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已经入夜了,墨尔本的居民区到这个时分,基本上都是静悄悄的。我和南美也不着 急,慢悠悠走——当然说慢也不慢了,有一部车一直和我们不即不离的,司机一开始没 反应,后来就不看路了,转过头来盯着我们两个,要不是我赶上去拉了他一把,路边好 几棵树今天就要被他撞到断根。 为了免于麻烦,我们加快了脚步,穿越中心区的时候爆发速度太快,又把一条主干 道上的自动测速表给弄坏了…… 跑了大半个小时,我出了一身汗,南美就一直在旁边骂骂咧咧:“猪头猪头,开车 这么远,居然是来吃三明治。”不过应该到了。这是墨尔本远郊,眼前一栋大房子,孤 零零立在夜色里,四周是未开发的荒地,哥特式的高耸建筑,带有教堂一般的尖顶,窗 户长而窄,大门是青铜原色的,有我三个人那么高,紧紧闭着,整个就是爱伦坡小说里 闹鬼的古屋。墨尔本居然有这种中世纪的欧式房子,实在令人想不通。南美仰头看看, 喃喃道:“这就是水晶球里那栋啦。”说完已经大大咧咧迈步上前。我拖住她,指指身 后五百米处的围墙和一块牌子:“人家说私人地方,不许擅入哦。”南美白我一眼: “我们刚刚跳进围墙就已经擅入了啦。好吧,我去办个手续。” 手续?她走回去,突然亮出小尾巴往牌子上扫了扫。我跟过去一看,上面的字句变 成了:“幽雅气氛,精美茶点,欢迎光临,经营时间上午七点~下午九点。” 就进入房子的方式,我们进行了一场剪刀石头布的争霸赛,以决定是跳上二楼偷窥 呢,还是大摇大摆登堂入室。后者这么没有礼貌的做法,当然是没经王化的狐狸想出来 的。所幸我在五盘三胜的最后决胜一局中做出英明选择,弃用爱将剪刀,毅然出布,将 南美的石头包了个万劫不复,从而才可以维护我等人类的尊严,往二楼开始爬。 如潜龙如壁虎,我轻巧地溜上二楼,倒悬着贴在窗户上方,往屋子里望去——哎呀, 怎么眼前花里胡哨的?莫非有窗帘?再一看,原来是南美坐在窗台上面,还在咔咔有声 地吃一个苹果,这是从哪里摸出来的呢? 我拍她一下,南美皱着眉头对我说:“猪哥,你这么小心干什么……”话头被我打 断:“苹果分我一半!” 现在公平了,都有水果可以吃。 房间里本来是一片漆黑,这时候,仿佛知道我们等待幕布拉开的心情,有人端着巨 大的烛台慢慢走进来,接着听到一个女人苍老的声音说:“罗伯特先生,可以吃饭了。” 那个烛台被放到了窗户左近的一个柜子上,借助昏暗的光芒,可以看到房间里简单 的陈设。中心是一张长餐台,铺着雪白的台布,一大簇怒放的大红圣心火鹤插在水晶瓶 中,衬着摇曳的微光,更显得花色诡异迷人。一张样式古板的靠背餐椅摆在顶头,孤零 零地等待用餐的人出现。此外就是分放四角的高而窄长的黑色木柜,简洁沉默,但是显 然用料华贵,制工独特。四周的墙壁都装着落地的大幅帐幔,黑底金线编织出影影绰绰 的人与兽,粗看似乎是描绘远古故事的画卷。帐幔后面衬着雪白的绸底,偶尔风来,便 扬起一角。 那个放烛台的女人喊了一声之后,等得不耐烦了,走到门边再喊一声:“罗伯特先 生,可以吃饭了。”这时候我们才看到这真的是个老女人,穿着一条朴素的蓝色长裙, 头发庄严地盘起,即使从侧面看,都觉得她不是一个快乐和气的人,五官小而突出,有 心事一般互相纠结着。 门外传来一个男人闷闷不乐的声音:“来了。里奇太太,你去做自己的事情吧。” 我对南美举起大拇指:“是他!” 果然是登喜路男人走进来,懒洋洋坐到那个位子上,眼睛发直。里奇太太匆匆忙忙 出去了一趟,回来时就在桌子上铺开了餐具和食物。 说到吃,我是有资格发言的。辟尘有今天的厨艺成就,实在归功于我的不懈督促, 简直做到了悬梁刺股、卧薪尝胆的发奋程度——当然不是我,是辟尘,我只负责检查。 因此从食物水准上来说,我和小破毫不夸张是享受的帝王级。 所以当我看到登喜路男人面前放的东西时,脑子里顿时涌起对他人生的无限同情。 一片白面包,烤过头了,边缘卷起焦皮,整整齐齐摆在盘子里。几片卷心菜叶子, 黄黄的,缩皮皱脸的,仔细摆成扇面,放在另一个盘子里面。还有一杯喝的,从颜色看 多半就是水。此外便什么都没有了。不过餐具是好餐具,纯银,手工极为精致。对古董 我没有发言权,旁边的老狐狸疯狂打手势告诉我,说那是真正中世纪的一流精品,从盘 沿图签来看,是出自当时名匠之手的古物——要不是我把她拉住,南美一定跳下去抱了 就走。 