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阿夫塞!” 阿夫塞躺在石柱区的大石头上。高克在他身旁耐心地来回踱步。 “阿夫塞!”迪博又叫了一声,穿过古代的石阵。他断肢的末端变成了两只亮 黄色的圆环——首个表明再生的迹象。 瞎子顾问醒了过来,从石头上抬起头。高克也随着主人做出了反应,跑上前去 迎接迪博,开叉的舌头在它嘴里滑进滑出。迪博弯下腰,想拍拍它,随后意识到他 没有能用来拍它的手,不禁叹了口气。高克似乎并不在意,它用鼻子蹭着迪博的腿。 阿夫塞从石头上站起身,靠在尾巴上。“什么事?” “他们找到了麦里登。” 阿夫塞大大地打了个哈欠,还没从睡梦中完全清醒过来。“谁?” “皇家血祭司!我出生时的血祭司。他们发现了他。他被卫兵从楚图勒尔省的 最北部带到了这儿。” “你和他谈过了吗?” “没有,”迪博说道,“我想让你和我一起去。” 阿夫塞伸手抓住高克身上的皮带,和迪博一起向首都走去。温暖的午后阳光从 紫红色的天空中照在他们的背上。 “麦里登伤得很重,”迪博在途中开口说道,“他,嗯,试图拒捕。” “你的特工反应得过于热烈了?” “恐怕差点就形成了地盘挑战。对像他这么老的人来说,他的伤势实在太重了。 他们说他活不了多久了。” “对他来说,这肯定是一段艰难的旅程。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要被从楚图勒尔 省一直押到这儿来。” 迪博点点头。“的确很艰难。” 因为很少有人被指控,所以这里没有专门关押犯人的地方。他们进入了新皇宫 的办公室,迪博走在前面,高克帮助阿夫塞躲避着障碍物。踏上通往地下室的扶梯 时,阿夫塞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怎么了?”迪博问道。 “没什么。” “你的鼻口变蓝了,我的朋友。” “我——我很抱歉。只是回忆起当年我自己被当作异端关在地下室的日子。请 原谅,我并不想提起这段往事。” 迪博什么都没说。没什么好说的。他们沿着楼梯继续向下,来到石头地板上。 在石头地板上前进时,他们和高克的脚爪发出轻微的刮擦声。 两名皇家卫兵站在一扇木门前。迪博解散了他们——狭小空间内挤的人太多。 他、阿夫塞和高克走进散发着霉味的屋子,迪博很快走到屋子远端,尽量拉开他们 之间的距离。屋子里放着两只柳条箱,这里明显只是个储物间。皇家血祭司麦里登 俯卧在地板中央,看上去又苍老又憔悴。 “麦里登。”迪博道。 老人微微抬起鼻口。“陛下,”他说道,“还有阿夫塞,哈哈特丹。” “你没有权力准许别人进入地盘,”迪博说道,“你是个囚犯。” 麦里登喘息着说:“我没有犯罪。” 阿夫塞摇晃着尾巴。“不,你有罪。” 麦里登看了看阿夫塞,开始呻吟,仿佛仅仅将鼻口稍稍抬起都痛苦异常。“你 错了,阿夫塞。” “错了?”阿夫塞双臂环抱于胸前,“你拒绝承认你在甄选王位继承人的时候 做了手脚?” 麦里登轻声喘息着。“我没有做任何违法的事。”他说道。 “你在逃避问题,”阿夫塞说道,“告诉我——” 麦里登的呼吸听上去像撕裂纸片时发出的声音。“当着迪博,我什么都不会说。” “我是国王,”迪博说道,“你理应对此做出解释。” 麦里登摇了摇头,随后又开始呻吟。摇头也令他痛苦。“我不怀疑你的权威, 迪博。事实上,我非常尊敬你。但我很快就要死了——也就是一分天的工夫。我保 证,离开我,我会向阿夫塞说出我的临终忏悔。你要是留下,我什么都不会说。” 他停了一会儿,使劲地喘了几口气,“你不能强迫我,我相信,任何形式的逼供都 会令我立刻死去。”一阵长长的喘息之后,他接着说道,“请离开吧,迪博。” 