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抱着晚上有美味猪手压惊的美好希望,我把自行车放下后,照旧蹲在门口,翘首盼 望幼儿园门开。小朋友们坐到园子里的秋千木马上等着,一个一个都是天使,而门外, 就有好多天使的仆人。这家幼儿园素享盛名,每季入学有严格名额限制,还要交纳大笔 赞助金,家家父母都非富即贵,而且是大富大贵。为了防止发生意外,接人的手续繁琐 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首先只接待固定人员,其后检验来者身份,一步到位动用视网膜 检测进行身份识别,最后还要打直线可视电话给小孩的两位至亲确认,最后才画押走人。 小破的两位至亲是狐狸和辟尘,对于如何称呼他们,始终是一个困扰我们的大问题。 小破也坐在一个秋千上荡着,穿着浅蓝色的小西装校服,对我笑嘻嘻地指指自己的 口袋,表示又把今天幼儿园发的零食留下来了,待会跟我分着吃。每当这个时候,我就 想带着他一跑三千里,藏到哪个山旮旯里去打死不冒头,免得江左哪天过来把他接走, 然后我和辟尘抱头哭到死。 不知道今天怎么回事,放学时间过了好久,却没一个小孩子出来。门口的人沉不住 气,纷纷去和门房交涉。唧唧喳喳中我也挤进人群,站在门口向小破眨眨眼,无声地问 他:“怎么了?”他的小嘴一张一合,喧闹中有细细声音传入我耳朵,好似一个霹雳, 我失声叫了出来:“谁出事了?” 冲动地一喊出来,我立刻把自己嘴巴掩住,瞄了瞄四周,生怕引起骚乱。但我立刻 发现,其实压根就没有人注意我。像我那么普通的人,想要人注意,还要喊出更震撼的 口号才行。 耐心地又等了大半个小时,园门终于开放了,小孩子一个接一个被引出来,上了各 式名车,扬长而去。小破的人缘好像不错,好几个漂亮小妹妹临走之前,都上去和他拉 拉手做依依不舍状,这个小子完全不懂得真情可贵的道理,表情严肃,神态矜持,点点 头后立刻挥手道别,好像在说:“好了,好了,你们的热爱之情我收到了,快点走吧, 口水不要把我的衣服打湿了。”真是羡慕死我。 看似有条不紊的常态中,我注意到出来欢送小朋友的幼儿园老师今天表情特别呆板, 笑容僵硬而古怪,好像戴了面具一样,时不时把嘴角往两边扯一下,敷衍了事。同时有 一位中年女子没有把孩子接出来,反而被请进了里面,一面走进去一面表情惊疑不定。 看来真的有事发生。 小破一出来,我就问他:“今天幼儿园怎么了?” 他欢天喜地掏出一块窝在口袋里多时早已惨不忍睹的小奶油蛋糕给我看:“今天的 点心好好吃,你吃一点,小破吃一点,再留一点给辟尘好不好?” 我当然说好好好,乖乖乖,紧接着又问:“你说谁出事了?” 他漫不经心地往自行车那边走,说:“隔壁班的爱丽思,我们上洗手间看到她的头 不见了。” 我毛骨悚然,一把抱起他:“你有没有看到谁干的?” 他想了想:“我没有看见啊。不是自己掉下来的吗?” 我没好气:“当然不是。” 他去摸摸自己的头:“可是我的好像可以掉一掉啊。” 我赶紧把他的手拿开,不然一会儿这里就要变成街头魔术表演现场了。 把自行车推到远一点的地方放下,我带着小破绕到幼儿园的后门处,四顾无人,便 大施轻功跳了进去。里头就是一个很大的儿童游乐场,设备齐全而精美。器材之间以设 计巧妙的草地和卡通路线隔开,整体又成为一个趣味十足的迷宫。据说也是一个大设计 师的杰作。顺着蜿蜒的彩色软石道路穿过游乐场,成斜平行线排列的三栋大厦矗立在眼 前,大厦之间以全玻璃的回廊连接,刻意保持透明原色,强调大厦的独立性。这几座楼, 外形与颜色搭配都煞费苦心,力图符合儿童的生长发育需要与心理刺激原理,在小破入 学时,我作为家长进入其中观摩,发现所有的设施均为不同年龄的学生准备了相应的配 套,难怪每年只招收三十名新生,却需要占用这么大的一块地。 小破带我进了他们上学的第二座大楼。进到三楼小班洗手间,小小的洗手盆、马桶 和干手器一应俱全,外观卡通化,颜色鲜艳而柔和。在第三间隔间,小破说就是他们看 到爱丽思无头尸体的地方。当时其他小朋友全部吓得尖叫哭闹,而小破就若无其事地上 完厕所,还安慰班上的小女孩子说:“不要怕,这是魔术,魔术你知道吗?”大家都只 有三岁而已,缺乏起码的辨识力,居然信以为真,当即恢复平静,镇定地回教室去了。 看起来现场已被非常仔细地清理过了,没有任何异状。惟一剩下的是空气中隐约的 血腥气味,娇嫩而新鲜,令人叹惋一个小小生命的消亡。 有人潜入杀害了爱丽思吗?还是内部的某一个教师是衣冠禽兽?杀害爱丽思是为了 什么?求财?那就应该是绑架。针对小女孩而来?她怎么会和人有仇隙?那么只有一种 选择,有人与她的父母有怨恨,迁怒于小女孩的身上。 这种凶手真是该杀。我很愤怒。这愤怒要把我燃烧起来了。我喜欢小孩子,喜欢他 们天真无邪如珍宝一般的脸孔,抱在手里仿佛是天下最珍贵的宝藏。