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现在?现在这里一片死寂。空气冰冷,极为安静。淡蓝色的天花板以往充当着巨型 的电脑屏幕,不断读进数据,报告全世界范围内对目标的追踪进展,以及与各个客户的 洽谈成交情况,现在却是灰暗的,支离破碎,呈现螺旋状的裂纹,像被巨大的力量直接 命中造成的后果。办公室中心纵向排列开的数十张白色小办公桌上,该有的都没有了, 所有的资料、文件夹、电子留言条,电脑,洗得一清二白,呈现清洁阿姨梦想中的终极 干净。我的背上突然涌出一股凉气。 拿我最笨的小脚趾头去想,也知道之前发生过不可思议的事情。何况刚刚山狗说, 他已经有三四天没有看到猎人进出,根据我旧有经验,平常这里的出任务频率是每小时 四宗,每分钟有十个以上的猎人集合待命。我在大厅里细细搜寻过一遍,一无所得之后, 缩起身体,尽量无声无息地向内走去。冷清空气活像有腿脚的虫子,一曲一曲在我背上 爬,爬出无数鸡皮疙瘩。明明是故地,嘴脸却意外狰狞。我突然想起格斗教官关咯咯跟 我说过,天下最有用的功夫,乃是直觉。我直觉这里没有人,希望这直觉能有点用。 办公大厅往内走,距离大门口五十米处有一个右转弯,通向一条长走廊,走廊通体 漆成淡淡的金色,左右各有三道门,门的颜色据说也是金色,不过略微深一点,上面挂 了水晶质地的牌子。之所以是“据说”,因为只有左手第一道门我看得到,写的是:猎 物司。其他的什么藏物司,究物司,对我都是隐形的,只对所属该司的人显形,并且获 准进入。 在进入猎物司之前,我深呼吸了好几口气,足足犹豫了一分钟考虑要不要冒险,万 一进去看到一堆尸体,然后被一个想像不出的大魔头一掌打成内脏粉碎,就不知道谁来 照顾辟尘了。这个家伙最近爱上吃冰淇淋,而且非“哈根达斯”不要,忒小资一点,也 不看看我停职两年,完全没有收入,因为吃太多,帮人做家政都被赶出来。猎人混成这 样,早就不该混了。 思想斗争乱做,无论如何,我还是推开了门,门里仍然是我熟悉的景象,除了没有 梦里纱——我的老板之外。占据正面墙的落地窗,窗外是时空检测眼,能够看到两千公 里内的一切有生命物体的活动情况,看起来它仍然在运行,密密麻麻的绿点不断闪烁移 动,偶尔也有非常集中的爆炸状闪亮光芒,表明该地区有相当规模的非常规生物活动。 紫檀木大办公桌放在右边角落,三面墙都是巨大的文件架,密密麻麻无数小抽屉, 每个抽屉里都藏有某种非人或地球资源的详细资料。而地板上一如既往,光洁异常。 有大事情发生。 这个重复得出的白痴结论就是我能够确认的所有了。一切都完好,安静,无痕迹可 寻找,连味道都刻意纯洁。不错,我的追踪术拿过满分,但是无东西可追的话,即使是 教官小田天狼来,也只有怀才不遇这华山一条路。 主意打定,我反身冲出办公室,撒腿狂奔回到空间门入口,出去没有进来麻烦,坐 坐电梯就可以了。我很担心电梯会不运行,或者半途停掉,但是担心还没有完,已经一 头扎到了光行面前,它在咬自己的指甲,表情很天真,小店子里回荡着赛旦的优美歌声, 有如天籁,而比牛还不识音韵的山狗缩在一角,皱出一张苦瓜脸,还戴着一个巨大的耳 罩。他这么爱安静,真应该下去呆着。光行看到我,露出笑容,透明的笑容:“猪哥, 怎么样,搞定了吗?我要走了。” 那天我没敢劳动光行,很老实地乘最晚一班飞机回到了东京,辟尘正在地板上吐纳 静坐,柔和昏黄的壁灯下,它一脸平和,使人心定。我知道我是很爱它的,虽然它又贪 婪又麻烦,抓跟鸡毛当令箭,对我指手画脚,管东管西,还有十分严重的洁癖,让我一 天到晚不得安生,但它是这个广袤世界上,最与我亲密无间的——东西。悄悄换了鞋, 脏袜子藏到地毯下,我坐下来,随手拿一本猎物者杂志瞎看,免得响动过大惊扰了它。 一页一页翻下来,眼睛里半个字没读进去,总部惨淡诡异的景象在脑海里不断一幕 幕闪过,令我心乱如麻,早上出门时辟尘说我最近有迷灾,果然迷得不善。 想到这里灵机一豁,顾不得打扰辟尘,我立刻一跃而起,辟尘几乎同时睁开眼,它 入定中受了惊,本能地吸气,这房子里的空气给一吸而空,突然变得像建在了珠穆朗玛 峰上。虽然一看到是我,它就放松下来,我还是感觉头沉胸闷,心脏狂跳,内脏瞬间受 到的强烈伤害不知凡几——刚刚还说爱它呢,真是遇人不淑啊。 顾不上算账,我揪住辟尘问它:“你知不知道狄南美在哪里?” 它很警惕:“你找那个狐狸精干啥?” 我真佩服它这么长年如一日严防死守,生怕我被天下人所害:“不要骂人,我找她 有正经事。” 