迪博看着阿夫塞,阿夫塞当然不可能对此做出任何回应。终于,国王用十分恼 怒的口气道:“很好。”他大步离开了房间。缺了胳膊的他当然不可能狠狠摔上房 门,但他死死地盯着那扇门,仿佛要用目光把它摔上。 阿夫塞温柔地按下高克的头,爬行宠物听话地趴在地上,四肢摊在身体两侧。 随后,他松开皮带,走近麦里登,俯下身子。 “现在,”阿夫塞轻声说道,“向我坦白你的罪行吧。” “罪行?”麦里登磕了磕牙,动作很轻微,“阿夫塞,你和别人说的一样,你 相信你们这些学者和我们宗教人士之间有根本性的冲突。”麦里登喘息着,这句话 中断了好几次,“但是你错了。看看迪博!我们有过的最棒的领袖。他很坚强,必 要时能展现他的权威,但同时又平和到足以让其他人表达出自己的想法。就说你自 己吧,阿夫塞,你的那个想带我们离开这个世界的计划,伦—伦茨会听你的吗?不, 肯定不会。她太强硬了,太注重于保护自己的地盘了。不管发生了什么,她都会以 自己的方式来统治。” “所以你选择了一个可塑性更强的候选人,一个你可以施加影响的人?” “我们选择了一个可能更加温和的人,阿夫塞,就这么简单。有人跟我说过我 走了之后发生在这儿大街上的事。暴力、死亡,到处是鲜血。这是个永远无法停止 的轮回。你,阿夫塞,就连你当时都杀了人。” “达加蒙特中的斗杀不能视为杀人。” “它们是同义词,只不过,这种想法能使我们在杀人之后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别跟我说这些废话了。在我的年代,我吞下了超过一千个昆特格利欧婴儿,我甚至 惊恐地发现自己喜欢上了这么幼小、这么嫩的肉。我们用委婉的说法来描述这一切, 假装我们不是杀手,但事实上,在内心深处,我们就是杀手,不但会为了食物而杀 死动物,甚至会杀死我们自己。谋杀犯!” “我不明白。”阿夫塞说道。 麦里登的呼吸变得更为急促,仿佛说了这么多话夺去了他最后仅存的能量。 “你是不愿意去弄明白。信使们正在传递着托雷卡的进化理论:适者生存,还有进 化过程如何改变了物种,等等。托雷卡认为这是个新观点。他错了。我的教派从古 代开始就了解这一点,因为我们一直都在实践这种理论。我们是选择过程的代理人。 在每一代人中,我们只让最强壮的人生存下来。这种做法改变了我们,改变了我们 整个种族。随着一代又一代的人生老病死,我们的地盘争斗本能变得越来越强,而 不是变弱。我们变得越来越暴力。是的,但我们同时变得更强壮了,我们为此付出 了可怕的代价。我们是一群残废的人,无法协同工作。在迪博母亲统治的年代,我 们都清醒地意识到我们正在被拖入一场战争,战争的发生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拖入战争,阿夫塞!杀、杀、杀,不断地杀,直到没人剩下为止。” “一个昆特格利欧不会杀死其他昆特格利欧。”阿夫塞道。 麦里登干咳了几声。“《圣卷》上是这么说的。但我们是杀手,这儿发生的事 会波及整个世界:达加蒙特,大街上血流成河。我们正站在悬崖边上,阿夫塞,正 处于全世界范围内地盘疯狂大发作的边缘,永不停息的地盘疯狂。”他停顿了一会 儿,喘息了几下,“攻击性本能统治着我们;这是我们培育出来的特性。作为一个 领袖,伦茨的攻击性过于强烈了。”他再次停顿了一下,“你见过她,你同意我的 说法吗?” 阿夫塞回想起以前那次——也是惟一一次——与伦茨见面时的场景。他前去征 求她的意见,让年轻的王子迪博陪伴他一起参加成人仪式,包括首次狩猎典礼和朝 圣之旅。在伦茨的办公室内,她举起她的左手,手上的三个金属手镯“丁当”作响。 “我允许他和你一起去,但是——”她伸出第一根指爪——“你要——”第二根指 爪——“对——”第三根指爪——“他的安全——”第四根指爪——“负责——” 第五根指爪。 