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它无精打采地摇头,瘫到沙发上,两眼直钩钩地瞪着某个遥远的所在发呆。我吓得 不轻,捏住它人中拼命掐:“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你说呀,你说呀!” 辟尘将自己的鼻子挣脱开去,沉吟半天,终于下了决心,它握住我的手,用一种渴 望到要直接把我的外皮层烤熟的眼神看着我说:“猪哥,你能不能帮我去买一瓶绍兴黄 酒来,今天晚上我想做猪手……” 那天晚上,在总统套房被辟尘唠叨了整整一天,耳朵上真的长出了两个巨大的老茧 之后,我终于缴械投降,答应和它出门去买天杀的绍兴黄酒。辟尘得了便宜还卖乖,紧 接着教育我说:热爱国货是每个人的应尽之责,尤其像绍兴黄酒啊,四川辣酱啊,山东 红枣啊之类的土特产,能够到手的时候要尽量囤积,最好把一辈子的量都买全了,还要 留一点当遗产。我听了恍然大悟:“辟尘,难怪你每年有几天都会消失掉踪影,然后我 们住在哪里,哪里的萝卜干就脱销,敢情是你!”它不置可否地哼哼两声,借走入黑巷 子的机会掩饰心中的不安—— 黑巷子?什么黑巷子? 出了希尔顿之后,前后左右,无论是走路还是要爬墙,所有地方都是灯火通明,华 光万丈——我们怎么会跑到一条小巷子来?明明记得是向左转弯去便利店的啊。回头看 看,身后雾霭朦朦,来路不见了。一条黑色的影子蓦然闪过,而后无声无息地消失。此 外一切都寂静而迷朦,提醒我们这是一个非正常的世界。 我一拉辟尘,停下脚步。凝神去看,四周弥漫着灰色的浓密空气。我们好像是两只 掉进胶水里的蚂蚁,被卡在什么不可见的东西中间了。我轻轻问辟尘:“你怎么样?” 它镇定地说:“我没事。猪哥,我们进了一个迷之陷阱。” 迷之陷阱,仔细看看,果然,这是猎人联盟的法术部门研究出来的工具性陷阱,一 向作为猎人捕获低级活口非人之用啊。不期然撞见,真是他乡遇故知。我猜周围一定有 我的旧同事在上班,要是两人一组的话,拱猪应该都打了好几盘了。一边缅怀一边按照 九行八卦的位置走到生门,低低念了一个破空生天咒,眼前豁然开朗。哪里有什么小巷 子,我和辟尘好端端地站在离酒店不远处的街道上,面面相觑。 环顾四周,不算早了,路上人不多。有个醉鬼唱着歌,一个家庭主妇匆匆挽着手袋 从旁边绕过去,他们都对我和辟尘视而不见。但是不远处一个垃圾桶边,有个人正站起 身来,表情非常惊讶地看着我们,衣服鞋子,都是联盟的统一装备,说明是低级猎人。 从外貌来看是来自亚洲地区,尊老爱幼是应守的美德,我于是殷勤地上前招呼: “贵姓?” 他往后跳了一步,皱起眉头看着我,我也看他——一张年轻的脸,甚是清秀,但容 色尖削,神情冷漠,一看就知道不属于我这种一回见就熟,二回见就疯的类型。我把伸 出去的手又放下,说:“我也是猎人啊。” 他毫不动容,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对我的打扮似乎颇为不认同,然后神色十分 倨傲地对我说:“你也是猎人?”语调中带着明显的戏谑与嘲弄。真是人靠衣装佛靠金 装啊,想当年在下还是猎人联盟的年度形象代言人之一啊,穿个复古式样的猎人装出来, 背上背把大弹弓,光行说带到侏罗纪很受恐龙追捧呢。就算眼下,我穿得是休闲一点, 可一件一件,也都是澳洲名牌好不好。 不由得微微有气:哼,我当猎人的时候你在哪里呀?这样自大,做人要低调这个道 理知道吗?现在的年轻人啊。我老气横秋地摇了摇头,紧问道:“你是亚洲联盟的?几 星?梦里纱可好,我们当年共事过。” 听我问起梦里纱,他脸色有了轻微的变化,开始尝试堆上一点笑容,没错啦,这个 反应万试万灵,他绝对是猎人。 这种熟悉的反应,是当年我和同事们共处的时候,经常可以免费观看的人间奇景之 一:世情冰火九重天。 比如明明有一位仁兄,昨天为了争一个食金兽的捕获名额还在你面前吐口水,声称 对你的九族十八友从此要见一次打五次的,今天早上获悉你升级为四星,年底要出席全 球联盟精英会议的消息后,硬是在大门口守了三个小时要对你说一声恭喜。其中惟一例 外的是我和山狗,因为每年全球猎人联盟都会组织级别考试,一年出题比一年难,其他 人拖得一次是一次,只有我俩永远踊跃报名参加,求的是将所有的前二名都拿下,三次 后就无需劳动直接上司申报,全球范围内自动升级。梦里纱给我们准备的鞋子常常太小, 我们只好用这种霸王硬上弓的办法楦大点。