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小子没有幽默感,但手脚利索,三下五除二,把我绑得如同一个粽子,往背上一 甩,这就打包带走。我没功夫赞叹该打包手法实在简洁有效,因为恐惧业已从头到脚蔓 延,如一桶冰凉的水倒进后背。最该死的是辟尘竟然还没反应过来,仍然矗在那里。幸 好精蓝对它毫无兴趣,把我掮了掮,转身走了出去。 这个世界上什么发明最伟大?普通人一定是说电视机。问我呢,我就一定说是自行 车。虽然这个答案被无数人唾弃过,最严重的一次,我的师兄听完之后扑上来打我。但 是自行车是多么伟大的东西啊,它结合了机械的基本精髓,平衡人类的体能和运动神经 反射速度,出入于市井凡俗的使用功能与匪夷所思的技巧炫耀之间,简直就是大巧若拙, 重剑无锋的杰出代表。 所以当我露出两只小眼睛,被精蓝倒悬到外面,上了一辆自行车的时候,我简直忘 记自己哭出来的鼻涕眼泪还糊在脸上,一门心思想跟他切磋切磋起来。那是一辆HITSTORM, 在自行车竞速界的地位相当于汽车界的法拉利,鲜艳的亮黄色,如果后座横坐一个穿超 短热裤、双腿修长的辣妹,想当然可以洗爆无数路人的眼睛。可惜现在是我,一个包装 精美的粽子,恐怕吸引力就要略输一筹了。不过俗话说得好:人生处处有笑话,被人绑 架时也不例外。只见精蓝上车的时候一偏腿,我横卧后座,不巧看到了这位一表人才, 或者一表妖才的仁兄,风衣下居然穿了一条四角内裤!我说,没有钱你可以去劫富济贫 嘛!要不要这么寒酸啊! 他仿佛听到我心里喃喃念叨的声音,转头瞪我一眼,刚好看到我脸上露出的笑容, 面面相觑良久,他极度迷惑地问我:“你刚才哭得那么厉害,把我衣服都打湿了,可现 在你又笑,人类的情绪变化是那么突然而无常理的吗?” 这个问题听起来真是耳熟。意气用事放走食金兽的那一次,我的老板梦里纱就是这 样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一面发脾气把文件丢得到处都是。他那张怪不好看的脸逼到离 我三公分那么“远”的地方,问了我一个同样的问题。另外他还问:“难道你不知道代 价有多大吗?” 代价?我停职,拍档调去守门。最惨的时候衣食无着,要跑到三流制片厂去当替身 演员,从十二楼跳下来,当然我是不太可能摔死的,所以那些十八流动作导演让我跳的 楼就越来越高,工资却一分钱不涨。但是现在想起来是值得的,那只食金兽如果被捕, 所遭受的命运将如同饲养来取胆的熊,强迫饱食黄金矿物,而后被剖开腹部,夺取其中 自然形成的精纯块状黄金。养好伤口后,再进行下一轮的残酷轮回。当时它低首伏地, 眼泪掉下,砸在矿脉上叮叮作响。惨不忍睹啊,所以我的心肌梗塞及时发作,倒地装死, 让它跑掉。委托猎人联盟寻找它的客户跳得离地八尺,大发雷霆,骂得梦里纱头都方了。 我怎么回答梦里纱的已经忘记了,大概只是像一只落水狗那样垂头丧气,然后猥琐 地被扫地出门吧。所以这次我也没有吭声,只是反问一句:“你准备带我上哪啊?” 精蓝穿着那条可笑的四角短裤奋力骑车,不再理会我。 敌人形象由优雅一转为滑稽,我就几次忘记自己的处境,乐不可支起来。但是三十 分钟后,我们到达人迹稀少的郊外,我赫然发现自己脱离地面,迅速向空中上升,一直 到达四千米的高度。车头高高跃起,如一艘长得很像自行车的火箭一样破空前进。我忍 不住大叫:“干什么,干什么,我要摔下去了。”精蓝不耐烦地看我一眼,大约嫌我啰 嗦,一拳把我打昏。最后的意识消失前,我记得自己很大声地骂了一句三字经,表示输 人不输阵,我还要抗争。 顶着头上硕大一个包,我在好莱坞贝佛利山庄附近的树林中醒来。凌晨冥色中,我 之所以那么确定自己身在何处,不是因为我英明神武,明鉴万里,而是因为昏昏沉沉一 爬起来,我就看到远处一栋风格大气、占地数千英亩的豪宅。那是好莱坞巨星布莱德? 皮特和珍妮佛? 安妮斯顿的著名居所,据说由某业已退隐江湖的建筑设计大师亲自操刀 而成。若干年前我迷上了美国电影,尤其对“燃情岁月”,“搏击俱乐部”中的主人公 心向往之,曾经一度自发跑到这里来当狗仔队,数次看到皮特穿一条短裤在庭院里翘着 二郎腿,引吭高歌,老实说唱得不怎么样,但不妨碍我拿出联盟配备的高清晰接收耳机, 在一边打着拍子听了好久,充分过了一下追星的瘾头。 来不及缅怀完我曾经的美好生活,精蓝的脸便出现在我视线里,一阵寒噤打过,我 遍身都是鸡皮疙瘩。