重新蜷起手指前,她让屋内的灯光在修剪得很光滑的爪子上照射了好几次心跳 的时间。一种威胁。一种肢体暴力的威胁。人民的领袖竟然故意将恐俱注入一个孩 子心中。 “是的。”阿夫塞终于说道,“她太好斗了。” 麦里登吸了一口气,发出长长的颤音——“当她产下第一窝蛋——新的国王将 从这些蛋中产生——之后,我看到了改变世界的机会。我挑出了最强壮的男性—— 的确是罗德罗克斯——把他送得远远的。其余的婴儿则按照强壮程度排序,被依次 由远及近地送往外围各省。他们中个子最小、体力最虚弱的迪博被留在了这儿。” “为什么你对皇族的孩子这么做?为什么不对其他人家的孩子这么做?” 麦里登缩起身子,他在忍受剧烈的疼痛。“如果这种方法奏效,我们或许会推 广运用。但是请记住,尽管我是首席血祭司,我也有反对者,即使在我自己的教派 内也存在。我很难对公众隐瞒这种变化。但在皇族内,这么做相对简单些,尽管是 个严加看守的秘密——自从拉斯克以来,皇家的八个孩子都会存活下来。我没有改 变这一点。如果我改变这种做法,我就不能确定我的——我的试验,用你的专业词 汇来说——会有结果。” “一个繁殖试验。” “是的。” “你成功了。” “从很多方面来讲,是的。”麦里登说道。他现在的声音比刚开始说话时轻多 了,“迪博是我们有过的最好的统治者,你知道这是真的。如果不是有一个像他这 么公正的领袖坐在御用板床上,你的出逃计划永远不会启动。确切地说,你自己早 就死了——被处决了。”他停了下来。 长时间趴在地上令阿夫塞觉得很不舒服,他站起来,坐在自己的尾巴上。“难 以想像。” “我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阿夫塞。”麦里登微弱的声音消失在房间中。 “难以想像。”阿夫塞再次说道。 “你把宗教看成你的敌人,科学的对头。我能理解。我猜是因为你的眼睛是被 一个祭司,德特—耶纳尔博,用刀子捅瞎的。但那只代表耶纳尔博一个人,即使是 他,也认为自己为人民做了一件好事。” 阿夫塞缓缓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而且我知道,你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我们的人民。”麦里登说道。 “谢谢。” “但是,你现在必须承认,我做的同样也是为了我们的人民。” 阿夫塞沉默了一会儿。“我承认。” 麦里登呼出一口气。呼气的时间很长,仿佛他的肺被堵住了,空气在寻找出口 时遇到了麻烦。“我想起一件好笑的事,阿夫塞。”麦里登终于开口说道,“我一 直是个祭司,我告诉别人应信仰上帝,告诉别人死后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很快,我 就能知道我的话是不是真的。” 阿夫塞点点头。“是的,我们都想知道。” “但我理应知道。而现在,到了这最重要的时刻,我发现自己竟然并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我也不知道,麦里登。”简短的停顿之后,“你害怕吗?”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是的。” “你想让我留下陪你吗?” “这个要求太过分了。” “我的导师萨理德去世时,我陪伴在他身旁。我的儿子德罗图德死时,我也在 他身边。” “他们有什么表现?” “当然,我看不见德罗图德,但萨理德显得……很平静,他似乎已经准备好了。” “我不知道我准备好了没有。” “我也不确定我这一生是否能准备好。” “但是,是的,阿夫塞,我希望你能留下来。” “我会的。” “我死了之后,你会告诉迪博他是最弱小的一个吗?” “他是我的朋友。” 