谁那么卑鄙残忍, 扼杀一朵花一样美丽的生命? 坐在小小的奶黄色马桶上,我闭上眼睛,集中精力收集残存的空间碎片,力图重现 当时的景象。看看是什么人下了这么大的毒手。 空白。 奇怪了。 二十四小时内发生的事情,以我的能力,最少可以回顾到百分之五十以上的景象碎 片。为什么没有? 正愣愣地想,本来在一旁百无聊赖吃手指的小破突然走过来站在我面前,我以为他 想回家了,赶忙俯身去哄他:“宝宝,我们马上就走了。” 小破对我视而不见。他的眼睛闪烁出幽幽的蓝光,正凝视我的身后,脸色变得冰冷。 脊背上冒出一阵凉气。我惴惴扭头,看了一眼,没什么呀。 小破一步步从洗手间外跨进来,向我逼进,我心里突然起了一阵奇异的陌生感觉, 眼前的小破,绝对不是我每天抱上抱下、宠爱有加的那个小孩子,他身体僵直,眼色奇 异,冷森森地走过来。 我难过地看着他,隔间很小,他好像要去我身后,也不侧身,直挺挺地撞上我。哇, 哪里来那么大的力量,撞得我骨头钻心地痛。你是未成年型洲际导弹吗?我让开,他一 直走到马桶冲水器旁边,凝视着奶黄色的瓷盖,缓缓伸出手揭开。我冲上去探头一看— —一双乌黑的眼睛,恍恍惚惚地正和我大眼瞪小眼。 我“咦”了一声,头抬高,再看,真的是一双眼睛,就一双眼睛。空荡荡地睁在水 里。眼神中没有任何表情,却诡异而灵活地转动,随着水箱中水波微微地起伏,随时会 闭上,又张开。 微微的风声划过我脸边,是小破的手指,迅速戳进水箱,径直插进了那双眼睛,我 哎呀一声闭上自己的眼睛,止不住念叨起来,惨剧啊,悲哀啊,我这辈子怎么老是所遇 非人啊……自怜自伤的当儿,却听见小破打个哈欠百无聊赖地说:“嗯嗯,我饿了。” 饿了?看到一双光秃秃的眼睛你饿了?江左司徒先生我对不起你,别的不说,他的 饮食习惯我是没有搞好的,你把他接回去以后,要是哪一天厌食,你就放一双眼睛在他 面前好了。 放低遮住我自己眼睛的手掌,水箱里已经一无所有。但是我决不相信是自己视觉功 能出了问题,因为昨天晚上已经看到一只手自己溜出来做贼了,今天再看到一双眼睛跑 到儿童厕所偷窥也不算出奇,说不定什么时候去音乐会还可以与两只爱听歌的耳朵打打 交道,讨论一下如何解构巴赫的平衡律呢。现在我可以大致明白历史上为什么会有“杀 手”这个职业名称的出现,而不是杀脚或者杀脖子,仓颉大人造字的时候,大概也是遇 到过一双手自己到处飘荡这种事情的。 背着小破跑上走廊去,一溜房间的原木门上都悬着烫金的铭牌:手工室、美术室、 游戏室……天色已经渐渐黑下去了,长长的走廊安静无声,显得分外悠远。我放轻步子, 正要下楼,听到四楼传来隐隐的争吵声,有个尖锐的女子声音急促地说:“我一定不会 善罢甘休……” 这是谁?是不是爱丽思的家人?我想探个究竟,向小破悄悄说:“宝宝,不要出声 ……”脸一扭,耳朵上沾上一些粘糊糊的液体。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小破睡着了,哈喇 子流得正欢呢。 从腰间抽出皮带把小破绑牢在背上,我原地跳起,手指抠住天花板上的装饰纹,整 个身体贴上去,像壁虎一样开始爬行。迅速越过楼梯,翻到四楼,打开通风口钻进去, 即使在这样狭窄的地方我的膝行速度也和普通动力车有一拼,这主要归功于平时半夜起 身偷东西吃的训练有素。刷刷刷来到了刚才有声音传出的区域,从间隙中往外看,下面 是一个金碧辉煌的大办公室,一个头发灰白的妇人坐在左侧的沙发上。对面坐的是我看 到被请进门的那个中年妇女,她衣饰华贵,正双膝紧闭,身体前倾,说话声音又急又尖, 显然极度激动:“我的女儿到底怎么回事,我一定要知道得清清楚楚。你们只是幼儿园, 无权阻止我看到她,即使有所谓的传染性重病,我也有私人医生可以确诊。不用再说了, 你们把我女儿交给我!” 那个灰白头发的女人咳嗽了一声,站起来,仿佛陷入思考之中,走近中年女人身边, 终于开口说:“史密斯太太,我们已经把事情经过讲得很清楚了,令爱身患恶疾,不能 见您,既然您如此坚持,我们只好……” 她说第一个字,我已经觉得不对。这个声音我是听到过的——“罗伯特先生,吃饭 了”——里奇太太! 一阵危险的预感掠过我的心头,仿佛为了配合我,里奇太太突然向这位史密斯夫人 扑了过去,后者发出短促的一声惊呼,想要跳起来,却被里奇太太准确地掐住了脖子, 两根拇指训练有素地一捺,按上了她两侧的大动脉。分明是擒拿术的高手。史密斯太太 身体一滞,转眼便软了下去,眼看着就要死个不明不白。此时我当然不能坐视,也顾不 得找通风口了,伸手一掌打碎天花板,一跃而下,里奇太太一惊,抬头还没看分明,就 被我一拳打得昏头转向。趁她眼黑,我抓起史密斯太太,越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