恐惧重来,虽然理智告诉我,精蓝不远万里把我弄到这里来,可不 是为了给我找个风水宝地入葬,但是人类愚蠢的担忧令我双腿仍然发软。 “不要颤抖,我不会杀你的。虽然我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搜遍一百三十七个国 家两万多个姓朱的人,一定要完好无损地找到你。” 精蓝提起我慢慢向那栋大房子走去,我用一种相当困难的方式仰头看它,形象如同 一只马上要上炉子的烤鸭。“一百三十七个国家?两万个姓朱的人?找我?”我干嚎起 来,“你一定找错人啦!找错人啦,我冤枉啊!”不过在拳头下来之前,我还是识相地 闭上了嘴。想起辟尘说的一句话:“猪哥,你的个性一言以蔽之,乃是犯贱。” 辟尘的名字在我心里引发一阵哀伤,精蓝仿佛有所直觉,立刻垂头看我,那双令人 看了不寒而栗的眼睛里露出探询的神色。真奇怪,从打第一个照面至今,每次我的情绪 有稍大程度的波动,精蓝便如有感应般随即注意我,说他善解人意,实在糟蹋成语,大 概是读心术之类的禀赋,但他又不像完全了解我在想什么。我叹了口气,龙生龙,凤生 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食鬼那么另类的种族,看看就产出什么怪东西。自然之选,天 经地义啊。 胡思乱想间,精蓝走近了我的偶像住所,而且视一切保安措施如无物,信步走了进 去。真稀奇,莫非是这对明星夫妇有钱过头,找了精蓝来当保镖,而后到全世界找些名 目胡闹?比如说在所有姓朱的人里找一个最胸无大志的提头来见,然后我就大热中奖? 不过马上我就知道自己错了,因为他走是走了进去,却没有进屋子,而是从大门后 朝右转,紧接着我胸口一闷,恍惚明白到我们跨入了一个异次元空间门,不适感立刻憋 住了心口,晕车似的。唉,光行在就好了。 有个声音忽然响起在我的耳边:“朱先生,你真的是个感情丰富的人,当应该为自 己生命担忧的时候,你却先想起他人。” 我惊跳起来,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我被松绑了,精蓝站到了远远的地方。环顾四周, 我来到了一个奇怪的大厅里,像哥特式教堂一样高而狭窄的屋顶,纵深数十米的面积, 墙壁和地板都是漆黑的,四个角落里人头虫身的萤婴聚合而成硕大的灯球,荧荧生光, 将满屋幽幽照亮,排列在大厅两头有许多森然雕像,也是黑黝黝的,看得不是太清楚, 但应该是半人半兽的神物,目龇牙咧,诡异地远望我。但这一切都没有把我的眼光吸引 住,因为在那些雕像的中间,站着一个男人。 长得和精蓝很像,但是他老很多,穿着黑色长衣,鬓角有星星白发。眼睛,眼睛深 不可测,看不出情绪端倪,但总算是正常的黑色,皮肤保养很好,却不可避免地有人类 的软弱皱纹。倘若他没有站在这里,那么他看上去不过是个普通的、年轻时候很英俊现 在却开始老去的男人。 他对精蓝说:“你先出去。”后者恭敬地屈身,答道:“是,父亲。” 父亲?我忍不住去掏掏自己的耳朵——我别是被空间波动搞坏了听觉吧? 他注意到了我的举动,唇角露出一丝笑意:“朱先生,你好吗?” 我稳定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慢慢站起来,向他苦笑:“你抓我干什么?” 大人物就是大人物,从来不直接回答问题,还要把球抛回给我。 “你是猎人中的佼佼者,是不是知道有三大邪族,是人类的力量完全无法抗衡的?” 我点头。不错,食鬼、破魂、吸血,三大邪族。在人与非人的世界名头都如雷贯耳。 其中吸血鬼最为高调嚣张,出入人类世界几千年,以人为食物供应的源头,引发人 类旷日持久的防御战,更涌现出无数以消灭吸血鬼为目的的战斗天才,在全球范围内追 杀吸血鬼。不过人类伤亡惨重之余,成绩并不显著。而食鬼与破魂相对而言,更为神秘, 连情报工作号称天下第一的猎人联盟,也不过掌握极稀少的资料,老实说,其实就是知 道它们有一对感觉特别冰冷而呈现奇特颜色的眼睛,其他的都蒙查查——一度我怀疑它 们和七龙珠是一个级别的东西,不过拿来骗我们居安思危。 所以我加了一句:“是不是真的有啊?”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当然。” “食鬼和破魂是一个宗族的两支,他们最大的区别,是对生存环境的要求不同,并 且赖以为生的来源也迥异。简单地说,食鬼吸取的是万物暴死时急剧爆发的生命精华, 所以全族居无定所,足迹遍布世界,寻找并杀戮生命能量强大的生物。