麦里登叹了口气。“当然。” “我决不会伤害我的朋友。” “谢谢。”麦里登说道。 他们一起安静地等待着。 观察者的冥想我安静地等待着,等待了好几百万年。 我思念杰佳齐。我播种过的那些星球上,还没有哪个产生了智慧生命,尽管我 对它们中的一些仍抱有希望。我相信它们中最有希望的是哺乳动物行星和恐龙月亮。 我焦急地注视着它们,不知不觉中,它们所在的星系完成了四分之一圈的自转。我 非常担心我的计算有误,担心由于我的干涉,这两个世界都不会出现智慧生物。 在爬行动物的新家,经历了初期的移植冲击后,缓慢但又稳定的大脑与身体比 例的上升通道重新启动了。同样地,现在已经遍布熔炉生态圈各个角落的哺乳动物 也沿着一条相同的曲线向上攀升。 终于,智慧生命几乎同时出现在这两个世界上。 统治着熔炉的陆地生命将他们自己称为人类,把他们居住的行星称为地球。在 一个叫作加拿大的地方,人类地质学家发现了布尔吉斯页岩——光滑的、富含大量 化石的岩石,岩石的年龄可以一直追溯到他们称之为寒武纪大爆炸的时代。那是一 次生命多样化的爆发,十几种崭新的、有本质不同的身体形态几乎同时出现。 但是很快,在熔炉上,这些身体形态几乎全都灭绝了,好在我已经把这些物种 移植到了很多个世界。其中的一个物种,长着五只眼睛和一个长鼻子的欧帕毕尼亚 虫,是杰佳齐的祖先。人类永远没机会认识这些早已离家的表亲了。 还有生活在这个月亮上的他们。他们是地球上的恐龙——确切地说,是一种矮 个子暴龙——的智慧后代,他们称自己为昆特格利欧,意思是“陆地上的人”。 我以为我成功了。我以为我让两种智慧形式都得到了发扬。但我终于清醒地意 识到,我忽略了一个重要因素。 这个宇宙和我出生的那个不同。这个宇宙内,混沌支配着一切:任何系统的发 展都与它的初始状态有关。我以为我做得很好,挑选了一个气体行星的第三个月亮。 但它还有其他十三颗月亮,我只能大致估算它们的质量和轨道位置。我甚至无法精 确地画出未来几千年内的轨道变化情况,也无法保证在对它们的轨道进行微调时, 不会影响到其他行星的运行。 这些质量体之间的相互作用编导了一曲狂乱之舞,即使舞者自己也不知道下一 个动作会是什么。月亮的轨道一直在随时间变化,终于,本是第三个的变成了第一 个,而它还在不断地向它所围绕的行星靠近、再靠近,最后变得过分接近。昆特格 利欧的世界——现在是最里面的一个月亮——仍然将固定的一面对准行星,因而它 一天的长度和它公转一圈的时间相等,但是它现在一天的长度只是熔炉上长度的一 半。还有,它已经支持不了多少天了。 我能推动一个轻微的彗星,条件有利的话还能引来氢气,甚至能将暗物质做螺 旋型旋转,但是我无法移动一颗星球。 昆特格利欧有一个断臂上帝的传说。没有了杰佳齐,我失去了我的双臂。 但是我注视着。 我抱着希望。 迪博的权威不再受到质疑。他统治着八个省份和五十个部落,没人对此提出异 议。 斯班瑞斯,惟一活下来的伦茨的另一个孩子,放弃了她继承楚图勒尔省省长的 权利,接受了首都内的一个小职位。对于鲜血的渴望已经得到缓解,没人要求对她 作出进一步惩罚。 外围省份中的六个仍然由伦茨的兄弟姐妹统治着,但他们满足了人民的意愿: 继任者的挑选将注重个人价值,而不是血缘关系。 爱兹图勒尔省是惟一一个已经由迪博的同代人统治的省份。除了继承权之外, 还有一个更难办的问题:他们目前连省长都没有,因为人们还没有决定由谁来替代 罗德罗克斯。这个问题必须尽快解决,或许它还能为其他省份以及——迪博仍然有 些害怕这个想法,尽管他已经学会了接受它——首都本身树立一个权力更迭的榜样。 