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出现在我眼前的,是刚才缠住我的那条绿东西。细细看它,像一条光滑的鞭子,通 体呈现盈润的碧色,似乎是软的,却又似乎极为坚硬,在蚯蚓的手心轻微地颤动着。我 有种错觉,它好像随时会站起来,对我们说点什么,说不定就是招呼我们去喝酒呢。 没有等到我问这是什么,蚯蚓把它递到了我的鼻子底下,说:“给你。” 我大吃一惊:“给我?” 蚯蚓把它塞进我的手里:“这是换心藤。以我毕生的生命精华灌溉,历时一百三十 七年种植而成的魔界植物。它可以毁损一切形态的回忆,无论神仙妖怪,挨一鞭子,脑 子里都会变成一片空白。” 虽然这根鞭子并无温度,而且握在手里竟然可以让人毫无触觉,我还是感到自己抓 了一个刚烤出来的红薯,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登时苦起了脸:“蚯蚓,给我做什么? 我没有这个拿鞭子打白痴的爱好,你送给狐狸吧。” 我指一指南美,后者正在远远的地方做出很有学问的沉思状,实在非同一般之反常。 以她的八卦个性,这会应该已经过来和凯莉米洛比臀部谁更翘才对。 蚯蚓摇摇头:“猪哥,换心藤来自魔界,威力无穷,而且极具灵性,一旦用于邪处, 后果不堪设想。这个世界上人人有贪欲,我在人间这么久,实在见得太多。只有你,我 可以相信。而最后遇到的就是你,也是注定。拿去吧,我没有时间了。” 听到最后一句,我鼻子一酸。凯莉米洛在我面前如最美的风景一般焕发无穷光彩。 这人类的皮囊之中,有我旧时回忆的一部分,不容我细细检视,已经逐渐湮灭,沉 入永恒黑暗。蚯蚓深深看了我一眼,轻盈地转身离去,临隐入另一端地铁通道的黑暗之 前,仿佛记起了什么,远远告诉我:“东京惟一还有人类活动的地方是东边二十七公里 以外的东京大厦顶楼,也许你想去看看。” 遵循蚯蚓的指引,我和狐狸在无人的街道上放足狂奔,狐狸的速度竟然比我还要慢, 真是古怪得交关。我回头拼命拉她,一迭声问:“你怎么回事啊,没吃饱饭吗?赶紧赶 紧给我跑。”南美气喘吁吁,对我露出比哭还难看的微笑,低声说道:“我刚才为你起 了一卦,精神大损啊。”我“切”了一声,随口问:“什么卦那么费劲,姻缘吗?”牵 过她的手继续跑,她在我掌心不断颤抖,肌肤冰冷。莫非狐狸也是会打摆子的? 冲进这栋废弃大厦的地下房间时,我第一眼看到的,是坐在房间角落里的小破。一 阵狂喜流淌过我的四肢百骸,正要冲口而出呼唤他,却又被眼前发生的一切硬生生逼了 回去:小破在那里,可他是睡着了吗?为什么闭着眼睛?而在他的皮肤外层,隐隐出现 了蓝色水晶般的碎粒,仿佛一双无形的手在他周围飞快地编制一件密不透风的毛衣一般, 水晶粒凝结成薄壁,飞速向四面蔓延在空间里,由脚部开始,把他完全包裹住,很快, 小破就被完全隐匿入了一个冰蓝色的茧中。 血气在胸膛中汹涌,我狂叫一声,发疯般地要冲过去,若不是南美猛然出手拉住我, 我竟然完全看不到四周还有更凶险的事情在发生。 江左司徒。 确实是江左司徒。 他就在房中间立着,周围站的是辟尘,敛,藏灵,实和方。它们各自结防护手印, 把臂相连,蓝黄白绿金五色气氛在身侧蒸腾而起,形成一个互相融和的气圈,逐渐向中 心聚拢之余,也在向四面八方氤氲开去,飘出窗口,布散空中。那是汇合了风、土、木、 水与金之力量结成的气场,具有摧枯拉朽的惊世威力,即使远离数米的我,呼吸也顿时 闭塞,不可吞,不可吐,幻觉中自己的胸膛仿佛塌陷如沼泽,可以想见,这五个受命于 天的世界保护者,正竭尽全力,希望将这不可一世的江左司徒决杀当场。 仅仅是“希望”。 江左司徒在重围中,却如赏踏春花一样悠然,他双臂斜垂,脸上微微带笑,眼神无 比温柔,也无比落寞。这落寞对我而言决不陌生,那是我在水之藏灵布下的结界里看到 过的,在那海边小楼下,伴随着他脸上的哀伤。为什么,难道这哀伤跟随他那么久,已 经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四周强大的能量带来了空间的波折和扭曲,在我眼前,江左司徒本来稳定的身形起 了一阵波动,我定睛看,不是我眼花,而是他的模样,正飘飘忽忽地发生着一系列的变 化: 长衣如雪,羽扇轻摇,手中执一册书,神色含百万兵。为什么他的衣着打扮,突如 汉臣张良? 眨眼之间,宽袍大袖,名士风流,分明是魏晋南北朝的打扮。南美的声音在我身边 恍恍惚惚地惊讶道:“望之如玉山倾倒,卫玠卫叔宝。” 我浑身一阵凉一阵热,死死盯着江左,不敢将眼光移开片刻,空间波动越来越厉害, 我似乎正俯对一池沸水,努力想看清其中游鱼的行踪。 江左司徒继续身形变化,南美在我耳边喃喃辨认的声音越来越快,语气越来越惊惧 :唐之杜牧,宋之柳永,明之冒疆,清之纳兰。