。“这个问题不必问他了,真让我松了一口气。” “你的女儿戴纳克司虽说来自楚图勒尔省,也就是出产镜子的地方,但我们问 她时,她的回答是诚实的。” “是的。” “克尔布和猎队队长加尔普克也给了我们诚实的回答。他们都是清白的。”坎 杜尔说道,举起一只手,数着手指头。 “一个排除过程。”阿夫塞说道。 “是的,”坎杜尔说道,“一个个清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和谋杀犯做 的是同一类事。”说出这句话时,他没有磕牙。 “我很讨厌向我认识的人提出这种问题。”阿夫塞说道。 “他们会原谅你的。” “可能吧。” “现在,谁是谋杀犯已经很清楚了。”坎杜尔道。 阿夫塞接口道:“是的,几乎没什么疑问了。但直到我面对他以前,我都会假 设他是无辜的。” “听你的。”坎杜尔停顿了一会儿,“你伤心吗?” “为什么伤心?失去了两个孩子?或是有可能还要失去第三个?是的,这两种 情况都让我伤心。” “我从来不了解拥有家庭是什么感受。”坎杜尔说道。 “不同的人显然有不同的感受。” 坎杜尔点点头。“显然是的。” 他们安静了一阵子,坎杜尔知道阿夫塞正在调整自己,为无法逃避的场面做好 准备。终于,阿夫塞说道:“走吧。” “去见他吗?” “再等等。我们先得去我在皇宫的办公室,那儿有些东西我用得着。而且,我 认为我们还需要一队护卫。” 他们站起身,朝太阳落山的方向走去。 弗拉图勒尔省他们终于发现,他们正在探察的这部分根本不是这艘船的主体。 悬崖表面炸开之后,只有一小部分船体暴露在外,大部分仍然埋在岩层之中。要想 到船的其他部位去,他们还得穿过另外几个两头有门的小房间。 所有人都远远地站在托雷卡身后。托雷卡深深吸了一口气,打开第二扇门。但 这一次,从里头冲出来的气体——不知道在里头闷了多长时间——没有呛着他们, 尽管气体中也带着一股发霉的味道。托雷卡走了进去,发现了一条有十个老昆特格 利欧加起来那么高的走廊。走廊很深,看上去得花一个分天才能走到尽头。 沿着走廊两侧堆放着很多长方形的柜子,有此柜子挺大,有些却很小。柜子被 紧密地堆放在一起,看上去像一片方格被面。每个方格覆盖的范围各不相同,但都 紧密地排列在一起,尽量避免空间浪费。每个柜子的前端都由玻璃密封着——也可 能是那种盖住发光管的奇怪的半透明物质。 柜子里头——里头都是动物。 全都死了。有些已经腐烂成了一堆灰尘,有些只剩下了一撮骨头,还有些连皮 肤都完好地保存着。 托雷卡能认出其中的一部分——只能说大致认出。乌龟、蜥蜴、蛇等,看上去 和他认识的现代动物一样,或者说十分接近。但其他的,怎么说呢,却不太对头。 最大的几个柜子中,其中一个内装着一头铲嘴。柜子内的铲嘴侧躺着,它的头冠和 托雷卡以前见过的都不一样,前半部分很大,如刀锋般锐利,而后半部分小小的, 钉子般向后戳着。 还有这里面,一头角面长着下弯的角,像是根融化的蜡烛。托雷卡从未听说过 角能长成这样。 再看这儿,是另一头角面的遗骨,脖子上只有褶皱的轮廓线,轮廓线内是平整 的皮肤。 看看这头甲壳背。像这样的甲壳背只有在年代最老的岩层中才能找到,让他大 吃一惊,不由自主地向后靠在尾巴上。 但是,这地方最多的却是各种各样鸟的样本。 鸟! 人们只在化石中才找到过它,这样的机会少之又少。事实上,托雷卡盯着眼前 这些颜色鲜艳的物种,过了很久才终于明白了它们是什么。托雷卡见过的最好的化 石也只展示了它们损毁的外表,但眼前这些鸟身上却披着如同紧密摆放在一起的蕨 类植物的叶子一样的东西。 有些鸟长着长长的、满是牙齿的喙,像有些种类的翼指。有些鸟的喙呈扁平状, 里头一颗牙齿也没有。还有些鸟长着圆圆的身子,宽阔扁平的脸,像铲嘴的脸。 但它们都是鸟。 今天的世界从未见过它们。 鸟。 终于,瓦博—巴布诺回到了弗拉图勒尔省的地质勘探队。她乘船来的,当然, 所乘的那条船没有戴西特尔那么大,也没有戴西特尔出名。托雷卡下令将鸟的样本 装上那条船,给远在首都的娜娃托送去。 托雷卡找到机会靠近巴布诺,闻到了她的体味。他知道已经结束了,她的交配 期过了。如果没有意外,她在未来的一年之内——未来的十八个千日,她生命的又 一个四分之一——不会出现类似的渴求。 “欢迎回来。”托雷卡悲喜交加。 巴布诺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 “感觉怎么样?”他问道。 “好多了。”她说道,停顿了一会儿之后,又说了一遍,“好多了。” 托雷卡点点头。“很高兴能再次见到你。”他想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伸出手 ——巴布诺做了个不可思议的动作。她朝他迈出几步,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而 且——可以看出她下了很大的决心——她举起了左手,拍了拍他的手臂。“谢谢,” 她说道,友好地捏了捏他的手臂,“真的非常谢谢你。” 托雷卡的心一下子飞了起来。“很高兴你又回来了,我的朋友。”他说。 