对这些问题,迪博都能忍受,但罗德罗克斯挑战还有一个后遗症困扰着他,让 他无法安然入睡。他希望自己不用为此负责,他知道他必须尽快处理它,尽管一想 到这个问题就会令他伤心不已。 最近,他多次来到石柱区,向他的朋友阿夫塞寻求帮助。现在已经瘦下来的迪 博再也不觉得通往古代石阵的小道累人了。他希望阿夫塞有彻底解决问题的办法。 自从他的六个兄弟姐妹死后,加上在群体达加蒙特中又死去了好几百人,迪博最不 想看到的就是更多的死亡。 瞎子就在前头,跨坐在石头上,微微仰着鼻口,享受着太阳的温暖。迪博走近 之后,阿夫塞将脸朝他转过来。“是谁啊?”他叫道。 “是我,迪博。” 阿夫塞点点头。“欢迎你,我的朋友,哈哈特丹。” 附近看不到高克的身影,可能是去别处打猎了。迪博保持着沉默。 “饶舌的迪博没话可说了?”阿夫塞开玩笑地说,“碰到什么麻烦了?” 迪博的语气很沉重。“孩子。” 阿夫塞立刻严肃起来:“是的。”他轻声说道。 “孩子们的数目有好几千个,”迪博说道,摇了摇头,“人口统计还没完成, 但就目前的数据看,至少有两百一十七窝蛋孵化出的所有婴儿都活了下来。” “相当于一千七百三十六个孩子,”阿夫塞马上说道,“假设每窝蛋的数目正 常的话。” “是的,”迪博说道,“必须尽快采取行动。过于拥挤真的很危险。各个部落 都处于大规模达加蒙特边缘。” 阿夫塞从石头上站起身,石头底座旁一条蓝黄相间的蛇被吓了一跳,扭动着身 子游走了。“我想,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血祭司们所承受的压力。” “没有其他选择了?是吗?”迪博说道。 “除了根除多余的孩子之外?”阿夫塞响亮地呼出一口气,“我是个瞎子,但 我从来不会感到绝望。可单就这件事而言,我的感觉就是绝望。不行,我想不到其 他的解决方法。”两个人安静了好一阵子,仔细琢磨着这句话。“血祭司的状态怎 么样?”阿夫塞最终说道。 “我们还在等待几个最远的部落的反馈,但就我们掌握的消息来看,血祭司几 乎在所有部落中重新确立了地位。和往常一样,这次你又对了。特使们观看了竞技 场内的公开挑战之后回到各自的省份,很快把消息传开了。这个信息就是:没有人 能逃脱筛选过程,即使皇族也不行。这使血祭司重新上岗容易了许多。而且,坦率 地说,似乎每个人都对脚底下那么多小孩感到心烦意乱,大家都提出了控制人口的 要求。” 阿夫塞点点头。“你指定了新的皇家血祭司了吗?” “代替麦里登?没有,他的尸体还在帕拉斯,皇宫仍然在悼念他的离去。” “不是应该由皇家血祭司来领导整个教派吗?” “是的。” “那么就应该尽快指定继任者。”阿夫塞说道。 “同意。谁?麦里登没有收学徒。” “托雷卡。” “你说什么?” “科—托雷卡。我的儿子。任命他为新的皇家血祭司——至少将决定他人生死 的任务交给他。” “但他是个地质学家啊。” “是的。” “为什么选他?” “托雷卡很特殊。他没有地盘争斗本能。” 迪博点点头。“我也注意到了,他常有希望和别人过分靠近的迹象。” “比这还严重,他根本没有地盘属性。他认为这是他的一个秘密,但即便我是 个瞎子,我也比他想像的更有观察力。” “没有地盘争斗本能。”迪博重复道,“太奇妙了。” “你和他有很多相似之处。”阿夫塞说道,“我从坎杜尔那儿听说了你是如何 帮助平息街头疯狂的。” 迪博磕了磕牙。“我有好的时候,也有坏的时候。我当然有地盘争斗本能。” “是的,但和其他人相比,你的显得弱一些。” 迪博嘟囔了一声。“或许吧。你是因为托雷卡没有地盘争斗本能而提议他当皇 家血祭司的吗?” “是的,”阿夫塞说道,“几乎所有一千七百个孩子都要被杀掉,这是一件非 常悲惨的事。