衣袍管带,气宇如兰。 这许多前代之佳公子,难道知道此刻大乱,想趁机一起借尸还魂吗?还是江左司徒 使了什么驱鬼之术,唤来前世名流试图扰乱我们的心神?可是我虽然追星,追的明星上 到约翰列侬,下到安妮斯顿,开快车的有舒马赫,打球的有费德勒,其他方面,我读书 少,实在没有精神看古诗,怀前贤。这都罢了,关键这些人都是男的啊,轮番秀罢,除 了让我坚信自己确实是非常非常之“直”(异性恋)之外,一点兴奋的感觉都没有,还 有什么用呢? 我无法判断这异样奇景是什么,而内心深处本能的不安又不断蠢蠢游动。此时老狐 狸在我身边,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惊口气对我说:“猪哥,那是江左司徒从前六世生人 经历的托身啊。他召唤他们出来做什么?” 我没有答案,而有答案的人突然从似远似荡的气圈中望出来,对我们轻声说:“给 你们看看,世事于我,如此漫长,已经不再有趣。” 他的话音刚落,就突然从五运同绝设置的能量圈中跨步而出,身形在我面前霍然出 现。我大惊失色,不由自主后退几步。江左司徒看看我,突然弯下腰来,哇地吐出一口 血,看来辟尘它们也不是那么脓包,不会让人家上馆子一样,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 不过人家都跑了,你们还摆什么姿势呀。我猜辟尘肯定知道我在想什么,眼珠子还 有空转过来瞪我一眼,再瞪南美一眼,这位被辟尘眼神指定的新闻发言人就懒洋洋地说 :“犀牛说他们在布整体延展结界,将方圆四十里的空间锁住,免得引发更大规模的自 然生态破坏,它现在没空理你。” 这对话还没有告一段落,江左司徒的血吐完了,他无意与我叙家常,紧接着就将一 长串非常刺耳繁难的咒语便在我耳边奏响,南美声音一改为急促,锐叫道:“神魂决裂 咒!猪哥,去抢小破,江左司徒要强行催醒达旦,令小破未生先死!” 咒语萦绕,狐狸在我背后使力一推,她的法力护住我周围,像鲨鳍切开水流一般, 我从空气中无形的屏障间闯了过去,一把抱起那个蓝色的茧子。刺骨的寒冷瞬间透入我 的胸怀,几乎使我呼吸不得。就在同时,它起了一种非常奇异的变化,如同遇到热刀锋 的黄油一样,冰蓝茧缓缓地软化粘稠起来,一层层从我手里流淌下去,顷刻间,它的中 心放射出强烈的光芒,刺得我无法注视。与光芒同生的,还有更加锥心的热,无可抗拒 的热,我身上衣服顿时起了火焰,慌乱中南美趋近,我身体一凉,她布了隔绝罩。可是 不过片刻功夫,耳边就传来极其刺耳的裂响声,隔绝罩瞬间被击破。江左司徒苍白的脸 离我不过咫尺,如鬼魅闪现,一只手缓缓地,却无可抗拒地向小破伸来。 我咬住牙噔噔噔后退几步,腾出一只手来,将精神血气会聚于指尖,拼着滥用真元 武功全废的危险,在身前划了个小小的圈,以我毕生的修为,笼住了小破融化到一半的 冰蓝茧,他的脸蛋隐约已经露出,我深知自己可以为那无邪的睡相抛弃所有一切。 巨痛自两边肋骨传来,江左司徒发出的力量,冲小破而去的虽然被多数弹开,但边 缘部分仍然击中了我的身体,那地方的衣服凭空消失不见了,皮肤深深凹陷下去,显露 出一种灰白的死相。两侧传来的软弱感郑重通知我:肋骨阵亡了! 这个时候要是叫个救护车来赶紧送我去猎人医院,说不定下半辈子还可以帮辟尘在 厨房里打打下手,至于下田插秧那种体力活,我们还是找两个雇工来做好了。想到辟尘, 我就听到了它疯狂而虚弱的呼喊,那声音如同被一根针在喉咙里一点点刺出来:“猪哥, 放开小破,它要爆炸的,江左司徒要和东京同归于尽啊,放开它,到我这里来,老狐狸, 你快点来。” 放开他?不,不行,我不能放开小破。不能放开他!我要他活下去,无论以什么方 式。我不要他成为白昼的烟火,从此消失在世上。 来自我怀里的奇热仍然继续,仿佛要把我烤成一只樟茶鸭子,江左司徒极具魅惑力 的声音不绝于耳,重复着那个催醒破魂达旦的可怕咒语。看来我前三十年的苦功还是没 有白修炼,胸口处灌注了我所有精气神的防护,确实抵挡住了大部分咒语的力量,一时 间还可以保全小破的安宁。但是一时间后呢?晃了晃脑袋,我命令自己将身上的软弱和 疼痛都忘记,忘记,追寻着江左飘忽的声音,在咒语与咒语的转换间,我找到了一个稍 纵即逝的空隙,猛然间虎吼一声,望空直冲过去,南美在我身后尖叫:“猪哥,不行, 不行!” 然而迟了,我向江左司徒撞过去。 撞过去,让身体忘记极限,神经忘记感觉,请过路神灵停步,帮助我,帮助我,逼 他停止一下也是好的。也许五运同绝已经将整体结界布下,可以来帮我了。也许南美会 像上次一样,现出真身奋起神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