她在那儿站了五次心跳的时间,随后向后退了三步。 托雷卡微笑着。 房间里很暗。挂在半开着的窗户里面那幅皮质窗帘在凉爽微风的轻抚下起伏不 已,像翼指不断扇动的翅膀。今晚是个奇数夜,大多数成年人都睡了,但阿夫塞总 是置身于主流生活之外。 门的铰链上了很多油,阿夫塞的进入没有吵醒屋子里正在睡梦中的主人。他只 来过这儿一两次,但还能清楚地记得屋内的陈设和布局,没什么困难就穿过起居室, 来到卧室。进入卧室时,他把他的皮质提包挂在敞开的门上。 阿夫塞知道,主人躺着的那部分地板旁边有一张小茶几,茶几上搁着一个烛台。 他能听到屋子主人张着嘴呼吸的声音。阿夫塞弯下腰,抚摸了一阵子之后,找到了 烛台,把它拿了起来。 然后,他穿过屋子,找到了他一直在寻找的小板凳,抬起腿和尾巴,舒舒服服 地坐了上去。他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不高,但语气很坚定。“德罗图德。” 没人应声。阿夫塞又试了一次。“德罗图德。” 这回他听到了身体在地板上翻动的声音,随后是一阵急促的吸气声。显然德罗 图德突然醒了过来,并意识到自己不是一个人。 “谁?”德罗图德说道,声音又粗又干。只听德罗图德从地板上爬了起来。 “是我,阿夫塞。” 他的声音突然充满了关怀。“阿夫塞?你没事吧?发生了什么事?” “放松,我的儿子,放松。躺下,我只想和你谈谈。” “几点了?” “现在是半夜,第八分天。” 屋子里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我找不到我的蜡烛了。”德罗图德说道。 “在我手里。你并不需要它。躺下,和你的父亲谈谈。” “出了什么事?” “这正是我想问你的。” “你什么意思?”声音警觉起来。阿夫塞可以听出他仍然直立着。 “最近不太顺啊,不是吗,德罗图德?” “我要蜡烛。” “不需要,”阿夫塞轻声说道,“我们公公平平谈一次,大家都在黑暗中。跟 我说说你的问题,儿子。” “我没有问题。” 阿夫塞沉默着,等着看德罗图德是否会主动将对话进行下去。除了轻微的呼吸 声,屋子里一片沉寂,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终于,德罗图德开口了。“你走吧。” “我知道哈尔丹和亚布尔出事了。” “他们的死让我们大家都很难过。” “我知道是你杀死了他们,德罗图德。” “你疯了,阿夫塞。”他稍稍提高音调,“我带你回家去吧。” “你杀了他们。” 地板上传来脚爪的敲击声。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想着逃走。”阿夫塞说道,“鲍尔—坎杜尔和五个皇家 卫兵等在你屋子的前门。” 脚爪声向相反方向移动。“当然还有几个皇家卫兵等在你的窗户底下。”阿夫 塞静静地说,仿佛在随意谈论着天气。 “让我走。” “不,你必须和我谈话。” “我——我不想和你说话。” “你没有选择。为什么要杀他们?” “我什么都没承认。” “我是个瞎子,德罗图德。我的证言没有效力,对我承认并不代表你认罪了, 因为我无法知道你在说话时,鼻口有没有变色。”阿夫塞停顿了一会儿,好让德罗 图德好好考虑他的话。随后,他又开口了。“跟我说说,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我没有杀他们。” “你我都清楚是你杀了他们。一个学者永远不应该假设,德罗图德。我犯错误 了——我假设我的孩子们都是无辜的,我错了。” “错了。”德罗图德轻声重复道。 “你杀了你的姐妹哈尔丹和兄弟亚布尔。” “你不知道有兄弟姐妹是一种什么感觉。”德罗图德说道。 “是的,我不知道,”阿夫塞说道,“告诉我。” “就像你每天都得面对你自己一样,但实际上又不是你自己,是一群看上去像 你、思维方式和你差不多、但又不完全一样的人。” 阿夫塞在黑暗中点了点头。“破碎的镜子。没错。我明白你为什么选择它当凶 器了。” “凶器?” “用于谋杀的工具。” “我没有杀人,阿夫塞。” “我看不到你的鼻口,德罗图德,但其他人会问你同一个问题,他们能看到你 鼻口的颜色。你愿意向我撒谎吗?” “我没有——” “你想向你的父亲撒谎吗?” 德罗图德安静了一会儿,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变得很低很低。“不管怎么说, 我们这些孩子中本该只有一个活下来。” “你是这么想的吗?” “我没有做错什么。”德罗图德说道。 “是吗?”阿夫塞说道。 “我——我只是把事情矫正到了正确的方向上。” “你我没有权力评判谁死谁活。血祭司才有权选择。” “但他们犯了错误。他们以为你是‘那个人’,鲁巴尔预言中的伟大猎手,所 以让你的八个孩子都活了下来。其实你不是。” “我不是。” “你还不明白吗?”他语气中多了点祈求的意思。“他们犯了错误,我只是在 改正这个错误。” “所以必须杀了他们所有人?” “错误必须改正。