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光行哼着歌儿跳着华尔兹旋转远去,彷徨间,一只手从黑暗中伸来,准确无误地拉 住我。好冷好滑的一只手啊。虽然拉住的是我的衣角,我还是感觉到一阵寒气刺入皮肤, 召唤出一堆鸡皮疙瘩欢呼雀跃在我的肚子上。我讷讷地问:“兄台哪位?带我去哪?我 年纪大了,肉粗不好吃。” 踉踉跄跄不知走了多久,突然眼前一花,倏忽之间,就撞进了一个光华灿烂的大房 间。牵我的手不见了,我站在那里,觉得这个房间有点眼熟,仔细看看,厅前后两端落 地环形的巨大神龛里森然排列着半人半兽的神像,地板与天花板都漆黑。对了,这不是 我初次见到江左司徒的那个地方吗? 我的偶像布莱德? 彼特应该就在附近酣睡吧,不知 道他做梦磨不磨牙? 那次来,灯火昏沉,影影绰绰四周只看到大概,今天大异从前,仰头看,大殿纵横 四角坠下共十六个巨大的圆形灯球,由萤婴丛集而成,爆发出来的白色光亮虽然无比强 烈,却令人感觉肃穆温暖。萤婴翅膀轻轻扇动,发出细微的风声。 低头再看,大厅中聚集了许多穿着相似长衣的人,但每件衣服的颜色却十分奇异, 银蓝,金碧,紫灰,乌橙,云红,鲜艳夺目,不过在多彩衣服的上面,大家却都顶着一 个圆嘟嘟无眉无眼无鼻无嘴活像一个剥皮鸡蛋的头。他们听到我进来,全部把我盯住, 也不知拿什么在打量我,一下子吓得我要死,差点当场大小便失禁。 幸好这个时候看到了江左司徒,也穿一件长衣,不过这次是纯白色,翩翩从前面神 像后转出来,招呼我。于是在那些无脸人分开的一条小小通道里,我哆哆嗦嗦、低眉顺 眼地溜过去,打死我眼睛也不敢往两边看,这可比什么疫龙啊、吸血鬼啊、吊死鬼啊可 怕多了——什么都没有,就比什么都吓人。 到了江左司徒身边,他很善解人意地携住我的手。唉,我是真够呛,连男人的手都 愿意牵了。 大概抖得稍微厉害了一点,江左司徒便低头问我:“朱先生,有何不妥?” 我强笑着摇摇头,不摇头还好,一摇就免不了要看到左右那些阴森森的“鸡蛋”, 吓得我鼻涕都抢着落荒而逃。江左司徒哈哈大笑,另一只手高高举起,向他面前的人一 招。大堂中聚集的人群忽然一起背过脸去,再回过脸来的时候,我傻眼了,好多精蓝啊, 怎么全部都是精蓝的样子啊! 江左司徒笑着对我解释:“破魂最难修得的,就是一张脸,所以必要时候,都以模 仿他人充数。看看,他们的样子是不是都很像我?” 果然,精蓝的模样是很像江左司徒的,难怪我早先还以为精蓝是他的儿子。江左司 徒摇头:“出于某种原因,精蓝这一代的族人都称呼我为父亲。”哦,这倒经典,区区 一个人类,跑到最强最邪恶的族群里去当人家的爹,多扬眉吐气! 我眉开眼笑的傻模样好像惹到了别人,下面有一位“翻版精蓝”越众而出,向我喝 问:“你是谁?” 哇,声音和服莱一样,跟机器合成似的单调瘆人。江左司徒当这些东西的爹,拉风 是拉风,好像乐趣就不太多吧,不如跟我一起住,还有辟尘收集的好多HIP-HOP 听。 分神半天,江左司徒应该已经帮我回答完了质问,所以那位仁兄把我左右上下仔细 瞻仰一遍后,纳闷地说:“就是你呀,为了拿你的资料还要我发回避令给猎人联盟,结 果走错了空间出口,撞破了你们的天花板。”我“哎呀”一声,那个谜团总算解了,原 来是这样啊。不过回避令是什么?江左司徒安慰地拍拍我:“莫惊讶,你们猎人联盟老 大和我们有秘密协议在先,如我们需要他们回避,会发出专门的照会。他们并不知道我 们为了什么。”我心里这个气呀,猎人偶尔还是要有一点锄强扶弱的精神嘛!打不过人 家就先跪下来求条生路,万一要你回避是要开展大屠杀呢?真是混蛋加三级。 