未来的某一天,我们真的离开这个世界时,可能会找到能让所有孩子 都活下来的广袤的新世界,但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们必须控制人口。这批处于筛 选过程中的孩子的年纪都已经大了,除了速度以外,足以展示其他各种素质。让托 雷卡发明一种新的筛选方法。我相信他知道该注意什么素质。我敢保证,他不会只 简单地挑选最快的或是最强壮的。” 迪博听上去有点担心。“但那会改变——” “改变一整代昆特格利欧的特征。”阿夫塞说道,“或许改变不是很大,但它 将是迈向正确方向的第一步。” “整整一代根据攻击性以外的素质挑选出来的昆特格利欧,”迪博说道,“真 是个大胆的主意。” “也是个有益的主意。我们得学会协同工作,迪博,你知道的。古谚语说得很 对:时间对于孩子来说是爬行,对青年来说是行走,对成年人来说是奔跑。我们的 文明已经过了孩提时代,时间真的是在奔跑——对我们这个世界来说,快要跑到终 点了。” “很多天以前,我自己也有过相同的想法。”迪博说道,“我同意,降低地盘 争斗本能,对我们来说是件大好事。” 阿夫塞甩动着尾巴。“别忘了托雷卡在弗拉图勒尔省发现的那个庞大的蓝色构 造。当我们最终真的离开这个世界时,我们很可能会进入他人的地盘。我的感觉是, 不管外面存在的是什么,我们最好别去挑战它。” 迪博点点头。“很好。我会指派托雷卡。他不会乐意承担这个工作,我相信— —” “他不乐意承担本身就说明他或许是最佳人选。”阿夫塞说道,“一但目前人 口过剩的问题解决之后,他就可以辞去这份工作。” 迪博向他的朋友鞠了一躬:“你很明智,阿夫塞。我们需要更多像你这样的人。” 阿夫塞歪了歪鼻口,似乎接受了迪博的敬意。为了信守对麦里登的诺言,他什 么也没说,但是他内心想说的是:不,迪博,我们需要更多像你一样的人。 首都北部首都北部,离石柱区不远的地方。这里有几块宽阔的平地,平地尽头 是俯瞰大片水域的悬崖。因为想不出合适的名字,人们仍旧把几乎覆盖全球的水域 称为大河。平地上长满青草,铲嘴和其他食草动物把草啃得短短的。由东向西的信 风拂过表面。 一小堆人——那儿只能挤下这么多人——聚集在那儿,围在被有些人称为“娜 娃托的荒唐玩意儿”周围。 那是一件奇异的装置,由薄木杆、几张皮子和几片轻金属构成。它看上去很是 脆弱,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它刮跑。 “我的朋友们,”娜娃托站在一个柳条箱上,好让每个人都能听到她的声音。 “我隆重地向大家推出塔科—萨理德。” 人群中有些人发出一阵表示理解的低语,但多数人都太年轻了,早已忘了那位 学者。娜娃托用他的名字给这台奇怪机器命名。 塔科—萨理德有一个宽大的三角形座舱和一个小巧中空的底盘。前端安了个铰 链,铰链上连接着一个向前伸出的尖细机头。硬要说它像什么的话,它像小孩子们 用边角废料制作的粗糙的翼指模型,但这种比方也不完全对,因为它有一个像一把 张开的扇子一样的尾巴,它的翅膀也通过桁条得到了强化。 有了这些特别之处,它看上去并不像一头翼指,更像来自在弗拉图勒尔省发现 的那个巨大蓝色构造内部的动物——像一只鸟。 娜娃托移动到底盘后方,随后弯下身子,爬进底盘,平躺在底盘上,肥厚的尾 巴从机体后部的一个开槽中伸了出来。等她躺好之后,两个助手走上前来,把她伸 出来的那部分尾巴绑在缠绕在机头铰链的皮带上。 最后,拴住塔科—萨理德的绳子被砍断了。信风不断地在它巨大的三角形翅膀 下掠过,然后……然后…… ——把它带到了天上。 人群发出一阵惊呼。塔科—萨理德掠过宽阔的平地,多数时候只略高于草坪, 但偶尔也能飞到中年昆特格利欧肩膀的高度。