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一个人走在街上,感觉回到了多年前的猎人时代,入夜,带一瓶啤酒去地铁站等着 蚯蚓出来给我表演“时尚八卦深夜开讲”,懒洋洋晃回家,被辟尘的一个枕头打得满地 找牙。那是好日子吗,或者只是我不曾有任何牵挂的日子?这两者之间,有何区别? 漫无目的地走着,等待一瓶绍兴黄酒的气味从瓶口破空而来,将我打昏在地,不过, 真正差一点把我打昏的,却是一条断腰鱼。 这条平常生活在马那亚海沟底部、不过偶尔会到陆地上四处看看、买买衣服什么的 断腰鱼从天而降,笔直落在我的脖子上。当我把它抓下来的时候,它的头和屁股贴在一 起,还在气急败坏地嚷嚷:“不许插队,不许插队!” 我很耐心地等它吆喝完,然后弯腰问它:“你从哪里来的?” 它跳到地上,怒气冲冲地把自己打开——跟打开一把折尺一样,白了我一眼,然后 说:“你?乡下来的?赶紧回乡下去吧,我没功夫理你!” 说不理就不理,它的大尾巴在地上一点,整个身体弹跃而起,向前飞去,动作虽然 有点傻,不过速度却奇快。 我摸摸脖子,想不通啊,它从哪里冒出来的?不行,我要追上去看看。 尾随着这只跳来跳去的断腰鱼,我一路狂奔过了两条街,来到了一个Y 字形状的路 口,四周无人,漆黑一片,惟一亮灯的地方仿佛是一家通宵营业的小店,而就在这店面 门口,大批各色非人正排成一条长队,吵吵嚷嚷,热闹非凡。很显然它们的社会公德修 养还不到位,冲突时有发生,不断有三两个非人从队伍中飞出来,呼的一声,不知道被 摔到哪里去了。嗯,我现在知道断腰鱼是怎么跑出来的了。 作为一个喊出过“不好奇,毋宁死”口号的前猎人,此时我要是转身就走的话,下 辈子都一定会睡不着。所以我忠实秉承了自己的本性,满脸激动地挤到了队伍的最前排, 扒在一只食金兽的背上,刚想定睛看看到底是什么级别的清仓大甩卖,居然可以吸引如 此多的另类观众,身后一阵骚动,好似又打起来了,一股大力在我背上一推,我一个跟 头,栽了出去,栽进了一扇门里。 眼前是一片温柔的烛光,摇摇曳曳的烛火照耀着这间小小的屋子,除了错落分布的 烛台外,空无一物,在我的面前,一块巨大的黑色帘子垂下,有个声音幽幽地问我: “你要什么?通行证还是算命?” 这声音好生耳熟啊,好似故意压低了,一下子又听不大出来。出于某种本能,我也 憋了一口气,哑着嗓子说:“算命什么价钱?” 答:“批流年可以贵到你出鼻血,也可以由我倒贴你一点去买张草席包包,看你命 如何啦。先把生辰八字报来,测字也可以,你随便说一个字。” 这番纯粹业务性的介绍完毕之后,那声音非常低微地嘟囔了一句:“妈的,饿死了, 今天生意怎么那么好!” 我的妈呀,难怪我说听起来耳熟,这是狄南美啊。 三年前,她突然从墨尔本消失,不知道跑什么地方去了,此后偶尔有一个电话来请 教辟尘如何处理毛衣起球的问题,或者我在家里天台上唱唱山歌的时候会听到她中气十 足的千里传音,通常是:“小破,我的乖乖。猪哥,你唱得难听死了。”诸如此类大逆 不道的话。对于我们来说,她实在没有什么事情值得担心,我们担心的反而是那些生活 在她周围的人,一天到晚笼罩在这只脑子随时进水的狐狸阴影之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 要倒一次哭笑不得的大霉。 老狐狸看起来混得不错,开店当个体户了,我敢担保,这家伙一定偷税漏税的。听 我半天没反应,她开始催我了,说:“到底要什么,你赶紧说呀,我收工了要去吃夜宵 的。” 奇怪了,以老狐狸之通灵,居然不知道近在咫尺的是我?饿坏了吗? 不管怎么样,先算一算再说。生辰八字?还是测字?给她看手相是一定不行的。她 要发现是我,随便一激动,三昧火一出,我的爪子就熟了。 说到我的生辰八字,老狐狸还真不知道,她说一旦知道了,一定会忍不住要给我算 命,而且算得无比仔细,但凡发现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自然无法坐视不理,只能出手 去修正我一生所有可能存在的错误,最后泄漏天机,妄改人命,多半连累我和她一起被 雷打死。