兄弟姐妹——他们是魔鬼,是你的影子,但却是一个扭曲的 你。” “你是那个惟一活下来的人?” “如果他们没有先干掉我的话。” “你说什么?” “他们也在考虑同样的问题。我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戴纳克司和加尔普克, 克尔布和托雷卡,哈尔丹和亚布尔。他们都在思考着同一个问题。如果我没有挺身 而出,他们中的某一个也会站出来。” “不,不会的。” “你不明白,阿夫塞。你没有兄弟姐妹。但看看迪博吧!看看他的兄弟姐妹是 怎么对待他的。知道别处有个像你却又不完全一样的人,有个想法和你差不多的人, 有个别人经常会误认作你的人,你成天都会精神紧张。” “他们中有人做出过想杀你的举动吗?以任何方式威胁到你的生命吗?” “当然没有。但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我能从他们的脸上能看出来他们想要我 死。我这是自卫!纯粹是自卫!” “所以你准备只让你自己活下来?” “不是。可能吧。我不知道。可能是托雷卡,或许我会让他成为那个活下来的 人。他一直对我不错。或许我会杀了其他五个人,然后自杀。”他安静了几次心跳 的时间,接着道,“可能吧。” “你犯罪了,”阿夫塞说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这不是犯罪。” “你必须接受司法审判。” “在所有人中,你最不应该相信司法。你的眼睛是国王下令弄瞎的,这是司法 审判吗?” 阿夫塞也沉默了一阵子。“不是。” “我不会接受审判。” “你必须去。你必须跟我走。” “你无法阻挡我。” 阿夫塞的声音中隐藏着冷冷的刀锋。“不,我能,如果有必要的话,德罗图德。 你到现在还活着,是因为十六个千日前,他们误认我为‘那个人’。我是现代最伟 大的猎手。你无法从我身边逃走。” “你是个瞎子。” “我能听到你的呼吸,德罗图德。我能闻到你。我知道你站在什么地方,在做 什么事。在黑暗中,你根本没机会赢我。” “你是个瞎子……” “你没有机会……” 屋内一片寂静,只有窗外传来的风声。 “我不想伤害你,阿夫塞。” “你已经伤害我了,你杀害了我的两个孩子。” “他们必须死。” “现在你必须面对你的行为带来的后果。”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他们会怎么对付我?” “没有专门针对谋杀的法律,因此也没有相应的惩罚手段。但古代对除了达加 蒙特之外夺人性命的行为制定了处罚措施。”一阵停顿之后,“我会向他们求情的。” 阿夫塞终于说道。 “求情,”德罗图德重复道,“没有其他选择?” “你说呢?” “我可以自杀。” “我会尽力阻止你。” “如果你知道我要自杀的话。” “是的,如果我知道。” “但如果我悄悄地杀死了我自己,就在我们谈话期间……” “我可能无法及时发觉。” “一个人怎么才能安静地杀死自己呢?” “毒药可能会比较有效。” “我没有毒药。” “是的,你当然没有。还有一件事,我的提包里有些文件,你可能会觉得它们 挺有意思。我把包挂在门上,你看到了吗?” “这里很黑。” “用得着跟我说吗?”阿夫塞说道,但他并没有磕牙。 “是的,”德罗图德说道,“我看见了。” “去拿出那些文件。” 脚爪在地板上移动的声音。“它们在哪个兜里?” “在那个最大的兜里。哦,要小心。那里有致命的哈尔塔塔克液体。是用来清 洗望远器的化合物。你母亲叫我给她带上点。它毒性非常强,你最好别碰到它。”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我找到了!”德罗图德说道。又是一阵沉默。随后,他 接着道,“毒药上头有个标记,这么暗的环境中很难看清……一个水滴的形状,还 有动物的轮廓,躺在水滴旁边。” “那是化学家用来标示毒药的记号。” “我不懂。” “你懂的。” “阿夫塞……” “什么?” “对不起。” “是的。” 随后,屋里陷入永久的寂静。 我看到了它的发生,却没有能力干涉。 到现在为止,一切进展顺利。最后一艘杰佳齐方舟迪体卡里—奥特已经朝着目 标星球航行了无数个光年,中间没有出现任何问题。它的到达时间被安排在先前几 艘方舟抵达之后的几个熔炉世纪,它所搭载的动物群只有在生态圈基本建立之后才 能更好地生存。 和计划的一样,方舟先慢慢滑入恒星的引力井,随后两次减速,第一次是围绕 巨大的气体行星转了一圈,然后围绕着目标月亮又转了一圈。迪体卡里—奥特固定 在月球轨道上,对准那片分割了两块大陆的巨大水域。随着热量对流带动着两个板 块越靠越近,两片大陆最终将结合在一起。 迪体卡里—奥特有一个由超强度的蓝色克特制成的生活舱,生活舱一头是由超 金属结构连接的漏斗形的进气口,另一头是聚变尾气喷气尾锥。一旦定位夹松开, 生活舱就能与飞船的推进部分分离。来自熔炉的珍贵货物,还有所有杰佳齐船员— —那个种族的最后几个幸存者,战争和时光流逝已经带走了他们所有的同伴——开 始进入月球的大气层。 爆炸发生之前,一切都显得那么完美。生活舱突然开始急剧倾斜,绕着它的长 轴高速旋转,最后砸在地面上。 