很快,它滑行着停了下来,总共大概 飞行了二十步距离。 众人的尾巴拍击地面以示兴奋,娜娃托发出一声欢呼——紧接着,一阵大风刮 过平地。突然间,她又飞到了空中。完全没有准备的娜娃托猛地伸直她的尾巴,拉 动着机器的尖头转了个弯,塔科—萨理德向右掠去,乘着风,飞向悬崖之外。 娜娃托工作组的成员追赶着飞走的机器,竭力想抓住它,但就在他们快赶上它 的时候,它又飞高了,飞在他们头顶之上,飞出了悬崖——整个人群都跑向悬崖边, 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塔科—萨理德正螺旋下降,越来越低。如果它撞上崖壁, 娜娃托就会摔死。她正疯狂地甩动着尾巴,想控制航向。 飞行物又稍稍上升了一点,但只维持了一小会儿,随后它又开始沿着螺旋形轨 迹不断下降。下方是遍地岩石的大河滩。 他们帮不上什么忙。下到河面需要一分天时间。到那儿没什么好走的路。 他们提心吊胆地望着,外表脆弱的飞行器继续螺旋下降。一只真正的翼指进入 了他们的视野,显然在疑惑那东西是什么。这个毛茸茸的飞行动物看上去比人造品 优雅自如得多。 塔科—萨理德碰到了波浪——只是碰了一下——然后似乎碎成了好几块。 娜娃托被困在里面,她的尾巴绑在方向舵上,如果不能很快挣脱出来,她就会 淹死。 浪头打在岩石上。 塔科—萨理德看上去就像是个死掉的东西,破破烂烂地漂浮在水面上。 翼指发出了尖叫。 随后——有东西在水面活动——绿色的东西。 是娜娃托!肥大的尾巴来回甩动着,推动着她游向岸边。近了,近了!她终于 站了起来。波浪拍打着她的大腿,她将双臂高高扬起,对上方的人群做了个胜利的 手势。 每个人都发出了欢呼。 第一小步已经迈出。 第一个在空中飞行的昆特格利欧。 孩提时代结束时,一个昆特格利欧孩子通常会经历两个成人仪式。第一次是狩 猎——第一次真正的相互合作,一起行动,感受战友之间的情谊。第二次是朝圣, 乘船到世界的另一面,凝视覆盖了四分之一个天空的壮丽的“上帝之脸”。 由于阿夫塞的发现,旅行现在已经失去了宗教意义,但仍然是每个人一生中必 须做的一件事。托雷卡相信,还应该加上第三个成人仪式——第三个每个人至少应 该做一次的事。每个人都应该到弗拉图勒尔省沿岸悬崖上去,看一看那个巨大的蓝 色构造。它从悬岸上向外突出,像是一只半埋着的蛋。托雷卡的勘探队员,加上架 桥和筑路小队,已经除去了大量岩石,比黑火药一开始时炸掉的多得多,但由坚不 可摧的蓝色材料制成的巨大船体的大部分,仍然埋在层层岩石中。 首都形势刚稳定下来,迪博便坚持要亲自来看看这个神秘构造。他召来戴西特 尔号,和娜娃托、阿夫塞以及坏脾气的老船长克尼尔一起乘船来到了现场,与托雷 卡、巴布诺他们会合了。现在他们站在河滩上,抬头看着那构造,刺骨的寒风抽打 着他们的身体。眼前是浅褐色的崖壁,映衬着蓝色的弧形表面、上方紫色的天空, 还有即将到达顶点的太阳发出的耀眼白色。 “太奇妙了。”迪博轻声说道。他的手臂已长到了原来长度的一半,新长出来 的皮肤呈亮黄色。 “是啊,”克尼尔说道,“一点不错。” “但它是什么?”迪博问道。 托雷卡迟疑了一下,这才说道:“它是一条船。” “但肯定不是帆船。”克尼尔马上说。 “不是,”托雷卡说道,“不是帆船。” 娜娃托看着她的儿子。“它到底是条什么船呢?” 托雷卡转身看着她。“是啊,是条什么船呢?”随后他又转回身看着克尼尔, “你说的对,它当然不是帆船。但我仍旧认为它是一艘船。它装备齐全,有专门睡 觉的地方、储存食物的地方,等等,一个人可以在里面生活很长时间。而且它是流 线型的,形状像船体。” “那它就是一艘船。”迪博说道。 “不,它不是。”