闲话已毕,江左司徒带我转回神像后面,脚下一轻,突然间便到了高处。这天花板 好高啊,浮上五六米有余,还只是在半空。我和江左司徒面对大厅正面墙壁,眼看着那 黑色墙壁从中间如软帘一样向两边卷开,墙壁后徐徐露出的,是一个银白绳索编制的如 蜘蛛一样八爪伸张搭牢两边的东西,中心兜住一个小小圆球,呈现出透明的蓝色。球中 充满了水晶状的微粒,而微粒中间,则睡着一个小小的婴儿,他蜷曲四肢,头部埋在怀 里,看不到模样。而在圆球的后面,司印笑嘻嘻地悬空站着,看到我,笑容更美。有一 点哀伤从我心里掠过,那是一种久违的感觉,这感觉比恐惧、痛苦、羞辱都更令人印象 深刻。我明明知道她并非真正的人类,却不期然有一种冲动,想充当救世主,在这我无 法匹敌的黑暗力量环伺中一跃而上,将她从觉醒的梦魇中带走,去平凡人世与我平凡相 守。不过,我还是压抑了自己的冲动——第一,我身处半空跳不起来;第二,我怕冲上 去以后,第一个反咬我一口的,就是司印自己。 所以我能做的,也就是咧咧嘴,摆出尽量甜美可人的表情,眼睛眨巴眨巴地向她送 秋波,希望她复苏为守护灵后还记得我,以后江湖再见,说不定还能给我几分薄面。 透明球体开始轻微旋转,速度逐渐加快。往下一看,满堂子的精蓝们早就无声无息 地低伏在地,开口念颂什么,听起来像古印度文,诡异的喃喃声回荡在空气里,整个空 间反而变得更加死寂。 司印开始熔化。从指尖开始,她熔化成为艳蓝色的粘稠液体,流泻到球体上,点点 滴滴都渗了进去,落到那个婴儿四周,将水晶微粒凝结起来,形成一片片透明呈蓝色的 障壁,将婴儿屏蔽其中。她熔化得越来越快,眼看那张美丽的脸将永不再见,成为记忆 中的永恒。 在彻底消失前,她张开口,发出最后的声音:“猪哥,和你们一起,我觉得很快乐。” 球渐渐凝固成了不透明的实体,停止了旋转,有一颗眼泪从我脸上流下来,滴到地 面上,砸出了豆大的坑,一颗,又一颗……精蓝们都抬起头来,静静地、迷惑地看着那 些他们所不理解的陌生液体,在空中飞落。 我猜我大概是动感情动得太厉害,所以失去知觉了,明明正在亲身上演生离死别感 天动地的苦情戏,怎么眼睛一闭上再睁开,自己就到了一片绿茵茵的草地上?茫然四顾, 天色柔和,没有太阳,却很明朗,远近都是疏疏落落通体漆黑的树,虬根弯卷,所有枝 叶边缘都极为锋利,朝天上指,剑拔弩张,统统都是敢与苍天斗到底的无畏斗士,不知 道是什么怪品种。草地的护理倒是很到位,完全可以评选时尚杂志年度最佳草皮奖,不 知道破魂做不做兼职,如果做的话,过两年铁定在园艺界闻名遐迩,我去做做项目中介 捞一票也不一定呢。 站起身来活动一下,还好,一切正常。我以前有位师兄爱好梦游,游就游吧,又不 按既定路线走,非要独辟蹊径,所以经常摔断腿撞破头被水龙头点中笑腰穴笑到下巴脱 掉。他最后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早上醒来先摸一遍自己周身骨头及穴道要害,要是 侥幸四体保全,心情自然大好,祷告两小时赞美上帝。但是更多的情况是会当即惨叫一 声:“第七根肋骨又断了,昨天刚接好的。”然后撒腿就往医院跑。 到底发生了什么呢?记忆指向司印影像消失的瞬间,鼻子里多少有点PH值小于七的 反应。不过我虽然鸡婆,倒也一向想得开。她又不是被硬抓回去的,我在这哭哭啼啼, 一百一是对人家破魂内政事务的无礼干涉和主观臆断,应该趁早收手。 把自己安慰好了,我开始四处瞎逛,不知道那个水晶球后来怎么了,是不是啪的一 声裂开,然后从中间跳出一只猴子,目运金光,拜谒天地四方——这么说就有点耳熟, 好像不是破魂,而是孙悟空出生了…… 一队吸血鬼过来了。