有一个杰佳齐幸运地活了下来,但她受了很重的伤。她带着她的手提计算机— —一种同样也由克特制成的昂贵型号——离开飞船,下到了地面。那地方的湿度太 高,不适合化石生成。她的太空服慢慢腐烂了,接着是她的身体,但湿度无法摧毁 的蓝色小装置却和这艘巨大的方舟一样,最终被埋了起来。 生活舱坠落在东面那块大陆的西海岸内不远的地方。如果它的坠落地点再往西 偏一点,落入两块大陆之间那片水域的话,它就会随着两块大陆的结合而被彻底销 毁。但是,就它现在的坠落地点来看,它会在那儿存在很长很长时间。 我本来不想留下任何创世的痕迹,但迪体卡里—奥特是最后一只方舟,我没有 办法清除它的残骸。随着最后一个杰佳齐的死去,我也无法召唤任何人前来帮我处 理眼前这个混乱局面。 弗拉图勒尔省托雷卡仰望夜空。 他想,他只是这个新近发现的宇宙中的一个孩子。新宇宙是阿夫塞和娜娃托两 人发现的。在那个特殊的时刻,正是他们俩,将两人通过望远器观察到的现象综合 在一起,开始意识到空间的形状和宇宙的构造,从而构造出了新的宇宙学。 在那之前,“上帝之脸”是个必须顶礼膜拜的神,而不是一颗普通的行星。其 他的行星被看作夜空中的小点,而不是大小各异的球体。在那之前,月亮只是月亮, 而不是这个世界的一个榜样——围绕“上帝之脸”旋转的球体。在那之前,还不知 道围绕着凯文佩尔和布雷佩尔的光环是什么。在那之前,天河被视为承载着大陆的 大片水体在天上的倒影,而不是像托雷卡通过望远器观察到的那样,是无数的星星。 在那之前,世界相对简单。正是由于阿夫塞,加上他的师傅,伟大的塔科—萨 理德的工作,揭示了世界即将走向毁灭:它的轨道离“上帝之脸”太近,无法使自 己保持稳定。 但是现在,宇宙变得更为复杂了,因为显然有其他人生活在夜空中的某个星球 之上。在很久以前,那些陌生人曾经拜访过这个世界,留下了他们的船,以及船上 搭载的植物和动物。 陌生人生活在“上帝之脸”的其他月亮上吗?在奔跑者上?缓行者上?守卫者 上?其他十三个月亮已经被架设在最高的山峰上的精度最高的望远器观察了很多个 千日了,它们中没有一个具备液态的水和肥沃的土壤。 陌生人可能来自其他行星吗?很显然,行星轨道越靠近太阳——那个照亮世界 的耀眼的白色圆盘——表面温度就会越高。同样地,远离太阳会使世界陷入比冰山 更加寒冷的低温之中。离太阳近的几颗行星,卡佩尔、帕特佩尔和达文佩尔,显然 是几个被烤焦了的荒芜世界;而远离太阳的行星,仿佛在夜空中永远静止不动,肯 定冷得超乎想像。可能是这地方最靠外面的第一颗行星凯文佩尔?也可能是布雷佩 尔,往外数的第二颗行星?会不会是它们的月亮中的一个——通过望远器能看到的 那些陪伴着它们的小点? 也可能来自其他地方,遥远的远方。 太阳看上去很小,但却很热,勉强能看出它是个圆盘。 有人说天上的星星也是太阳,只不过离这儿很远。 如果那些太阳有行星——如果那些行星有月亮——陌生人可能来自这些星球中 的任何一颗。 来自一个白天更长的星球。 白天更长!昆特格利欧隔天才睡一次,可能就是因为他们来自一个白天长度是 现在这个世界两倍的星球。而且,尽管在这个世界生活了这么长时间,但出于某种 原因,他们还是无法调整自己的作息时间,睡得更频繁一些。 然而……每年一次的交配期显然是适应这个世界的产物。 他们在这儿生活的时间已经很长了,在很多方面已经适应了这个世界。然而, 在骨子深处,他们依然保持着与发源地之间的纽带。 托雷卡抬头看着太空,看着这令人敬畏却又充满奇迹的夜空。 那些发光的小点,其中某一个可能就是他们的故乡。 他不知道他们是否能找到这个故乡。 首都竞技场中的包厢被设计成每个只能容纳一位观众,但其中一个包厢的日间 板床被卸走了,好让它能同时装下阿夫塞和他的助手鲍尔—坎杜尔。他们俩都坐在 小板凳上。坎杜尔的地盘本能不会被阿夫塞诱发,对他来说,这个瞎子昆特格利欧 一直是一位特殊人物。 “请向我描述一下现场的一切吧。”阿夫塞道。 坎杜尔伸长脖子,向包厢的开口外望去。“天空有几朵云,呈扭曲的管子形, 像从肚子里流出的肠子。”坎杜尔停了一下,磕了磕牙,“怎么样?我这个比喻很 恰当吧?”他的声音拉得很长,声音仿佛沿着他瘦长的骨架缓慢前进。“今天的天 空是一片鲜亮的紫色。当然,太阳还在上升,现在躲在一朵云后面。天空中能看到 三个,不,是四个月亮,其中两个是新月,其余两个是凸月。” 阿夫塞点了点头。“那是大个子、灰球、舞者和缓行者。” “对。” “观众怎么样?” “包厢像这样排列,我在这儿看不到其他人。但有人告诉过我,今天所有的包 厢都满了。” “好。即将发生的事肯定会广为流传。” “这一点不用担心。我知道首都省所有的信使都来了,其他省份的信使也来了 不少。” “场地看起来怎么样?”阿夫塞说道。 “场地上的草坪由棕色和绿色两种草混合而成,非常平整。他们为这次格斗做 了不少准备。草坪上没有一点秃斑。你知道场地是菱形的吗?用橘黄色粉末标出了 东西向和南北向的轴线,把菱形分成了四个三角形。”坎杜尔安静了一阵子,随后 开口问道,“阿夫塞,迪博会赢吗?” “我已经不是占星家了,坎杜尔,从来不算是个真正的占星家。