而破魂则偏好细 水长流的能量吸收方式,所以同样搜寻高能量生物,却总是下手破坏对方精神控制中枢, 而后加以圈养,达到源源不断生取能量的目的。” 我听得心惊胆战,顿时破口大骂:“有没有搞错,把我们当电池。” 像我这样又爱吃,又爱玩,没事发呆,还有点好色的人,一旦被关起来当成人体发 电机,不知道是什么模样。 我脑子里浮现出来一节巨大的劲量电池,不过长着一张我的脸。老天,不如一记掌 心雷打死我吧,省得我将来下地狱阎王问我:“你一生有何建树?”我答:“我经久耐 用,价廉物美,储藏方便,防震防潮。”如果我死去多时的老爸在一边旁听,一定上前 给我两记黯然销魂掌,让我直接死第二次,免得辱及先人。 他仿佛知道我思潮起伏,停下叙述,等我稍微平静一点,便很好心地告诉我:“你 不用担心,这两族的数量都非常稀少,所以一向挑食,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他们应 该不会跟你过不去的。” 听听,这是什么话:说我想当电池人家还不要。郁闷吧。我只好为自己学艺不精干 笑几声。 笑声还回响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四角的萤婴猛然间嗡地飞散,布在空中,如鬼眼般 闪烁。紧接着我听到精蓝平静的声音:“父亲,纽约地区有异常的大幅度空间波动。我 们已经出动调查。” 死寂。我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两分钟后他再度进来:“父亲,有一只高级别的半犀人在曼哈顿中心地区搅动空气, 形成非常强烈的干飓风,切断了中心电路,导致全城大停电。美洲猎人联盟的人正往肇 事中心赶去。” 我跳了八尺高:“辟尘!” 我一生做人,基本上一无是处。父母早逝,我有心尽孝,无力回天,兄弟姐妹一个 都欠奉,悌之一字,也无从说起,入了猎人这个行当呢,天天看的蜥蜴比人多,朋友这 种东西当然少之又少,工作上不断抗旨不遵,大逆不道,忠义估计也搭不上我的边了。 所以我想过,万一哪一天我不幸一命呜呼的话,会为我洒下几滴悲伤泪的,大概是 两条蚯蚓,几只怪兽,此外就只有辟尘了。就此问题我还向辟尘做了一个小小的求证, 结果它说:“你在哪儿死的?我去把那里的东西全部憋死。”反应相当暴烈。而且据我 所知,半犀人是不懂得说谎的。 “辟尘”两个字一喊,我全身的血都好像要热得烧起来了。凭借对声音的追踪,我 锁定了精蓝站立的方向,那里应该也就是门的方向,如果我可以击倒它,赢得即使只是 十秒的时间,我就有机会利用神魂藏顿诀逃出这个异次元空间——事实上这应该是防护 比较薄弱的半次元空间,否则里面不会感知到纽约市的空间情况。一念初生,我已经欺 身直上,因为右手在之前的攻击中已经折断,我改肘为拳,斜身直劈意念中精蓝的左肩 位置,极速的去势撕裂空气,发出丝丝的声音,瞬间已经到达精蓝身前。他肩膀中击下 卸的模样已经在脑子里定型了,我整个人却忽然一窒,如同被一条强力的钢丝套住腰部, 我被折成一只死虾子的姿势,硬是定格在了空中。后面有一只手,轻轻地捏住了我那条 冒牌的爱马士皮带扣。几乎同时,另一道拳风已经无声无息地欺到了我眼前,冰冷,仿 佛带着有形的万条钢针,凶狠锐利——等待着一声清脆的裂响,我就脑袋开花。 一大群萤婴聚拢来。 如同黑客帝国里那一幕戏——我悬在空中,眼前的精蓝一脑门官司。而黑衣人站在 我们中间,一只手抓住我,另一只手挡在精蓝挥出的拳头前。正静静看着我。 他问:“你要做什么?” 我晓得自己此时活脱是一只死狗,喊口号也白搭,所以索性不答话。 他很好奇地看着我:“你知道吗?你刚刚那一击的力量,虽然还不足够伤害精蓝, 不过如果在昨天晚上就施展出来,至少可以逃出那个房间,告诉我,为什么你不那么做?” 我非常烦恼地伸手解开自己衬衣的第二颗扣子,反问他:“你又可不可以告诉我, 你要找我这个倒霉蛋干什么?” 这个问题问了两次,他终于回答了我:“我要你帮我找一个人。” 本来我只是四肢下垂的,他一说出这句话,我简直全部内脏都要下垂了——为了搜 我,走了一百三十七个国家,查了两万多个姓朱的,然后,找到了我只是为了让我去找 一个人?就好像是说一只老虎,花了老大的功夫爬山越林,辛苦得要命,就是为了找到 一只狼去抓兔子——老大,你自己抓会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