我吃惊地擦擦眼睛,看着这群吸血鬼排成纵队,一丝不苟地同 开步,同下脚,连眼珠子转过来打量我的动作都整齐划一,哪里有一点纵横于黑白人妖 两界、风云叱咤的雄奇气概?比我上次在谷底看到的还不如。赶着他们走的那个人呢, 仍然是服莱。他也看到了我,居然点点头表示招呼,令我受宠若惊,赶忙也点了好几个 一百八十度的大头,趋前问候道:“长老哪里去?”表情媚悦,体态恭顺,哎呀,早知 道自己有这个天赋,当初拿出来打点打点梦里纱,说不定现在都是驻欧洲联络处的首席 猎人了。不过梦里纱的级别和服莱差太远了——威武不能屈者,威武不够也,羞愧啊。 服莱对我态度颇有改善,不过声音还是板板地:“这批食仔耗尽了,再说前段时间 也抓太多,我带几个去放放生。”“放生?放生是什么?是放人家一条生路让他们走, 还是放在开水里涮涮蘸点酱油吃?”服莱相当迷惑地看看那些口水流到了嘴边的傻吸血 鬼,好像觉得“蘸点酱油吃吸血鬼”这种提议十分没出息,说:“放生就是放生,离开 这儿他们神智就会恢复。不过力量全废,没有用了。” 他赶着一群食仔走了,我肃然起敬地自后向他行注目礼。虽说这位大人个子小,可 气派万千啊,几时我能够修炼到这一步,就可以走到吸血鬼之王的卧室里一屁股坐下, 说:“端两盘年轻可口点的嫩吸血鬼来大爷我尝尝鲜……” 所以说什么都可以错,投胎就不可以投错,要是我投胎做了破魂——一甩头赶紧把 这个想法甩掉,算了,好歹我自己有张脸吧。 继续在草地上晃荡,我还看到一个头部包着黑色头巾、穿黑色长袍的人匆匆走过, 向我扫了一眼,精光四射,害我打了好多个冷战。“那个是食鬼族人代表,来觐见新生 达旦的。”打冷战的时候听到这个声音,使我还额外多奉送了几个——江左司徒又冒了 出来,指指那个眨眼就不见的人走去的方向。我苦笑着点点头,说:“食鬼都是这个样 子哦,我记住了。”他拍拍我的肩膀:“朱先生,多谢你不辱使命。达旦已经出生了。 这次食鬼破魂的出新危机史无前例,如果让达旦在水晶胎中就萎缩死亡的话,我们 灭族前的惊人破坏力,足够让整个地球毁灭。”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说我走运吧,不是那么回事,说不走运,好像还一不小心拯救 了一把世界。为什么没有媒体来盯我梢,报道我的八卦消息,或者请我去当什么鱼钩啊 狗粮的代言人啊?英雄皆寂寞,我寂寞啊! 寂寞当然要回家,我决定要回家了,把我弄来观摩这么重要的典礼,也不发点纪念 品给我,未经王化的非人,就是这么小气。唉声叹气一番,我跟江左司徒告辞,请他送 我回广州去,他一伸手:“且慢,朱先生,还有大事要麻烦你。” 江左司徒把要我做的事情说完,我鼻子都歪了,大叫使不得使不得,撒腿就跑。可 惜道行浅,跑不掉啊,江左司徒一飘,就飘到我面前来了,沉下脸来正色说:“朱先生, 你知道这不是你愿不愿意的事情,我看中你性情纯良,如能以此引导达旦,将来于我族 类的改造有益。你答应也要答应,不答应,也要答应。” 不愧是人类与邪族的杂交优良品种,文也来得,武也来得。不过这样强逼我,荒谬 了一点吧?万一我骨头超硬,或者决心贯彻“士可杀,不可辱”的君子原则,我不是要 当场往旁边那棵树上一头撞去,表示我宁死不从?不过我主意刚这么一打,身边那棵树 先热情主动地把枝条一垂,就向我下围包抄过来。我一跳而出它的攻击范围,转头又看 到江左司徒阴恻恻的脸,额头上仿佛写着“你跳啊你跳啊,你跳远一点啊”的意思。万 念俱灰之下长叹一口气,我大叫:“从你了从你了,我下半辈子完蛋了!倒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