我的导师在教 我如何解读预兆之前就死了。” “你制定了一套作战计划?” “再好的计划也需要运气,大量的运气。” 下面的场地上传来一阵鼓声。“哈,”坎杜尔说道,“格斗者进场了。” “请描述一下他们。” “他们几乎从我们的正下方进入了场地——那地方的底层有一扇通向竞技场地 的大门。迪博领头。他系着一根很厚实的红腰带,但没有挂饰带。我猜饰带可能会 碍事,风险太大。不管怎样,有了那根皮带,他很容易辨认。其余七个人跟在他后 面,每个人离前头一个都有五步的距离。每个人都扎着类似的腰带,腰带的颜色代 表他或她来自哪个省份。” 场内响起欢呼声。来自不同省份的观众支持着各自心目中的胜利者。迪博获得 的欢呼最为响亮。 “我已经有很多个千日不用操心记住省份代表色之类的事了,”阿夫塞在观众 们的喧嚣中说道,“省份的颜色配置我已经忘了。” “没问题,”坎杜尔说道,“迪博系着皇家红腰带。科洛尔,来自阿杰图勒尔 省,系着白色腰带。斯班瑞斯,来自楚图勒尔省,腰带是浅绿色的。来自弗拉图勒 尔省的温德斯特系的是黑色——或者深蓝色,很难分辨。代普洛德,来自克夫图勒 尔省,系着浅蓝色。艾木特姆——他来自詹姆图勒尔省——系着金色腰带。来自玛 尔图勒尔省的内斯特系着粉红色腰带。还有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罗德罗克斯,来自爱 兹图勒尔省,他系着棕色腰带。”坎杜尔手中拿着一个娜娃托制作的最好的望远器。 他把望远器举到眼前。“迪博看上去很紧张,阿夫塞。” “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阿夫塞说道,“一位伟大的猎手曾经跟我说过, ‘恐惧是最好的助手。’骄傲最后会害了他。他还算明智,知道恐惧。” “黑死兽处于饥饿状态,”坎杜尔说道,“他们已经饿了它二十天了。它很可 能把他们全部吃掉。” “也许吧。”阿夫塞轻声说道。 底下传来一声锣响。所有人都将头转向场地北端的入口,除了阿夫塞。他把头 扭成与声音成垂直角度,以便更清楚地听到底下的动静。 “他们正在开启关着野兽的大门。”坎杜尔说道。这扇门联着关押那头黑死兽 的石头围栏,它已经在里头关了好几百天,等待着挑战者。 阿夫塞点了点头。“我能听到棘轮转动的声音。” “黑死兽出来了——” 整个竞技场安静下来,只有几只在竞技场上空盘旋的翼指不知道下面发生了什 么,时不时地发出几声叫喊。它们看到了那头巨型食肉兽从大门中缓步走出,不禁 又尖叫了几声。 虽说坎杜尔被它的模样吓了一跳,但他不得不承认,黑死兽的样子还是挺优雅 的。一位了不起的猎手,长着锋利的牙齿和爪子,身体比只有一两个月亮的罕见的 暗夜更黑。 从望远器中可以看到,那生物吃了不少苦头。鼻口处有很多地方的皮肤呈浅灰 色,而不是黑色。取出那只巨大的树脂球时不太顺利,取出过程中撕下了鼻口上的 很多皮肉。还有,野兽的肚子明显凹了进去——它肯定饿到了极点。 突然间,格斗开始了。黑死兽冲向前去,迈开巨大的步伐,越过草坪。八名挑 战者立刻分散开来。 这头魔鬼已然盯住了一个目标:系着蓝色皮带,来自克夫图勒尔省的代普洛德。 代普洛德跑向左边,但黑死兽的步伐比她的不知大了多少倍,她根本没有摆脱它的 希望。 黑死兽向前狂奔,后背绷得很直,与地面保持平行,尾巴飞扬在它身后。除了 细小的上肢和愚蠢的方脑袋之外,它现在这个样子看上去活像一个昆特格利欧…… 一个乌黑的昆特格利欧,一个被煤烟熏黑的昆特格利欧。 代普洛德以惊人的速度顽强地向前奔跑,但早在黑死兽那黑宝石般的眼睛盯住 她的一刻,她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野兽迅速缩短他俩之间的距离。它向前探着身 子,巨大的脑袋压了下来,嘴巴张得大大的,位于红色口腔角落中的蓝色隔膜绷得 紧紧的,就像鼓上的蒙皮。黑死兽赶上了她,一口咬在她的背上。在阿夫塞和坎杜 尔的包厢中都能清晰地听到脊椎断裂的声音。代普洛德发出一声惨叫。她的躯干在 黑死兽大嘴的咬合之下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用来支持惨叫的空气从她躯体上那个 血淋淋的破口中找到了更为方便的出口,惨叫只发出一半便戛然而止。 场内还有七个人需要对付,但这只黑死兽都快饿死了。它迫不及待地把代普洛 德的尸体扔到地上,用一只三趾蹄子踩住她,然后低下头,猛地一扯,撕下了代普 洛德尸体上的一条腿。坐在场地上方安全处的观众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对黑死兽来说,昆特格利欧的身体太小、太瘦,完全算不上一顿美餐,但这只 黑死兽已经饿疯了。它把代普洛德的腿整个吞在嘴里,巨大的牙齿啃食着骨骼上的 肌肉。黑死兽用它细小的上肢调整断肢在嘴里的位置,像婴儿在玩弄咀嚼棒一样, 最后,它吐出剩下的东西——沾满鲜血的骨头,骨头上牵连着几根筋,筋上还吊着 几片肉。它们掉到地上,仍然保持着原先骨架的形状。 