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暮春之初,黄昏将降,我在庭院里看报纸,辟尘端个碗从厨房里走出来,怪斯文地 告诉我:“这碗冰酥酪乃以《红楼梦》中所言古法制成,你来试试看。”一只犀牛也看 《红楼梦》,你说这世道叫我如何理解得了?结果被辟尘连碗带冰酥酪扣在头上,只听 犀牛作狮子吼:“你还敢说我!你呢,小破《道德经》背完没有?赶紧去帮他做作业!” 我嘀嘀咕咕爬起来,去捉小破。彼小孩正藏身于十七米深的地下,不晓得在捣鼓些 什么东西。从附近无数毛毛虫、食粪虫、蚯蚓等亡命逃窜的情况来看,小子多半在里面 尿淹七军。我瞄瞄左右无人,取下自家皮带,顶头拴了一坨泥巴放下去,不出片刻,手 上一紧,急忙起钩,果然见小破张大嘴咬住那坨泥巴,脸色颇为不爽地被我钓了上来— —傻小子给什么吃什么,辟尘是多么的教化无功啊。 一松钩,这条小人鱼立刻脚底抹油,掉头就往自家地洞里跑,被我从后赶上,一个 恶虎扑食放倒在地,五花大绑起来,往屋子里拽。他哼哼唧唧地抗议:“我要玩泥巴, 我要玩泥巴。”一边滚来滚去,赖着不走。 出了一头大汗,几乎虚脱,我终于把他成功弄回了书房,一边喘气一边叫他:“来, 宝宝,背个《道德经》听听。” 他窝在椅子里,两只小脚丫子上全是泥,翻翻白眼,无精打采地念道:“大愚若智, 大拙若巧,大声希音,大象畸形!” 我看看书,指出:“宝宝,反了,全反了。” 他生气了,跳起来抢过我手里的书,刷刷撕成四半,往嘴里一塞,吧咂吧咂就吃掉 了,然后对着我身后的墙一闷头冲过去,轰的一声,不用看我都知道墙上多了一个小破 形的大洞。叹口气我走到门口去叫辟尘:“喂,叫贝塔斯曼书店再送两百本《道德经》 过来。还有,房子你修还是我修?” 小破三岁过后,个子不长了,模样也没再变化,我们终于可以放心让他参加同学生 日会之类的交际活动,而不至于一顿饭之后主人家跑出两个一模一样的儿子,我们家的 却不见了。 这都算是好消息,让人悲痛的是小破的智力竟然停留在一个水平上。他的幼儿园上 了一年又一年,从最贵族的到最贫民的,从管理最严格的到最松散敷衍的,从最先锋理 念的到最违背人性的,无论是哪一家幼儿园,小破每年的年终测试成绩都差不多。除了 体育永远是A 后面附加十七八个+ 以外,其他都逼得老师出到了X ,要不是我苦苦哀求, 或者直接给Z 也未可知。只有一次人家给了他全部科目及格,却跟他的学习成绩完全没 有关系。 该幼儿园坐落在一个非常混乱、犯罪率非常高的社区。四周环境如何且不说,连读 幼儿园的小孩子都成立了诸多帮会,动辄发动大规模群殴。 自从小破去了之后,突然之间,我们也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些什么,反正问题幼儿们 都清一色变成了乖宝宝,其柔顺听话的程度,屡屡把校长感动得流下泪来。整个幼儿园 变成一片真正的人间乐土,带动附近的凶杀抢劫案随之大幅度下降。幼儿园园长有史以 来第一次拿到了政府颁发的社区安全贡献奖,然后他敲锣打鼓地送到了我们家。同时送 上的,还有完全昧良心给出的全科目及格年终报告。 为了小破的教育问题,我和辟尘辗转八方,苦心孤诣,尝试过了填鸭、引导、催眠、 拷打(实施过程中还因为动用暴力自食其果,我躺进医院住了好久)等多项手法,最后 我们得出如下结论:破魂在以武犯禁一途上确实高山仰止,令我辈望尘莫及,但是提到 学习两位数的加减法,他就彻头彻尾应该划入智障儿童那一群。 不过就算这样,我还是爱他的。要知道,笨小孩也有春天啊。 我和辟尘放弃教化做出“天生天养”这个英明决策,却忘记了要和委托人交代一声。 半年之前,江左司徒先生心血来潮,又跑来巡视,在观摩完我们组织的“小破五年教育 成果展”之后,坐在客厅里半天没有出一口气。良久,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有气无力 地说:“达旦之本尊天生智慧,为什么,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样?”