谁要是看见当年梦里纱发现我们又过级别考 试的表情,就会深刻了解到什么叫做“情非得已”。 “我叫德文,两星。你是?好像没有见过?” “为什么他的声音一下子变成这样甜蜜啊?好冷。”辟尘在一边嘀咕。 我苦笑了一下,哎,提起我的名字,多半没几个人记得了吧。都五年了。五年中我 蜗居墨尔本,带小孩!虽然偶尔间也游荡到世界各地去做做类似劫富济贫、呼吁环保、 维持生态环境平衡的事情,也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曾经是一个了不起的猎人——至少辟 尘是认为我蛮了不起的。可是,我毕竟离开那个世界很久了,久得有时候自己想一想都 觉得从前生活的印象是那么模糊。 因此,当我发现自己的名字在德文那里激起了完全无法预知的强烈反响时,我简直 想看看日历,今天是不是愚人节的特别纪念日。 朱哥亮,我叫朱哥亮。 嘣的一声,他跳了八尺高,满脸激动,万般狂喜地睁大了眼睛,完全把之前的酷形 象抛出万里云霄之外。他先是退后两步仔细看看我,喃喃念叨:“像,真是像,不说不 觉得啊!”等他认为自己完全确认以后,就一个虎扑冲上来,抓住我又摇又抖:“猪哥? 你真的是猪哥?亚洲联盟的传奇五星猎人?天哪,我三生有幸,居然在这里看到了 最伟大的猎人之一,山狗大哥说了好多关于你的故事,人人知道你啊。你要给我签名, 签名,喏,这里。” 不知几时他塞了一支笔给我,自己转过身去,撩起外套,露出一件雪白的T 恤,一 个劲地催促着:“签啊,签大一点,我回去装玻璃挂起来!” 我转头叫辟尘:“来,给我一拳,我做梦呢?” 辟尘皱着眉头正在到处使劲找参照物,看是不是我们还陷在那个迷之陷阱里,正面 临着幻象的考验,当即说:“我也怀疑啊,你等等。” 它真的上来手起指头落,给我一个大凿栗,好痛,有一个包立刻冒出来,跟长笋一 样快。我摸着自己的头,而前头那个翘起屁股在我面前摆来摆去的人还在一叠声地催促, 心一软,下手龙飞凤舞地写了个“猪哥”。老实说,到这个时候,我都防备着他会一头 跳转来,对我大加嘲笑,说我是一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孔雀,自作多情。 可是没有。他小心翼翼地放下外套,欢欢喜喜地对我打躬作揖,还遗憾地啧着嘴说 :“猪哥,真是相见恨晚啊,我要立刻去追踪一只红粉土狼,没时间向你请教了。有没 有通讯地址?我一定来拜访你,一定的。” 我摇摇头,从来没有过FANS,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狂热分子,瞬间对我的人生观造 成了很大的冲击。他失望地摇头叹气,捶胸顿足,念叨道:“遗憾啊,遗憾啊,早知道, 申请期限多两天好了!” 在我身上的鸡皮疙瘩全部飞起来打我之前,我赶紧转换了一个话题,想起刚刚那个 空间陷阱,就问他:“你刚才是在等红粉土狼吗?” 他点点头:“是啊,不过结界开口设置得不好,你们一进去,那只土狼就顺风逃出 去了。它平常也在希尔顿酒店周围出入的。” 红粉土狼?哦,那条黑色影子。不过猎人联盟几时变得这么没有品味了,连这种低 级的妖怪都抓?人家又没碍人类什么事,至多有点好色,经常光顾一下成人影碟店而已。 这都要管,未免太过分了吧。难怪山狗说梦里纱越来越变态。 德文听得有趣:“红粉土狼好色?资料里面没有说。不过最近东京警视厅急征一大 批土狼充当警犬和缉毒犬,所以我们奉命尽量捉拿。” 拿土狼当警犬?这是哪个笨蛋想出来的创意?不错,土狼确实拥有对于人类而言非 凡的听觉和嗅觉,在五十公里之外,已经知道哪家餐馆炒什么菜。不过它们生平最恨的 就是狗了,经常极端到狂奔十公里去咬狗泄愤,对全世界的狗肉火锅店都顶礼膜拜的。 居然要驯服它们去干狗的事?荒谬啊。 虽然觉得把土狼当狗用这个创意实在不如一坨屎,我还是决定露上一手帮他找出那 只跑路的土狼。看人家对我多崇拜啊,只在一边战战兢兢地恭听受教,简直令我气短。 抓土狼的方法太简单了,这一族类生性非常好奇,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哪怕自己几 乎要当场丧命,事后也一定要回去看看,不惜在周围转个三五天,非要把事情搞个水落 石出,德行非常之倔强。要抓到它,我们需要做的就是第一去买两罐啤酒,第二坐下来 慢慢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