野兽继续啃食着尸体,从尸体的腹腔中扯出了内脏。 场地上,来自詹姆图勒尔省的男性艾木特姆吓得腿都软了。他哀嚎着,祈求人 们将他放出去。他的爪子使劲刨着竞技场的石墙,想找到立足点,从这里爬出去。 但人群对他发出嘲骂,骂他是个懦夫,说他的存在是一种耻辱。坎杜尔向阿夫塞描 绘了这一场景。 “我同情他。”阿夫塞轻声道。 尖叫加上徒劳的挣扎,反而加速了艾木特姆的死亡。刚吃完代普洛德的黑死兽 抬起头,观察着整个场地。有七份可口的食物可供选择,他们全都尽可能地远离它 所在的位置。最终,黑死兽的注意力锁定在艾木特姆身上,显然被他的尖叫声吵烦 了,决定就此了结他。 巨大的步伐,仅仅迈了二十步,黑死兽便从代普洛德的残骸——所剩无几了— —来到艾木特姆跟前。艾木特姆竟然愚蠢地背靠一面石墙站着。黑死兽的脑袋向前 一探,仍在狂叫的艾木特姆向右一闪,躲过了攻击。黑死兽再次弹出了脑袋,这次 碰到了他,嘴巴咬住了艾木特姆的头,也就是发出恼人尖叫的地方。它的嘴使劲一 闪,强有力的咀嚼肌鼓了起来,把艾木特姆的头从他身体上撕扯下来。过了一小会 儿之后,它吐出一个已经变形的昆特格利欧的头颅。 黑死兽显然觉得先前的吃法更便当,于是又从四肢开始,大嚼艾木特姆的尸体。 一条接一条地吃完,然后把血淋淋的鼻口凑到躯干上,享用着作为甜点的内脏和肠 子。 两个倒下了,还有六个。 有这种可能:所有兄弟姐妹被吃掉之前,野兽的胃口就得到了满足。但这种可 能性很小——相对于黑死兽通常的食物如雷兽和成年铲嘴来说,即使八个昆特格利 欧加在一起,也只能算一顿小吃。 黑死兽剔着艾木特姆骨头上的肉,与此同时,来自阿杰图勒尔省、系着白色腰 带的科洛尔决定偷偷绕到野兽身后去,自以为一旦离开它的视野范围,她就能获得 安全。 她的策略失败了。没有任何活动物体能逃离那两只巨大的黑色眼睛。一打扫完 艾木特姆的尸体,黑死兽马上转过身体,径直朝她冲去。阿杰图勒尔省的省长继承 人颇有智谋。她先尝试着忽左忽右蛇行前进,但很快意识到这只能让黑死兽更快地 追上她,于是开始笔直地朝竞技场北端的大门跑去。黑死兽刚才就是从这扇大门中 出来的,现在,这扇门紧紧关着。 猎食者很快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科洛尔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无路可逃。但 她不是那种轻言放弃的人。她转过身,朝着黑死兽冲了过去。魔鬼被吓了一跳,放 慢了脚步。科洛尔纵起身,弹出爪子,伸长手臂,猛地攀爬在那家伙的左大腿上。 她的爪子刺穿了黑色的表皮,破口处涌出几股鲜血,顺着大腿蜿蜒而下。随后,她 张开大嘴,狠狠咬了它一口。黑死兽发出一声雷鸣般的怒吼,徒劳地想用瘦弱的上 肢把科洛尔打下身去。科洛尔又咬下了一块肉,她没有把肉吞下,而是吐在地上。 接着,她又咬下了第三块。黑死兽想扭过头来咬她,但身体却无法扭到那种程度。 最终,它叹息似的吐了一口气,侧身朝地上一躺,把科洛尔压在身下。随即,它又 翻滚了一下,肚子着地,用两只小爪子支撑着,不让自己向前滑跌,后腿一用力, 又站了起来。科洛尔四肢瘫软,摆出一种很不自然的姿势。但她还没有死,只是晕 了过去。黑死兽的一只脚狠狠跺在这个阿杰图勒尔省人身上,大大的三趾蹄子覆盖 了她的整个胸部,脚爪撕开了她的皮肉。科洛尔就这么死去了。 黑死兽再次享用了一顿美餐。吃完科洛尔之后,它又站直身体,打量着整个场 地。它现在又回到了菱形的北端顶点,剩下的五个昆特格利欧则设法到了南端那个 顶点。野兽可能认为这两个顶点之间的距离太长了,而且昆特格利欧的肉太少,不 值得它追猎。它转过身,仿佛打算离去,但马上又停下了,巨大的脑袋左右甩来甩 去。吃了些东西之后,它才意识到自己仍然在一个陷阱之中,看不出有什么通道能 离开这个竞技场。 野兽扭过它那颗乌黑的脑袋,发出了一声震天的吼声。它转身面对观众席—— 两座高高在上、彼此呈钝角的看台。它够不着,但显然能看到昆特格利欧们,一个 包厢里一个,活像一个个糖果礼盒。好几百份小点心,每块都够它嚼上三四口,但 就是够不到,真是令人心焦。它又叫了一声,脑袋还同时在空中划了个半圆,仿佛 要让昆特格利欧们知道,他们每个人都是它发泄愤怒的对象。 紧接着,它又看到了那五个剩下的挑战者,惶恐地挤在场地的另一头。至少这 些人能直接尝尝它发怒的滋味。它开始向他们冲去。 野兽选择了最短的路径,巨大的脚掌准确地拍打在标明场地轴线的橘黄色粉末 上。粉末飘散在它每次抬脚带起的草皮旁。 随着黑死兽与挑战者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坎杜尔对阿夫塞的解说也越来越快, 想尽可能地在阿夫塞脑中重现眼前残忍的一幕。“还剩下内斯特、斯班瑞斯、温德 斯特、罗德罗克斯和迪博。”他说,“现在还很难说清黑死兽的下一个目标是谁。 我猜可能是内斯特——是的。内斯特,来自玛尔图勒尔省。他的腰带是粉红色的。 上帝,那家伙真能跑啊!内斯特在逃跑,我相信他已经用尽了全身力气,但还是跑 不过黑死兽——他被绊了一下!