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那天晚上,我们从赌场出来的时候,首先就想去找那只红粉土狼来打一顿。作为一 个半犬儒主义者,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凡是我没有遇到的,就不会发生。由此推断,不 小心救下的那只红粉土狼,就是我今天晚上惊魂记的罪魁祸首。 回到酒店里一屁股坐下,我拍着大腿长吁短叹,无论辟尘怎么引用类似于“生死由 命,富贵在天”的名人名言,我就是不肯停下来。它最后终于恼了,跑到厨房里去炒了 一碗蛋炒饭,丢在我面前命令道:“吃,吃完给我去睡。” 对于它的第一个号召,我非常乐意遵从,一分钟之内,已经把碗底舔得如同那些饭 从未在这个位置出现过一样干净,至于第二句话,效果完全是耳边风,最后一颗饭粒还 没有到达我的胃,就已经直接刮到西伯利亚去了。所以当辟尘满怀期待地站在我面前, 准备殷勤给我关灯盖被的时候,我迷惘地看了它一眼,问:“什么?”辟尘对我的装疯 之术见识良多,早已习惯,当即手一挥,我身后的被子猛然张开,以疯虎之势从后面床 上一抱而上,我堂堂猪哥,立刻被包成了一只肉粽,横在床上动弹不得。它叹口气坐在 我身边,“猪哥,别胡思乱想。” 我怪叫起来:“我怎么胡思乱想了,难道你不想知道厄运之蝉是怎么来的吗?还有, 那个长一脸黄毛的家伙拉你出去说了什么?” 厄运之蝉那句话,音调平常,效果却弥足惊人。 当时,余音尚未在空气中散去,满屋子的非人突然都站起来,集体拍拍屁股,走了, 连侍应生火女们都转眼消失不见了。我看看这凋景残象,忍不住大叹其气。现在,除了 我和辟尘,还有刚刚过来和辟尘乱套近乎的那位黄金使者还在,而且它还无比殷切地看 着辟尘,缓缓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而来的了,不是吗?” 它这句话不说还好,说出来以后,不但我头上雾水重重不散,辟尘的脸色居然也越 来越难看起来,简直难看到要直接垮到地上去了。要知道辟尘生性镇定,眼睛又小,实 在很难让人看出它神色的喜怒变化。小破在家时,我们有时候也玩玩京剧表演什么的, 它永远站在正中间当布景台,从外观上看起来似乎无甚相似之处,但在本质上却非常接 近,即:布景和辟尘,都是没有表情的。而现在,我两公里外都可以看到它额头上若隐 若现的四个字,叫做“我很不爽”。 它不高兴,我当然也不高兴,黄金使者了不起吗,我最多一辈子不买金条来存啦。 要知道我们家存得最多的乃是梅香咸鱼和泡菜坛子,升值不升值,和资本市场没半点关 系。伸手搭住辟尘的肩膀,我决定马上带着它从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面前消失掉。结果 那个家伙一见,不顾自己长衣宽袍,装出来一派名士风度,竟然过来和我比手力:拉住 了辟尘的另一个肩膀。我在一边说:“我们回家,别理这个疯子。”它就同时说:“我 有事情要和你说,非常之重要。”我们一边争一边就对着对方怒目而视,而且手上用的 力气也越来越大,等我反应过来我所用的力气已经是我的极限,而这个极限的记录是曾 经跑去希腊岛上搬动过那些几十米高的石像的时候,可怜的辟尘已经被我们拉成了一个 平面体,薄薄的胸部贴着背部,在上半部分的某个角落里,有一排牙齿亮晶晶地露出来, 并且上下左右做着一些物理上的动作,倘若非要破译,它在说你们这两个杀千刀的…… 我比较心疼辟尘,当即放手,只见那片曾经是一头犀牛的扁平东西呼啦一声,借助 弹力在空中使劲飘扬了两下,然后干脆利落跟块膏药一样贴上了黄金使者的脸,后者手 忙脚乱地满世界抓了半天都不得要领怎么把它弄下来,直到过了好几分钟,辟尘自己恢 复了原状,才慢吞吞地从它头上爬下来,活动了一下手脚,怒气冲冲地问:“你找我到 底要干什么,到底要干什么?” 