被他杀气腾腾的 十几二十个为什么问得懵了之后,我和辟尘被迫从家居型保姆向学术型演变,希望通过 后天的顽强努力,弥补小破的先天不足。于是我们严密分工,我每天跟他一起恶补四书 五经,辟尘则负责带他临帖作画。为表郑重,我跑去一口气盗了八十七座王墓,硬把王 羲之的兰亭真迹找了出来当摹本。可惜无论我们如何努力,小破的智力水平都非常有原 则地我自岿然不动,你教你的,我搞我的,急了就把书吃掉,目前为止,已经有上千本 《唐诗三百首》,两百多本《千字文》,无数本《道德经》不幸遇难,变成了他的粑粑。 哭丧着脸我回客厅去拿修墙工具,进门先打了个寒噤,腿上莫名一轻,一跤便摔了 下去,出于本能我跳起来气急败坏地嚷嚷:“谁,谁下我绊子?老狐狸,你舍得回来啦?” 然而这次认错了人,不是南美。来的虽也是一个熟人,却是那种能不见最好永远不 见,路上碰到都走远一点免得啰嗦的那一种:破魂长老——服莱。 他还是老样子,矮矮个,银长发,黑色的外衣,脸上皱纹层峦叠嶂,面无表情地抿 着嘴。 我一看到他,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嘴巴张到碗口大,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向我点点头,那单调的声音沙沙地说出我怕了好多年的一句话:“我来接小破。” 我脑子一晕,还没来得及有反应,辟尘已经挥舞着锅铲从厨房里冲了出来,威风八 面地招呼我:“猪哥,带小破赶紧跑,看我用真空大法憋死丫的。” 我眼尖,瞥见服莱身后背了个蓝幽幽的小包袱卷,一看身形就是小破。人家已经先 下手为强了。果然,服莱很好心地提醒我们:“来不及了,我已经把达旦大人打好包了。 现在带他回去度十三天的静空期。” 一听十三天,我又好像看到了沙漠中的绿洲,满怀期望地问:“十三天啊,十三天 后呢?我到哪里去接他?” 混蛋服莱摇摇头:“之后达旦大人就要接续破魂权位。你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那天服莱走后,我和辟尘做了好多犀牛珍珠断续膏,因为它一直不停不停地哭,眼 泪落了满盆子,每接够一定的数量,我就拿去和珍珠粉,加配药熬煮,最后得出来的东 西可以治好天下一切风湿疼痛关节僵硬之类的毛病。我准备把这些都放到阴凉处储藏起 来,要是以后老无所养,就拿去街头叫卖。 到了半夜,终于等到它哭够了,擦了把鼻涕,对我说:“好了,换你。” 作为一个基因正常的人类,我的眼泪毫无建设性,不过有一点可取的就是,我哭起 来比辟尘艺术性高得多,完全可以一边保证基本的涕泪纵横,一边絮絮叨叨小破如何聪 明伶俐、乖巧可爱、有理有节、能文能武,真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哭得声情 并茂,唱做俱佳,撼动山川,响遏行云。辟尘一开始还颇配合我,频频点头赞成,还递 上热毛巾表示鼓励,后来越听越不是味道,突然阴森森对我说:“猪哥,你道什么苦情 呢?你当小破死了吗?”飞身上来,就地把我踩得只有一张纸那么薄。 暮春之初,黄昏将降,我在庭院里看报纸,辟尘端个碗从厨房里走出来,怪斯文地 告诉我:“这碗冰酥酪乃以《红楼梦》中所言古法制成,你来试试看。”一只犀牛也看 《红楼梦》,你说这世道叫我如何理解得了?结果被辟尘连碗带冰酥酪扣在头上,只听 犀牛作狮子吼:“你还敢说我!你呢,小破《道德经》背完没有?赶紧去帮他做作业!” 我嘀嘀咕咕爬起来,去捉小破。彼小孩正藏身于十七米深的地下,不晓得在捣鼓些 什么东西。从附近无数毛毛虫、食粪虫、蚯蚓等亡命逃窜的情况来看,小子多半在里面 尿淹七军。我瞄瞄左右无人,取下自家皮带,顶头拴了一坨泥巴放下去,不出片刻,手 上一紧,急忙起钩,果然见小破张大嘴咬住那坨泥巴,脸色颇为不爽地被我钓了上来— —傻小子给什么吃什么,辟尘是多么的教化无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