他倒下了,鼻口冲下,扎在草地中。黑死兽就要追 上他了,它嘴巴已经张大了。黑死兽的头伸过来了,内斯特在地上发疯似的向前爬。 黑死兽咬到他了——不,等等!它咬住了内斯特的尾巴,就在尾巴根部。哦,尾巴 被整个咬断了。内斯特又在向前猛爬,他站起来了,但没了尾巴他无法保持平衡。 唉,往前跑时身子前倾得太过了,再直点就好了。黑死兽的喉咙张大了,它吞下了 整条尾巴。它又开始追赶了。该死的!我早就料到了。内斯特又一头摔在地上。黑 死兽——黑死兽追上他了。嘴巴咬住了他的肩膀,一只大蹄子踩住他下半段,然后 ——然后——阿夫塞,它用嘴往后撅,弯起内斯特的背。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的脊 背能往后弯得这么厉害。它在用力撕扯,上帝——那东西把内斯特折成了两半。现 在,上半段身体——头和肩膀——已经被它吃到了嘴里。” 整个竞技场沉寂了。阿夫塞能听到肉被撕扯下来时发出的滑腻腻的声音。终于, 他开口道:“还剩下四个人,迪博已经成功了一半。” “也许吧,”坎杜尔说道,“也许不是。黑死兽在内斯特残骸上没有浪费多少 时间。它在寻找下一个目标,而且我担心——是的,是迪博。它向迪博冲过去了。” 坎杜尔情不自禁地叫喊道,“快啊,迪博!快跑!” “他不会跑的。”阿夫塞说道。 “但他确实在跑,”坎杜尔说道,“他在拼命逃生。不,等等,他——他停下 了,阿夫塞。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离黑死兽只有大约二十步远。” 阿夫塞发出了满意的“咝咝”声,仿佛在说“好”。 迪博完全静止了,甚至屏住了呼吸。黑死兽停止了追赶,来回晃动着它的大脑 袋,仿佛突然间迷了路。 “我看不明白。”坎杜尔说道。 “你当过牧人,”阿夫塞说道,“我还以为你明白呢。” “我不明白——我明白了!但这不可能!黑死兽看不见他,除非他重新开始移 动!它的小脑袋意识不到静止的物体。” “完全正确。” “迪博知道这一点有多久了?” “任何必要的有关黑死兽的知识,他都知道。我让他研究了所有的资料、所有 的学术报告和所有的民间传说。我还让他花了好几天时间,就坐在围栏上,观察那 只黑死兽的一举一动。” “但他无法一直就这么静止下去,即使他能做到,黑死兽也能闻到他,听到他 的——” “其他人会转移黑死兽的注意力——” “你说对了!温德斯特犯傻了,她想溜到北边的顶点那儿。这个傻瓜,黑死兽 看到她了。它离开迪博,朝她追过去了!” 黑死兽轻而易举地解决了温德斯特。它扯下她的四肢,啃光上面的肉,接着吃 掉了躯干里的内脏。现在已经有五具血淋淋的遗骸散落在宽敞的菱形场地内,只剩 下三名挑战者了——斯班瑞斯、罗德罗克斯和迪博。 罗德罗克斯,来自偏僻省份爱兹图勒尔省的省长——那个向迪博发起挑战,挑 起这一切事端的始作俑者——是黑死兽的下一个目标。他的腰带是棕色的,代表着 他的省份,也与他省内随处可见的贫瘠土壤的颜色一样。黑死兽低头向他冲去。罗 德罗克斯非常强壮,是所有挑战者中最强壮的一位。他没有转身逃走,而是准备用 自己的方式去面对它。他迈动着强有力的双腿,朝黑死兽冲了过去。他们俩越冲越 近,越冲越近,大地在他们脚下颤动,眼看就要撞在一起了…… 突然间,罗德罗克斯向右一闪,开始绕着黑死兽兜圈子,一圈接着一圈。庞大 的食肉动物无法像罗德罗克斯那样灵巧地转身,尽管它好几次把大嘴凑近了对方的 身体,罗德罗克斯都设法躲避了过去。他继续围绕着黑死兽转圈,一圈、两圈,观 众们看得头都晕了。 黑死兽也在跟着他转圈。它太笨了,不知道只要停下来等着,罗德罗克斯就会 自己送上门来。 这策略真是太棒了——转晕这个魔鬼。这将是个多么具有决定性的胜利啊!不 只是从黑死兽的筛选过程中存活下来,更为厉害的是,竟然打败了黑死兽。国王的 宝座将牢牢掌握在罗德罗克斯手里。 黑死兽的身体在打晃,转圈的步履开始蹒跚,它快转晕了。罗德罗克斯的体力 和毅力真是惊人,能一直将这个转圈游戏持续到现在。终于,庞大的黑色野兽踉跄 着跪了下来。罗德罗克斯抓住这个机会,一跃而起,跃上那野兽的后背,然后手脚 并用,越爬越高。他的脚爪在黑色皮肤上留下了道道血痕,魔鬼脊椎骨上的一节节 突起刚好形成了一架扶梯。 黑死兽嚎叫一声。罗德罗克斯牢牢站在野兽的双肩之间,张开大嘴,准备朝它 的脖子咬过去——但黑死兽又挣扎着站了起来,身体越抬越高。现在暂时迷失方向 的成了罗德罗克斯自己。 随后,它做了一个人们以前从未见过的动作——它将身子往前倾斜,倾得十分 厉害,鼻口的上唇都碰到了地面。然后,它的两条后腿使劲一蹬,弓起后背,朝前 翻了个跟头。它的肩膀受力,在黑死兽的肩膀和坚硬地面的双重夹击之下,罗德罗 克斯变成了一块血淋淋的平板。黑死兽翻完跟头,重又站了起来,还耸了耸肩膀, 仿佛要把罗德罗克斯的遗骸抖下身去。但那块扁平的血肉就是不肯下来。几次无效 的耸肩之后,黑死兽似乎放弃了,满不在乎地粘着罗德罗克斯的遗骸走来走去。或 许它今后会让翼指来清洗它的后背,清除它身上罗德罗克斯的残余物。 