喏,这句话也就是我现在要问的,而且作为一个好奇心非常旺盛的人,我还有大把 问题在后面排队呢,不过我很有耐心,我愿意慢慢等。 辟尘没好气地说:“有什么事啊,这个家伙在南非发现一个很大的钻石矿洞,不但 狭窄无比,而且里面有上千条石乳毒虫守着。方圆五十里之内都是剧毒空气层,生人根 本无法靠近,它要我去清理一下,事成之后分我百分之零点三的收益。” 说这番话的时候,辟尘的眼睛没有看我,而是坚定不移地盯住了地板,好像生怕我 反问它什么一样。 我顿时跳起来,在床上包着条被子扭来扭去,激奋地喊口号:“分太少,毋宁死, 百分之零点三,欺负我们吗?” 它纠正我:“猪哥,没你什么事啊。” 我白它一眼:“喂,当初我赚钱养家的时候你没这样说过啊。” 它想想,点点头:“也是哦,好吧,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 这还差不多。我心满意足躺下来,随口又那么一问:“百分之零点三到底是多少?” 犀牛的数学都不太好,所以才会教出小破这种目前都只会从一数到十,然后倒过来 数一遍算二十的学生。被我一问,它当即发起呆来,愣愣地数着自己的手指头,还一边 咬嘴唇,摸头发,扭脖子,腿伸来伸去的,不知道的以为它在跳大神。半天过去了,它 终于冒出一句:“总有一两百亿吧。” 轰隆,总统套房承重可以达到两吨的大铜架子床给我压垮了!陷在一堆毯子枕头中 间我沉思了半天,最后对辟尘无限深情地说:“我跟你走吧,走到那个有好多钻石的地 方去吧,让我们离开这些俗世的纠纷……” 这只一点幽默感都没有的犀牛翻了翻眼睛,毫不客气地叫我滚,叫我滚我就滚好了, 反正一家人,面子不重要,在床上滚了好几个来回之后,我才继续问:“那你答应他没 有啊,风之辟尘先生?” 我个人觉得,“风之辟尘”这四个字其实好听得很,充满了浪漫情怀,又有一种特 别的尊贵,如果放在江湖上闯名号,肯定一炮就可以红。但辟尘似乎并不喜欢人家这样 称呼它,连我都不例外,它听完问题沉默下来,又开始呆呆地看远处。 每个人的背后都有他不愿意叙述的往事,我对此是了解的。我也了解,无论是谁, 都没有权力去要求深入到某个人最隐蔽的地方,获知最神秘的细节。有一个人告诉过我, 一个人的精神生活,是他和上帝之间的秘密。然后我就打定主意,如果我死后不小心升 了天堂,第一件事情就是跑去谴责上帝过于八卦。你想想,有些人一辈子好不容易才有 一个秘密,你分掉人家一半做什么呀。由于上帝很少亲自跑来偷窥,多半都是通过代理 人之耳收集材料,所以算算过去这么多年,我无缘无故打得最多的,除了色狼,就是神 父。 为了凸显我对辟尘过去的尊重,我大声咳嗽了几下以示不再啰嗦,然后说:“喂, 小犀牛,可以赚那么多钱,我们去不去呢?” 辟尘翻了翻眼睛,悻悻地说:“再说啦,你不是要帮山狗找蚯蚓吗,什么时候去找?” 说到这个,我倒想起来了,我来东京可不是来玩的,我应该去把那条蚯蚓找出来, 要知道还有一帮美国可怜人没饭吃,等着它拯救呢。 回头和山狗联系上,他压着嗓子,在电话里偷偷摸摸地告诉我,千万不要去猎人办 公室。最近全球的超级重污染城市开出了天价寻找半犀人,辟尘的名头越来越大了,在 东京刚一露相,没经过山狗的手,消息已经直接传回了总部,梦里纱指令动员全部力量, 不惜代价,务必把辟尘抓到手。我越听越气,一拳砸到桌子上,奶奶的,一定是那个狗 屁德文回去报告。看来那天扁他扁得不够狠啊。 既然一时出不去,我们只好乖乖呆着。辟尘没什么事干,自然就去搞鼓它的厨房, 而且怎么都不肯死心,心心念念要做猪手,即使我一再声明那碗蛋炒饭已经足够使我感 激涕零,下辈子都对它情深意切,它照样不管不顾,摸出了桂皮八角、酱油冰糖、炉火 灶具,以精细程度而论,即使是纽约知味轩也未必有我眼前那么完美的厨房。如此一来, 我实在不好意思再坐着不动,只好长吁短叹再次出门,去找一瓶“一闻就会让我晕倒” 的正宗绍兴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