辟尘一脸不爽:“她是只狐狸精啊,我哪里骂人?” 不说我还忘记了,狄南美确实是只狐狸精。可能是因为她来我们家的时候都是做人 类打扮,而且,是非常风尘的人类。 凭借我赋闲在家后掌握的基本电脑知识,我们终于在网上找到了狄南美,很不好意 思,是在一个色情交友网站上找到的,她不但把名字大白天下,还配上了玉照,当然是 化身为女人之后的照片。斜着画得乌七麻黑的眼睛瞪镜头,跟要吃掉谁似的。我端详再 三,很担心地问辟尘,这是不是南美啊,它说当然是,上次说照片挂这都半年了,裙下 之臣多如过江之小鱼。我一口气差点没有背过去,直敲它的头:“你怎么一点道德觉悟 都没有,泡这种地方?难怪你那次上街只顾看美女,撞到电线杆都不知道!”辟尘面无 表情地打着键盘和南美联系,冷静地说:“猪哥,那个是你。” 南美是一只很老很老的狐狸,关于岁数的探询乃是绝对禁忌,问者杀无赦。猎人联 盟成立之日起,她就是被追猎的目标,无数人欲得之而后快,不惜代价,因为她的特长 独一无二,乃是预言。这种预言能力不是来自天赋,而是来自她上千年的修行中精研紫 薇星宿、风水命理之类神异学问,当真是读破万卷书,行遍万里路。当中仅仅为了向香 港地区一位著名风水师偷师踏穴之学,就潜伏在人家家里三十年之久。我不知道她学这 个干吗,难道她准备自己死了找个好地方埋,以便保佑子孙光大门楣?还是想为自家生 计留条后路,将来在纽约地铁站摆一桌子,打出“狄半仙”的名头换口饭吃?她是一只 狐狸啊,是不是在人类世界混太久,把这出给忘记了? 和辟尘如此猜测着,鼠标移动,点开南美的联系方式,页面刚跳进眼帘,耳边就轰 隆一声巨响,我和辟尘吓了一跳,愕然回过头去时,先看到一阵烟尘,然看到我家那扇 精钢外门被从中劈开、分头倒地,再后,就有一个人慢慢走了进来。 是一个高而瘦削的男子,穿纯白色的过膝丝外套,方形布扣子十分齐整,一路扣到 了喉头。神色温和,形容干净,整个人气质堪称文雅大方,但上述印象在瞥见他眼睛的 时候都一股脑去了九天云外,那一对妖异的水晶蓝,深如海,冷清清,正毫无感情地看 着我们,整个房间一瞬间进入隆冬,天寒地冻。 他并未将我们与那扇精钢门作同等对待,还彬彬有礼地微躬身,嘴角露出一丝非常 教科书的微笑:“朱先生,初次见面。在下精蓝,是来自食鬼族的使者,奉族中指令, 前来请您跟我走一趟。” 我本来坐在沙发上,傻呵呵瞪着人家,此言一出,立马仰天一跤摔到地上,半天爬 不起来。 食鬼?食鬼? 从前功课扎实,此时便到用时。记得猎人联盟机密卷宗中有条目,曰:食鬼,传说 中的三大邪族之一。以高等级法力物种为食。其他不详。现在居然冒出一只要请我去走 一趟?老兄,开玩笑不需要打破我家门吧。 话虽如此,他显然毫无开玩笑的闲情逸致,一边施施然向我走来,一边手里摸出了 一根银色绳子,似有灵性般,扭曲弹跳,状甚渴望。 哎呀,这样就想绑我?我又不是你买的生猪,乖乖躺下给你捆。咬一咬牙,我突然 跃起,用尽全身力量一拳向精蓝击出,同时咬破舌尖,以自身精血为饵喷出了所习逃逸 术中最高等级的神魂藏顿诀,我的拳风令四周一切物体辟易,笔直撞上墙壁,激荡成有 形的粉碎。整个世界仿佛猛然昏暗颠倒,充满了我的血污气味,屏蔽一切生命活动的迹 象。我放开嗓子拼命叫快跑快跑啊,辟尘,马上抓住这一瞬间,赶快逃出去啊。顾忌我 这个必须仰赖空气存活的可怜人类在,辟尘无法发动任何攻击,他空为半犀长老,可比 三岁小孩还不如。 藏顿诀极费能量,刹那间精力便耗尽,我颓然倒下,拳头犹自紧握,软软地以未曾 见过的角度垂在我手腕上,如同被顽童废弃的破旧气球。不痛,因为我根本感觉不到自 己。而精蓝气定神闲地立在我面前,除了衣服上脏了一块,完好无损。更让我沮丧的是, 辟尘这只混蛋半犀人,从当初到现在,竟然一直傻乎乎地站在电脑前,张大嘴巴,看样 子完全没搞清楚状况。我心里一酸,干脆哭了起来。 我说过,爱这个东西,在我生命之中,扮演了过于强大的角色。我总是被它支配, 所以不能像其他修炼者一样,一心一意地通过猎捕、博杀、鲜血和噩梦来完善自己。我 始终执著于我不应该有的、对万物的多情。 精蓝似乎对我很好奇,尤其是我流出的眼泪,他走过来,沾起一滴这冰凉的液体, 伸出舌头尝了尝,并得出结论说:“奇怪,是有味道的。”他提醒我:“据说人类中的 优秀品种不应该流泪,这是软弱的表现。”我哽咽着破口大骂:“他妈的,我要是优秀 品种还用得着站在这里?”我很不忿,“我早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