只剩下迪博和斯班瑞斯两个人了。斯班瑞斯被刚才的一幕惊呆了,失魂落魄中, 她犯了一个错误,可能是一个致命错误。她退回到菱形的一个角,落入了陷阱,再 也没有退路可走,成了一个相对容易的目标。 太容易了,反而引不起黑死兽的兴趣。它放过了她,将兴趣转移到了迪博身上。 它向他猛冲过去。但迪博站在那儿,一动不动。黑死兽发出了它特有的吼声,从胸 腔深处传来的低沉的隆隆声,就像暴风雨前夕的雷鸣。 迪博也做出了相同的反应,完完全全相同的反应。他像一头黑死兽那样吼叫着, 模仿着它离奇的地盘挑战声。 野兽停止了前进,把它的大脑袋偏向左方。过了一会儿,它又叫了一声。迪博 也回应了一声。 “迪博转身了,把他的后背暴露在黑死兽面前!”坎杜尔叫喊道,他似乎已无 法控制自己的激动情绪,“阿夫塞,他会被吃掉的——” “他面对着观众?”阿夫塞问道。 “是的。” “太好了。” “他在——哦,我的上帝,阿夫塞!迪博在——他在——” “怎么了?” “他在咬自己的左胳膊!他——他的嘴巴咬在胳膊上——” “哪儿?他到底咬在哪儿?” “在——上帝,肯定疼得要命!——在他的肩膀和肘部之间。他直接咬碎了骨 头……咬断了……胳膊掉在他面前的地面上。” 黑死兽又发出了一声雷鸣般的吼声,撕裂了空气。迪博再一次予以回应,但坎 杜尔无法判断这回应到底是代表他的愤怒,还是纯粹的模仿。“你听到他的吼叫了?” 他对阿夫塞说道。 “痛苦能被坚强的意志所控制,”阿夫塞说道,“至少能控制一小段时间。” “可能吧,但是——哦,上帝,他又开始了!上帝,疼啊!他在咬他的右胳膊! 胳膊断了……那条胳膊也掉到地上。血染红了周围的地面。他现在只有两条残肢了, 两条胳膊在肩膀以下的部分都不见了。他看上去像——像——” “像上帝。”阿夫塞道。 坎杜尔吃了一惊。“对!《圣卷》之一!上帝牺牲了她的胳膊,创造了最初的 五个猎手和五个配偶!真的像上帝!” 看台上响起一片低语,其他观众也注意到了这种相似之处。一个化身为上帝的 国王!他们怎么能怀疑他呢? 现在已是后半晌了。迪博小心翼翼地移动着。他站在黑死兽的西面,太阳在他 身后。他转过身,弯下腰,两条残肢垂在他的胸前。他继续向下弯腰,把身体压得 低低的,并从地面上抬起尾巴,摆出黑死兽的架势。迪博又一次吼叫一声,把黑死 兽的叫声模仿得惟妙惟肖。黑死兽回应了一声。随后,不可思议的奇迹发生了。黑 死兽后退了一步,开始离迪博而去。 迪博又叫了一声,向前踏上一步。他把身体压得很低,不断地上下跳动,发出 地盘挑战。这是昆特格利欧和黑死兽的通用姿势,场上的观众和场内的黑色魔鬼不 可能不知道它意味着什么。迪博在向黑死兽发出挑战……黑死兽则在退却。 “我看不明白。”坎杜尔说道。 “在我们看来,他可能像个上帝。”阿夫塞说道,“但背对阳光形成的黑色身 休轮廓,再加上他短小的残肢,以及恰当的姿势……在他强大的对手眼里,他就像 是另一头黑死兽——一头年幼的黑死兽。” 黑死兽应付似的冲迪博吼叫着,它一直在退却,一步接着一步,向看台的方向 越退越远,慢慢接近了刚才挑战者们进入的那扇大门…… “为什么,阿夫塞?它为什么会后退?” “黑死兽和其他动物没什么区别,坎杜尔。或者说,在这个方面,它们和我们 是一样的。一个成年男性通常会被少年挑战,成年男性会容忍这种挑战——这是少 年走向成熟的必经之路,是一种积累经验的方法。在动物中间,真正的地盘争战只 会发生在体型相仿的对手之间。一个那么大的成年雄性决不会真的去跟迪博这么幼 小的对手战斗。” 黑死兽继续后退。退到场地一半距离时,它转过身,低下头,身子往前探着, 走过竞技场短轴的剩余距离,从迪博跟前彻底退却了。 惟一的幸存者斯班瑞斯显然被眼前这一切惊呆了——并且很高兴这一切似乎已 然结束了。她向迪博行了个让步礼。 人群先是愣了一阵,随后,一个因为距离和由东向西的信风的干扰而略显微弱 的声音响了起来:迪博国王万岁! 迪博又取得了统治地位,他下令开门。皇家卫兵连忙服从了命令。木头大门被 拉开时,棘轮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撕裂了周围的空气。这是挑战者用的大门, 对黑死兽来说显得有些小,但是这只退却中的野兽一见到门后射入的日光,便使劲 挤了出去。野兽被放走了。它今天显示了伟大的捕猎技能,充分展示了猎食者的荣 誉。来到竞技场外,正如首都居民所希望的那样,它似乎迫切想离开这座城市,回 到齐马尔火山脚下。 坎杜尔搀住阿夫塞的胳膊肘,两个人离开包厢,下去寻找迪博。来到场地上时, 迪博的医生——他一直按计划等在附近——已经为他处理过伤处,清理了他的残肢, 好让上肢能正常再生,免遭感染或变形。迪博靠着尾巴以支持身体,显得有些晕晕 乎乎。有一点很重要,国王必须自己走出竞技场,但看到阿夫塞和坎杜尔走过来时, 迪博显然认出了他们,并点了点头以示招呼。 “他看到我们了。”坎杜尔说道。 阿夫塞向迪博鞠了一躬,安静地等待着医生完成他的工作,他为自己的朋友感 到深深地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