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我一边漫不经心地想,一边顺眼看了看他手里所谓的那根线,不看还好,一看差点 把眼珠子看掉了——这是什么线啊,在他小小的手心里居然不断蠕动着,且鲜红透明, 微微放光。如果从一条线上都可以看出表情的话,我直觉它是一条非常非常惊慌失措的 线。 回到家,辟尘正跟随着FIFTYCENTS强劲的音乐洗碗,CHECKOUTCHECKOUT,呼,盘子 飞进水池,CHECKOUTCHECKOUT,呼,局部迷你旋风脱水。它摇头晃脑,其乐无穷。 小破跑去炫耀他今天的“乖宝宝大奖”奖品冰激凌球。又没有外人,辟尘却比我还 臭屁,大加谬赞:“小破好了不起啊,真是太乖了,来来来,吧唧一个。”小破总算还 有点破魂达旦前生的尊贵记忆,翻翻眼睛考虑了一下,掉头走了。 我把从他手里拿过来的那条线给辟尘看:“你认不认识这是什么?” 他把碗筷收进柜子,漫不经心瞥了一眼,说:“一条线啊,你哪件衣服又破纱了?” 我提醒他:“会动的哦。” 它这才仔细看看,伸出手指点点,说:“是哦,软软的,什么来着?” 辟尘都不认识,奇怪了,莫非是猪肉绦虫?是小破使了一招隔空取物,从人家肚子 里拿出来的?想到这里一阵恶心,我忙甩手把它丢掉。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它一脱离我 的掌心,就在空气中,非常彻底、非常突兀、非常来无影去无踪地消失了。我左右看看, 摸了自己身上一遍,然后和辟尘异口同声问对方:“你看见没有?” 翻遍了整个厨房的犄角旮旯,甚至整个家里一切可以藏物的所在,那条所谓的线硬 是没见着,我纳闷得要死,直愣愣地在客厅里坐着嘀咕:“上哪去了?上哪去了?” 每当我对人生充满疑惑,就有人跑来雪上加霜。今天执行这一任务的是狄南美。但 是不要以为她是稀客,她一点都不稀。以前我住东京的时候,该狐狸就不时上门骚扰, 想半夜就半夜,想清早就清早,进门二话不说,扑过去把我家冰箱洗劫一空。有一次她 是从非洲内陆未开发的蛮荒地区回来的,瘦得活像一条藤,在她终于说出第一句话“饱 了”以前,不但是我家,连附近那家SEVEN-ELEVEN里都没什么吃的剩下了。这几年间, 辟尘终于过上了安居乐业的日子,不用跟着我满世界跑猎东西,于是潜心精研烹调之术, 其厨艺突飞猛进,堪称一日千里,倘若出街开店,绝对可以跻身国际一流名厨之列。为 了验证这一论断,它上个月还专门到美国全美厨师精英赛上观摩,事后由我带路,找到 那位摘取了三星荣誉的厨师兄,当堂比试,做了开胃、主盘、甜品三道,比完之后,要 不是我及时出手制止,那位三星朋友几乎立刻血溅三步,酿成学艺不精受辱自杀的悲惨 血案来。于是这位一开始每两个月来吃一次饭的狄南美小姑娘,渐而改成每月一餐,后 来改成一周双响,再后来的一天她打了个小包裹过来正式通知我们,从此定居墨尔本, 一日三顿,我们包餐。在日常生活深受困扰的同时,我当然也必须承认,我们家已经很 久没有买菜了,上到山珍海味,下到青菜萝卜,统统都是南美不知从哪里摸来的,有时 候一时兴起想打牙祭,辟尘会跑去跟南美说:“明天你去抓只大龙虾来吧。”她立马就 穿上连身鲨鱼水靠,出海去了。 她最近偏爱走热带家居着装路线,松松垮垮一条七分彩画绸裤,腰间打个结,上面 是白色背心,当真腿长腰细,姿态迷人。提着一袋子吃的东西回来,却是径直穿门而进, 我忍不住又啰嗦:“大姐,你不要滥用法术呀,隔壁住的是普通人。”她回头看看: “哎呀,搞忘了搞忘了,不好意思。”又穿门跑回去,然后敲敲门大叫:“猪哥,有人 在家吗。”搞得我啼笑皆非。 我问她:“怎么今天没有来吃饭?辟尘做了千年王八蒸小鸡。”南美一边一步三摇 地往厨房里走去放东西,一边说:“我去报名参加墨尔本小姐选美了,好多人呢!要是 拿了奖我就可以进军演艺圈了,喂,你说我入选机会大不大?”我笑得前仰后合:“选 美?你是狐狸耶,你忘记了哦,搞错没有?”她回头怜悯地看着我:“猪哥,做人要有 理想。”我顿时撅嘴:失败,被一只不务正业的老狐狸教育要有理想! 她一进厨房,照例久久不出来。可是今天没有剩菜啊,别在偷吃小破明天带到学校 的水果吧?喊着她的名字进了厨房,眼前场景却大出我意料。 