既然她说得这么严重,我也不好意思太过勉强,所以除了偶尔发愁出门应该穿 哪件衣服,或者头发要剪成什么样子我会去问一下南美的专业意见外,其他事情我都自 力更生,最多丢坏一两个铜币,总会有个结论出来的。 还是测字吧,昨天那么多倒霉的事,我希望有一个好兆头,所以说了一个吉字。测 最近行事的运气。 南美心不在焉地“嗯嗯”两句,我几乎都可以听到她肚子发出的咕咕声了。天哪, 为了做生意她居然饭都不吃啊,难道是勤劳致富这句成语感动了她? 我正在偷笑,南美忽然在帘子里抽了一口冷气:“士之口言事不祥,行途拮据,无 手则孤,有手而困,是之两难。糟糕,真糟糕!小子,你最近要去做什么?” 我吓了一跳,失声说:“什么?” 那帘子刷的一声拉开,南美盘腿窝在后面的一个大豆袋椅上,圆溜溜的大眼睛不可 思议地瞪住我:“猪哥?你怎么死到这里来了?” 我和南美认识这么多年,她以骚扰我为人生至乐,却从没给过我机会反咬一口。今 天好不容易这么难得的一出相见欢,到得后来,又是在一片骚乱中结束的。这骚乱固然 有我们的一部分贡献――我们打得可热闹了,但主要的出力者,恐怕还是屋子外面那一 批非人。 话说当排队的群众叫嚣着怎么我算命算个没完的时候,南美正把我骑在地上胖揍, 骂骂咧咧地教训我居然到了东京也不说一声,还乔装打扮跑来消遣她,实在其心可诛! 也不管她自己这只流浪狐狸一向神出鬼没,我的追踪术再怎么精通,也决计不可能 发现她在此地开店啊,否则早就来入股了。 她打得上瘾,还要去找根蜡烛来滴我,眼看身体发肤,要毁在异类头上,忽然轰隆 一声,这间房子临街的那面墙,倒了。 整面墙啊,就在我们眼皮底下,那么大声地、绝望地、委委屈屈地,倒在了地上。 我和门外还在排队的兄弟们不约而同张大嘴巴向天上看,在这面墙和天花板接壤的 地方,有一个俊美的男子悠闲地坐在那里,修长的手还插在水泥钢筋的墙壁中,如在切 割一块柔滑的芝士蛋糕。白色的过膝长衣,一双毫无感情的蓝色眼睛,眼波流转过下面 的熙熙攘攘,仿佛牧场的猎人在清点他的牛羊,当看到我这只羊的时候,美男子明显有 点惊讶,手一撑,轻巧地跃下来,就在这一瞬间,外面的非人们发出了杀猪般凄厉的喊 叫:“破魂啊,破魂啊。”转头如潮水般散去,飞的飞,跳的跳,可是走不多远,却又 拥了回来。在它们的身后,东南西北四个角上,精蓝修长的身影在夜色中也刺痛着我们 的眼睛,逐渐向大家逼近。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精蓝,心里的小鼓打啊打,为什么,为什么会有破魂在东京出现? 南美在我身边伸长脖子看了看,问:“怎么样,打还是跑?” 打不过,跑不赢。 逃命的法术有没有?我反过来问她。 南美白我一眼:“我一辈子不逃命的。” 我哼一声:“那你还问我打还是跑?” 她摆开架势要跟我来一场辩论赛:“逃命和跑路是有区别的,前者是打不过,后者 是不想打!” 我们在这里纠缠不清,假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精蓝好似也懒得管我们,只在 外面公干——虽然现在没了那堵墙,里面外面的概念已经很难说清楚。 非人们回到原地,密密地挤在一起,束手待吃。有一两位比较强悍的,比如那对魔 鬼铁天牛夫妇,试图反抗,刚从群体中冒出头来,就被两个精蓝过去一手抓住,随便就 丢了回去,丢得一声惨叫,如断线风筝一般坠落在地,抽搐了两下,不动了。我吃惊坏 了:当年精蓝来抓我,确实也打烂了我家的门,也打得我没什么还手之力,不过基本上 都还是要动拳动腿的,大家虽然水平有高下,境界都差不多,不过从眼前情况看,他们 好像已经进步到了无招胜有招的阶段啊。 战战兢兢,尽管战战兢兢,我的八婆心肠仍然主宰着我的生命。眼前,那五个精蓝 布成了一个星状包围圈,一步步逼近,非人互相拥挤着,拼命往中间压缩,却没有一点 声音发出来,每张脸上,都是大限将至的绝望与痛苦之色。适才被我插了队的那只食金 兽还领着它的幼崽,它将孩子紧紧掩护在自己的肚子下面,眼神黯淡地凝望着精蓝。过 一会儿,我就看到它的眼泪砸下来,砸得我的心一颤一颤的。这一招对付我,可实在太 有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