克尼尔说道,声音就像沙砾互相摩擦,“首先,它没有舤, 没有舵,也没有龙骨。其次,它的设计并没有考虑到防止漏水的问题。托雷卡告诉 我,它的舱门一直开到地板上。第三,它太重了。” “太重了?”仍旧保持着瘦小身材的迪博问道,他现在很喜欢听到跟重量有关 的话题。 “是的,”托雷卡说道,“构成船体的蓝色材料非常致密,这肯定也是它具有 这么大强度的原因之一。如果你把这艘船放入水中,它沉得比铅还快。即使算里面 的这么大空间,作为一艘帆船来说,它还是太沉了。” “那么,它是在什么介质中航行的船呢?”迪博问道。 “空间。”托雷长说道。 “空间是什么?”克尼尔问道。 “这要看说话的环境了。”托雷卡说道,“在这儿,它的意思是指介于天体之 间的空间。” “你是说空气?”老水手问道。 “有可能。” “但如果这船沉得在水中都浮不起来,”迪博说道,“它当然不可能在空气中 飞行。” “娜娃托的飞行器塔科—萨理德就比空气重,但飞了起来。” 迪博点点头。“在空气中航行的船。在——空间航行的船。” “是的,我是这么认为的。” “这艘船的功用是什么?”阿夫塞问道。 “把不知何处产生的生命带到这儿来。”托雷卡说道。他看到大家的嘴巴都张 大了,内眼睑震惊地眨动着。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迪博说道。 托雷卡用手划了一个大圈,将整个悬崖表面都包括在内。“那些岩层就像书页 一样,”他说道,“但它并不是一本整书。大多数早期页面是空的。我们好像是在 故事进行到一半时突然间冒了出来。这本石头书是——可以看成是一套书中的第二 册。第一册埋在别的地方。只有在翻阅了那本书的页面之后,才能真正了解我们的 起源。” “我们的发源地不是这儿?”克尼尔问道。 “你觉得震惊吗,老朋友?”托雷卡说道。 克尼尔摇了摇头。“当阿夫塞改变世界时,我就在他身旁。我老了,要说老头 的优势,那就是观察力。我这辈子看到的变化太多了。不,托雷卡,我没有觉得震 惊。” “进化造就了生物的多样性,”托雷卡说道,“这一点我确信不疑。看到接近 悬崖顶部最下面的那层白色岩层吗?我们称之为书签层的岩层?这个名字比我们想 像的更恰当:它标志着我们的故事在这个世界上的开始处,但它并不是整个昆特格 利欧传奇的真正源头。那本书,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埋在别的地方。我们一直以 为书签层标志着创世的一刻,实际上并不是这么回事。它仅仅标志着我们抵达的那 一刻。生命起源于别处,进化在别处。” 他们抬起头,仰望悬崖表面,脸上满是敬畏的表情。 终于,托雷卡又指着巨大的蓝色方舟说:“还有这个,加上和它结构一样并成 功完成任务的其他蓝色构造,就是我们来到这儿的方式。”他耸了耸肩,“谁知道 呢?或许它真的是八艘船中的一艘。”他瞥了一眼巴布诺,“或许,从某种引喻意 义上来说,八个创世之蛋的故事是真的。” 他看着大家。“但是,不管怎样,很久很久以前——用我们的标准来衡量,尽 管以这个世界的整个年龄来看,它的发生还是相当近期的事——我们的祖先被、被 安置在了这儿,某种令人惊讶的生物制造了这些船,把我们的祖先移植到了这里。” 迪博向后靠在尾巴上。“在空间航行的船。”他又说了一遍。所有人都安静了, 直到迪博再次开口,“这给出逃项目带来了新意义。”国王抬起头,目光越过一层 层岩石,越过蓝色方舟,越过书签层,越过了所有的一切,一直看到高高在上的天 空。“我们不仅仅是到星星那儿去。”他说道,声音中充满憧憬。随后,他低下鼻 口,朝他的朋友们点了点头,“我们是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