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虽然老克的汉语学得很快,但他和包括自己雇主在内的周围人都没什么交往,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把滑膛请到自己简朴的房间里,给他和自己倒上一杯伏特加后, 用生硬的汉语说:“我,想教你说话。” “说话?” “说外国话。” 于是滑膛就跟老克学外国话,几天后他才知道老克教自己的不是俄愈而是英语。 滑膛也学得很快,当他们能用英语和汉语交流后,有一天老克对滑膛说:“你和别 人不一样。” “这我也感觉到了。”滑膛点点头。 “三十年的职业经验,使我能够从人群中准确地识别出具有那种潜质的人,这 种人很稀少,但你就是,看到你第一眼时我就打了个寒战。冷血一下并不难,但冷 下去的血再温不起来就很难了,你会成为那一行的精英,可别埋没了自己。” “我能做什么呢?” “先去留学。” 齿哥听到老克的建议后,倒是满口答应,并许诺费用的事他完全负责。其实有 了老克后,他一直想摆脱滑膛,但公司中又没有空位子了。 于是,在一个冬夜,一架喷气客机载着这个自幼失去父母,从最低层黑社会中 成长起来的孩子,飞向遥远的陌生国度。 开着一辆很旧的桑塔纳,滑膛按照片上的地址去踩点。他首先去的是春花广场, 没费多少劲就找到了照片上的人,那个流浪汉正在垃圾桶中翻找着,然后提着一个 鼓鼓的垃圾袋走到一个长椅处。他的收获颇丰,一盒几乎没怎么动的盒饭,还是菜 饭分放的那种大盒;一根只咬了一口的火腿肠,几块基本完好的面包,还有大半瓶 可乐。滑膛本以为流浪汉会用手抓着盒饭吃,但看到他从这初夏仍穿着的脏大衣口 袋中掏出了一个小铝勺。他慢慢地吃完晚餐,把剩下的东西又扔回垃圾桶中。 滑膛四下看看,广场四周的城市华灯初上,他很熟悉这里,但现在觉得有些异 样。 很快,他弄明白了这个流浪汉轻易填饱肚子的原因。这里原是城市流浪者聚集 的地方,但现在他们都不见了,只剩下他的这个目标。他们去哪里了?都被委托 “加工” 了吗?滑膛接着找到了第二张照片上的地址。在城市边缘一座交通桥的桥孔下, 有一个用废瓦楞和纸箱搭起来的窝棚,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滑膛将窝棚的破门小 心地推开一道缝,探进头去,出乎意料,他竟进入了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原来窝 棚里挂满了大小不一的油画,形成了另一层墙壁。顺着一团烟雾,滑膛看到了那个 流浪画家,他像一头冬眠的熊一般躺在一个破画架下,头发很长,穿着一件涂满油 彩像长袍般肥大的破T 恤衫,抽着五毛一盒的玉蝶烟。他的眼睛在自己的作品间游 移,目光充满了惊奇和迷惘,仿佛他才是第一次到这里来的人,他的大部分时光大 概都是在这种对自己作品的自恋中度过的。这种穷困潦倒的画家在上世纪九十年代 曾有过很多,但现在不多见了。 “没关系,进来吧。”画家说,眼睛仍扫视着那些画,没朝门口看一眼,听他 的口气,就像这里是一座帝王宫殿似的。在滑膛走进来之后,他又问:“喜欢我的 画吗?” 滑膛四下看了看,发现大部分的画只是一堆零乱的色彩,就是随意将油彩泼到 画布上都比它们显得有理性。但有几幅画面却很写实,滑膛的目光很快被其中的一 幅吸引了:占满整幅画面的是一片干裂的黄土地,从裂缝间伸出几枝干枯的植物, 仿佛已经枯死了几个世纪,而在这个世界上,水也似乎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在这干 旱的土地上,放着一个骷髅头,它也干得发白,表面布满裂纹,但从它的口洞和一 个眼窝中,居然长出了两株活生生的绿色植物,它们青翠欲滴,与周围的酷早和死 亡形成鲜明对比,其中一株植物的顶部,还开着一朵娇艳的小花。这个骷髅头的另 一个眼窝中,有一只活着的眼睛,清澈的眸子瞪着天空,目光就像画家的眼睛一样, 充满惊奇和迷惘。 “我喜欢这幅。”滑膛指指那幅画说。 “这是《贫瘠》系列之二,你买吗?” “多少钱?” “看着给吧。” 滑膛掏出皮夹,将里面所有的百元钞票都取了出来,递给画家,但后者只从中 抽了两张。 “只值这么多,画是你的了。” 滑膛发动了车子,然后拿起第三张照片看上面的地址,旋即将车熄了火,因为 这个地方就在桥旁边,是这座城市最大的一个垃圾场。滑膛取出望远镜,透过挡风 玻璃从垃圾场上那一群拾荒者中寻找着目标。 这座大都市中靠垃圾为生的拾荒者有三十万人,已形成了一个阶层,而他们内 部也有分明的等级。最高等级的拾荒者能够进入高尚别墅区,在那里如艺术雕塑般 精致的垃圾桶中,每天都能拾到只穿用过一次的新衬衣、袜子和床单,这些东西在 这里是一次性用品;垃圾桶中还常常出现只有轻微损坏的高档皮鞋和腰带,以及只 抽了三分之一的哈瓦纳雪茄和只吃了一角的高级巧克力……但进入这里拣垃圾要重 金贿赂社区保安,所以能来的只是少数人,他们是拾荒者中的贵族。拾荒者的中间 阶层都集中在城市中众多的垃圾中转站里,那是缄市垃圾的第一次集中地,在那里, 垃圾中最值钱的部分:废旧电器、金属、完整的纸制品、废弃的医疗器械、被丢弃 的过期药品等,都被拣拾得差不多了。那里也不是随便就能进来的,每个垃圾中转 站都是某个垃圾把头控制的地盘,其他拾荒者擅自进入,轻者被暴打一顿赶走,重 者可能丢了命。 经过中转站被送往城市外面的大型堆放和填埋场的垃圾已经没有多少“营养” 了,但靠它生存的人数量最多,他们是拾荒者中的最底层,就是滑膛现在看到 的这些人。留给这些最底层拾荒者的,都是不值钱又回收困难的碎塑料、碎纸等, 再就是垃圾中的腐烂食品,可以以每公斤一分的价格买给附近农民当猪饲料。在不 远处,大都市如一块璀璨的巨大宝石闪烁着,它的光芒传到这里,给恶臭的垃圾山 镀上了—“层变幻的光晕。其实,就是从拾到的东西中,拾荒者们也能体会到那不 远处大都市的奢华:在他们收集到的腐烂食品中,常常能依稀认出只吃了四腿的烤 乳猪、只动了一筷子的石斑鱼、完整的鸡……最近整只乌骨鸡多了起来,这源自一 道刚时兴的名叫乌鸡白玉的菜,这道菜是把豆腐放进乌骨鸡的肚子里炖出来的,真 正的菜就是那几片豆腐,鸡虽然美味但只是包装,如果不知道吃了,就如同吃粽子 连芦苇叶一起吃样,会成为有晶位的食客的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