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红岸之四 “叶老师,我有一个问题:在当时,探索外星文明只是定位于一个有些边缘 化的基础研究。为什么红岸工程具有如此高的保密级别呢?”听完叶文洁的讲述, 汪淼问。 “其实这个问题在红岸工程的最初阶段就有人提出,并一直延续到红岸的最 后。现在,你应该有了答案,我们只能佩服红岸工程最高决策者思维的超前了。” “是的,很超前。”汪淼深深地点点头说。 与外星文明的接触一旦建立,人类社会将受到什么样的和何种程度的影响, 这作为一个严肃的课题被系统深入地研究,还只是近两年的事。但这项研究急剧 升温,得出的结论令人震惊。以前天真的理想主义愿望破灭了,学者们发现,与 大多数人美好的愿望相反,人类不可能作为一个整体与外星文明接触,这种接触 对人类文化产生的效应不是融合而是割裂,对人类不同文明间的冲突不是消解而 是加剧。总之,接触一旦发生,地球文明的内部差异将急剧拉大,后果可能是灾 难性的。最惊人的结论是:这种效应与接触的程度和方式(单向或双向),以及 所接触的外星文明的形态和进化程度,没有任何关系! 这就是兰德思想库社会学学者比尔·马修在《十万光年铁幕:SETI社会学》 一书中提出的“接触符号”理论。他认为,与外星文明的接触,只是一个符号或 开关,不管其内容如何,将产生相同的效应。假如发生一个仅仅证明外星文明的 存在而没有任何实质内容的接触——马修称其为元接触——其效应也能通过人类 群体的心理和文化透镜被放大,对文明的进程产生巨大的实质性的影响。这种接 触一旦被某个国家或者政治力量所垄断,其意义与经济和军事实力相当。 “那红岸工程的结局呢?”汪淼问。 “你应该能想到的。” 汪淼又点点头,他当然知道,如果红岸成功了,世界就不是今天的世界了, 但他还是说了一句安慰的话:“其实成功与否现在还不得而知,红岸发出的电波, 到现在在宇宙中也没走多远呀。” 叶文洁摇摇头:“电波信号传得越远越微弱,太空中干扰太多,外星文明收 到的可能性很小。研究发现:为了使宇宙中的外星文明接收到我们的电波信号, 我们的发射功率应该与一颗中等恒星的辐射功率相当。苏联天体物理学家卡达谢 夫曾建议,可以根据宇宙中不同文明用于通讯的能量,来对它们分级。他将想象 中的文明分为Ⅰ、Ⅱ、Ⅲ三种类型;Ⅰ型文明能够调集与地球整个输出功率相当 的能量用于通讯。当时他的估计,地球的功率输出约为1015~16瓦。Ⅱ型文明能 够把相当于一颗典型恒星的输出功率,1026瓦用于通讯。Ⅲ型文明用于通讯的功 率达1036瓦,约等于整个星系的功率输出。目前的地球文明只能大致定为0.7 型 ——连Ⅰ型都未达到,而红岸的发射功率又仅仅是地球能调集的输出功率的千万 分之一,这一声呼唤,就像万里长空中的一只蚊子在嗡嗡叫,不会有谁听见的!” “可如果那个苏联人所设想的Ⅱ和Ⅲ型文明真的存在,我们应该能够听到他 们的声音。” “红岸运行的二十多年,我们什么都没有听到。” “是,想到红岸和SETI,会不会这一切努力最后证明了一件事:宇宙中真的 只在地球上有智慧生命?” 叶文洁轻轻叹息一声:“从理论上讲,这可能是一件永远没有结论的事,但 从感觉上,我,还有每一个经历过红岸的人,都认同这点了。” “红岸项目被撤销真的很可惜,既然建了,就应该运作下去,这是一项真正 伟大的事业啊!” “红岸是逐渐衰落的。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还进行过次大规模改造,主要 是升级了发射和监听部分的计算机系统,发射系统实现了自动化。监听系统引进 了两台IBM 中型计算机,数据处理能力提高了很多。能同时监听四万个频道。但 后来,随着眼界的开阔,人们也清楚了外星文明探索的难度,上级对红岸工程渐 渐失去了兴趣。最先看到的变化是基地的密级降低了,当时普遍认为红岸如此高 的保密级别是小题大作,基地警卫兵力由一个连减少到一个班,再到后来,只剩 下一个五人保卫组了。也是在那次改造以后。红岸的编制虽然仍在二炮,科研管 理却移交到中科院天文所,于是承担了一些与外星文明搜索没有关系的研究项目。” “您的很多成果就是在那时做出的。” “红岸系统最初是承担了一些射电天文观测项目。那时它是国内最大的射电 望远镜。后来,随着其他射电天文观测基地的建立,红岸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对太 阳电磁活动的观测和分析上,为此还加装了一台太阳望远镜,我们建立的太阳电 磁活动数学模型当时在那个领域是领先的,也有了许多实际应用。有了后来的这 些研究和成果,红岸的巨额投资总算是有了一点点回报。其实这一切有相当部分 要归功于雷政委,当然他是有个人目的的。那时他发现,在技术部队搞政工前景 不太好,他入伍前也是学天体物理学的,于是就想回到科研上来。红岸基地后来 引进的外星文明探索之外的项目,都是他努力的结果。” “回到专业上哪儿有那么容易?那时您还没有平反,我看他更多是将您的成 果署上自己的名吧?” 叶文洁宽容地笑笑:“没有老雷,红岸基地早就完了。红岸被划到了军转民 范围内后,军方就把它完全放弃了,中科院维持不起基地的运行费用,一切就都 结束了。” 叶文洁没有多谈她在红岸基地的生活,汪淼也没有问。进入基地后的第四个 年头。她与杨卫宁组成了家庭,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很平淡。后来,在基 地的一次事故中,杨卫宁和雷志成双双遇难,杨冬作为遗腹子生了下来。她们母 女一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红岸基地最后撤销时才离开雷达峰,叶文洁后来在母 校教授天体物理,直到退休。这一切汪淼都是在密云射电天文基地听沙瑞山说的。 “外星文明探索是一个很特殊的学科,它对研究者的人生观影响很大。”叶 文洁用种悠长的声调说,像是在给孩子讲故事,“夜深人静的时候。从耳机中听 着来自宇宙没有生命的噪声,这嗓声隐隐约约的,好像比那些星星还永恒:有时 又觉得那声音像大兴安岭的冬天里没完没了的寒风,让我感到很冷啊,那种孤独 真是没法形容。 “有时下夜班,仰望夜空,觉得群星就像发光的沙漠,我自己就是一个被丢 弃在沙漠上的可怜孩子……我有那种感觉:地球生命真的是宇宙中偶然里的偶然, 宇宙是个空荡荡的大宫殿,人类是这宫殿中唯一的一只小蚂蚁。这想法让我的后 半辈子有一种很矛盾的心态:有时觉得生命真珍贵,一切都重如泰山;有时又觉 得人是那么渺小,什么都不值一提。反正日子就在这种奇怪的感觉中一天天过去, 不知不觉人就老了……” 对于这个为孤独而伟大的事业贡献了一生的可敬的老人,汪淼想安慰几句, 但叶文洁最后一席话使他陷入了同样悲凉的心境,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说: “叶老师,哪天我陪您再去红岸基地遗址看看。” 叶文洁缓缓摇摇头:“小汪,我和你不一样啊,岁数大了,身体也不好,什 么都难预料,以后也就是过一天算一天吧。” 看着叶文洁满头的银发,汪淼知道,她又想起了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