南美站在洗碗台前,手里捧了个小小的水晶球,水晶球面上蜿蜒着刚刚从我手上离 奇失踪的那条红线,水晶球凝滞的内心渐渐如水沸腾一样活动起来,方寸之间仿佛卷起 了万顷波涛,嗣后潮水退去,有人物场景的幻影出现。 我趋前轻轻问:“怎么回事?” 南美抬头正色问我:“猪哥,有没有外人来过?为什么家里会有悬神引出现?” 悬神引?悬神引是哪根葱?我想问南美,却被水晶球里出现的景象吸引了过去。 仿佛是一座中世纪的古堡,藏匿在无边的云雾中,闪现出青灰色的微芒,若隐若现。 在整个古堡之外,鲜艳的血色仿佛在周天流动一般,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变得 浓重。 虽然只是幻象,却似乎可以感觉到血液本身的粘稠,更可以听到微弱的惨号声音, 不知道从何处发出。我禁不住言语:“哎呀,这是哪啊?” 声音好似惊扰了水晶球的工作,浮现的景象突然凝滞,俄而光芒大盛,凌厉闪亮, 刺得我眼睛都睁不开,刹那之后归于平静,恢复了一潭死水的状态。 这水晶球还真小气,不给我看,不给我看那问狄南美好了:“到底怎么回事?” 她手一张,水晶球消失于腕下。那条红线倒还服帖地躺在掌心里。她沉思地看着红 线,自言自语:“没理由啊,这门技艺失传很久了,为什么会在这里?”完全罔顾我一 脸求知的渴望且身体前倾,正期待着她的解答。 我到处去找扫把准备用暴力逼供,有些人就是不打不招供。她警醒过来,跳后三步 一伸手:“慢着,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她看了我一眼,“悬神引,是道行深厚的修炼者以本身元神为伺喂养出来的一种异 物。它无色、无味、无前生后世,但却能通贯人身与心的一切灵窍。悬神引离开人身即 散形,而附着在谁身上,就会变成谁的第二元神,保留记忆,存取神志,卫护心灵。接 近大道的修炼者每到一定期限,即有天谴雷击之类的劫难出现,以悬神引为副车,可以 保证雷击不死后元神的恢复。” 我试着把红线拈起来,往空中一抛,狄南美慌忙一把抓过:“莫玩,我刚才好容易 才用水晶球将它聚形,这玩意还嫩,存的记忆很少。” 说起来皇帝年年做,一家轮一家,有道理。不然一个天天跑到便利店吃垃圾食品的 普通男人,身上怎么会有这号东西?别跟我说他其实是修炼三千年成精的老皮松鼠,我 好歹也是王牌猎人,现在停职而已,又没有残废。 狐狸半仙好似也有点不明所以,提醒我:“你知不知道那个人住哪里的?我们去看 看,可能有点乐子找啊。” 唉,说得对,闲居无聊,出去走走惹惹是非也好。计议停当,我和南美鬼鬼祟祟摸 出厨房,四眼一看,辟尘似乎还在顶楼奋力搞清洁,两个小时之内,应该不会有停下来 的迹象。赶紧走,刚跨出门,一阵不祥的预感死死抓住了我,准确地说,是冷不丁抓住 了我的衣服后侧:小破换了狗熊花睡衣,头发睡到全部飞起,蒙蒙眬眬地嘟囔:“讲故 事,讲故事。” 糟糕,忘记还有这个雷打不动的学前智力开发教育任务了——我天天都要给他讲故 事啊。对南美耸耸肩,我抱起小破回房间去,开始用极度肉麻且长期为南美所不齿的声 音说:“乖宝宝哦,今天听什么故事啊,睡美人好不好?哦,听过了呀,那小红帽呢?” 南美在身后渴望地伸着手:“我来讲故事,我来讲故事!” 我瞪她一眼:“不许,你回头又告诉人家白雪公主和坏王后是同性恋。” 她很不满地哼哼:“她们就是同性恋嘛。” 给小破讲故事,对平常人来说的效果相当于去看一场三维电影。他躺在我亲手做成 的小床上,被子拉到下巴,由于眼睛长得像辟尘,所以我不能确定他有没有眯眼。随着 故事情节的展开,他的房间里开始出现故事中那些千奇百怪的人和物体的影像,骑兵啊、 火龙啊、飞毯啊,不过他小小年纪,却似乎有暴力倾向,果然遗传基因影响很大,因为 有史以来讲过的所有故事里,影像效果最好的一幕,乃是蓝胡子故事里那间装满他前任 老婆们尸体的房间,色彩逼真,形象生动,十分凄惨恐怖,连我都当场吓得哇哇叫。 安顿好小破睡下,我和南美悄悄退出来,她老是恋恋不舍地回头,害得我不断拉扯 她:“走啦,不要看啦,又不是你儿子,快点。”她长叹一声,感慨无限:“小子皮肤 好好啊,怎么会那么好啊!” 我们来到街头的便利店,捕捉到登喜路男人在空气中留下的影像线索,追随其残片 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