登喜路男人换了一件白色睡衣,愁眉苦脸地摸摸叉子,又摸摸刀子,还拿起刀子往 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看来对伙食的质量也不是很认同。糊弄了半天,他长叹口气, 微弱地问了一句:“里奇太太,可以做点其他东西来吃吗?”老女人已经走到门边了, 停下来严厉地说:“罗伯特先生,请不要让邪恶的美食玷污了你对上帝的忠诚。” 要是吃这种东西比较接近上帝的话,那南美一定是撒旦本人了。她是宁愿饿死都不 吃二流食物的。 大约因为实在难以下咽的缘故,他这顿饭吃得真久,久到我都和南美一起坐在窗子 上睡着了。做完一个小小的春梦之后我醒来一伸懒腰,冷不丁掉了下去,顺手一拉,拉 住老狐狸的七分裤裤带,她也跟着栽下来,双双在人家门前摔成一个大字。我走运一点, 在空中及时折腰腾挪,以南美为垫子,做了一个成功的软着陆。她在底下一声惨叫,对 我怒目而视:“猪,走开。” 等我滚到一边去,她爬起来摸着自己的胸部愤愤不平地投诉我:“我刚去隆胸的, 压坏了看你怎么赔!”我爬了几下,硬是没爬起来! 人家饭吃完了,整栋房子灯火全灭,这么早就睡,这家人还不是普通的落伍。看来 罗伯特一定是被这个管家婆折磨坏了,才会把三明治当宝贝。 一无所得,我们只有悻悻回去,南美的胸部好像真的压坏了,扁扁的,视觉效果差 了好多。她正生气,喃喃自语明天要去那家美容医院闹鬼,看来有人要倒大霉了。 分手之前,我想起一件事,问她:“那条悬神引呢?” 她说:“已经散形了,它不能离开宿主太久的。不过它携带的信息很少,没什么关 系。” 我刚“哦”了一声,眼前一花,她已经展开身法,走得十分急促。我追在后面吼: “干吗去?” 南美遥遥回答:“去拆美容院招牌!” 联想起她胸前突然瘪下去的惨状,我已经可以想像那位贸然操刀为南美整形的医生, 下半辈子的生活将会如何之难看。 吹着口哨回到家,辟尘给我开门,它已经做完了屋内清洁,在院子里收集了大片重 尘准备包在屋外。它说墨尔本确实挺干净的,空气里找不到什么金属微粒,只好拿水分 子滥竽充数,看上去亮晶晶挺美观,就是不堪一击。硬件不过关,只好拿软件代替,所 以它今天准备彻夜不睡,念念圣经,看能不能起点作用。我瞥了一眼起居室里的电脑, 说:“你是想上网打游戏打通宵吧。” 每天晚上辟尘辛苦收集重尘包门闭户,起因是两年半前的一趟东京之行。小破半岁 的时候,我需要回东京一趟,顺便带上了小破,下飞机还不到五秒钟,小破本来在我怀 里睡得猪头狗脸的,蓦然间便睁开了眼。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展现出破魂族人的一面, 那眼神如海水般湛蓝而神秘,四下一转,猛地向我身后那位日本男子身上一口咬去,那 人惨叫一声,瘫软在地,被咬破的地方没有血,却流泻出白色浓浆一般的东西——是一 只以杀生为修炼手段的白血山奴。小破兴致勃勃还要再接再厉,我及时甩开两条腿跑去 叫了出租车一口气开出五十公里之外,总算让他叹口气,又睡着了。 说起来也不奇怪,日本是全世界非人集中程度最高的地方,而且越是残杀暴戾的东 西,越喜欢来这里讨一席之地。每一年国家警视厅重案组的卷宗里,总会增加大量的离 奇凶杀案,破无可破。其中有一宗,凶手在圣诞节期间两天之内,连续杀害三十九人, 所有受害者尸首稀烂之余,头发都被连根拔起,不知所踪。警察查了三个多月,仍然一 无所获。迫不得已联系上亚洲猎人联盟寻求援助,才知道作案者就是被小破咬过一口的 白血山奴。它们居住在深山里,每年冬季都需要获取大量的野兽皮毛以布置所居山洞, 用以取暖。近年来环境破坏严重,山林砍伐过度,野兽大幅度减少,它走投无路之下, 潜入城市,以拔取人类的头发作为装修材料,才搞出如此大血案。机场的白雪山奴只是 我们东京梦魇的开始而已,期间无论在酒店还是在地铁,在购物中心还是在街心公园, 小破的状态始终如一,只能以“龙精虎猛”四字形容,眼里蓝光不但压根没有熄灭下去 过,而且强烈到可以当聚焦灯用。晚上睡到一半,经常看到他爬起来滚到窗台旁边,对 着外面兴奋地长号,好似有人来走他亲戚一样。这时候我要是跟去看,往往可以看到一 些不愿意看到的怪东西,打躬作揖者有之,欢天喜地者有之,惊慌失措者亦有之。众生 百态,频频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