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血的证明 今天是魁恩所给的期限的第二天,不过,我也已经被关在房里两天了。 本来我是无所谓,反正这里有吃有睡,但是,时间长了还是忍不住想到外面去 走走,一直闷在房里太无聊了。于是我跟守在外面的婢女据理力争: “是你们的 皇帝陛下允我三天时间查找证据的,现在又把我软禁在这里,是想言而无信吗?” 那小婢女一脸厌烦,却也着实无奈,只的让一个侍仆守着,自己去向皇后殿下 请示。 婢女刚一出门,就遇上莲。莲听了我的话,笑着说: “这样可不行啊,怎么 能如此对待我们的娇客呢?” 于是,我便得以到屋外来转悠。 “你要去哪里?”莲见我走得急,赶忙追上来问。 “去花园逛逛,不行吗?”我瞥他一眼,便离开了。 莲站在原地,抚着唇角媚笑的模样让我心里毛毛的。自从知道他的性别以来, 我还是不能把“漂亮的大姐姐”与“漂亮的大哥哥”转换自如。尤其是上次因为父 亲的事与他争执,我到现在还没消气呢! 在这皇宫里,我并不需要旁人的指引就找到了花园,还挺熟门熟路的。 花园占地颇广,其中间是一片孔雀草坪,设有桌椅,供人休息玩乐,四周是一 簇簇花草。 我最爱西南角里的一片繁茂的兰花,清新娇柔。 傍晚淡红色的夕阳下,花园里也拢上了一抹桔色的轻雾,宛如画镜般。 我侧头看着浅桔色的迷雾中托起的一片片洁白莹玉的花瓣,恍惚间,好象看见 一抹细瘦的身影,也在赏着这一片白兰。 她穿着鹅黄色纱裙,低垂娥眉,俯下身去轻抚盈润饱满的花片。 “拉拉!拉拉!快来看,我捉到了一只蝴蝶!” 一个清脆而稚嫩的童音响起,那人影转身,抬头。密长的睫毛刷过浅黑色的眸 子,轻轻扬起唇角。椭圆形的脸上,是苍白的病态与些许疲惫。衬上纤细的肢体, 在着迷幻的雾中,她的裙摆翩翩,轻柔的神态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虚幻得好 似下一秒就会被风吹散。 一个穿着白色蕾丝洋装,像小天使般可爱的小女孩扑到她身上,欢快的笑着, 引起一阵银铃般的响声。 小女孩放开刚捉来的蝴蝶,把它放在一朵黄色的雏菊上,然后笑嘻嘻的对女子 说: “拉拉,知道吗,我最喜欢蝴蝶了!我要像蝴蝶一样飞来飞去,然后躺在黄 菊上晒太阳!”她绕着圈奔跑着,好象在飞翔。阳光照在她洁白的衣裙上。 “安娜……奎安娜……” “拉拉!”以撒低沉的呵斥,一把扯住我的手臂,把我摇醒:“你怎么了?” 从回忆中跌入现实,我无神的看着突然映入眼帘的以撒急切的脸。 “以撒……?你是以撒……?”我轻声低喃。 “以撒哥哥,她是傻子吗?”一道高亢尖锐的女声插进来。 我这才发现,以撒身侧的一个穿翠绿色衣裙的女孩。她十三、四岁,柔软的咖 啡色卷发披在肩上,圆圆的脸上嵌着一对灵动的大眼,小巧的鼻子,噘着红唇,正 一手拐着以撒,一脸敌意的瞪着我。 我明白了……这个以撒……难怪这两天一直没来看我……!我太抬起头来瞪着 他。 他见我清醒过来,便说:“你果然在这里,我正要找你有事。” “哦。”我兴致缺缺的继续瞪他。 他尴尬的咳嗽了一声,对身边的女孩道:“绿蒂,你先回去,我还有事。” 小女孩的大眼在我与以撒之间绕了一圈,然后大声道:“不要!我要跟以撒哥 哥玩!” “别闹了,先回去!”以撒有些头痛的看着那个八爪鱼牛皮糖,不禁历声道: “快点!” “呜~~~~人家不要啦!皇帝伯伯说以撒哥哥会变魔法给人家看!” “绿蒂!”以撒朝她大吼。 绿蒂一下被唬住了,泪湿着小脸放开以撒,带着哭腔的大嚷:“以撒哥哥凶人 家,讨厌~~~~~~~~~~~~” 然后,她拖着“厌~~~~~ ”的长音,转身跑开了。 以撒揉着太阳穴,无奈哀叹。 “谁?”我忍不住好奇,却仍是要故做冷漠的问。 他看看我,说:“算是堂妹吧……这两天父皇带着我到处串亲戚,好象乐此不 疲,说是我终于回国了,要去好好拜访一下长辈们……该死的亲戚,他们怎么都这 么有空?!” 恩……我了解有一大堆亲戚的烦恼,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什么的,记都记不住。 尤其是那些即使是用寺院法亲等计算法来看,仍是属于五等以外的远亲,更像跳蚤 似的,数都数不完。 记得以前曾与祖母一起回道森本家探亲,我却发现自己竟有五十多个表兄弟姐 妹,更有一百多个侄、甥子女…… “昨天去了霍玛亲王府,结果因为绿蒂一直粘着我不放,所以父皇就把她接来 宫中暂住了。” 我背过身去继续赏花。他见我没什么兴趣,便转入正题:“你刚才……在想些 什么吗?关于父皇给的三天之期……” “我才不管什么期限不期限的呢!”我打断他的话:“也许在你们看来‘罗丝 ’很了不起,但在我眼里,那种身份一点也不值得去冒充,我更不屑向你们证明什 么,也不会在意你们是否相信!” “拉拉……”他叹口气::“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他不由分说的把我拉走。我跟着他穿过长廊,来到大厅右侧的厨房准备室里, 站在储藏间门外,以撒让我去见里面的人。 我看见宽敞却略显昏暗的房间里坐着一个老妇人。她坐在矮椅上,脚边放着一 箩筐土豆,她的手里也正削着土豆。 她的脸色苍老而灰黄,深刻的皱纹像是悲凉的深谷。灰白色的头发箍在脑后, 略显凌乱,一缕散发掠过脸颊,垂在肩上。她穿着粗布衣,破布鞋。结满茧子的手 不停的劳作着。 渐落的夕阳,从窗外射进光来,把她的影子拉得好长。 “我想你也许会想见她。”以撒低缓的开口,沉稳的声线好似山谷底处的水流 :“她是迪发斯家里雇佣的,上一代‘罗丝’的乳母。也是迪法斯上上下下,包括 所有奴仆在内,唯一一个幸免于战祸的幸存者。莲在经过克得勒斯塔时救了她,并 派人将她送了回来。你与迪法斯家感情深厚,我想……拉拉……?” 我没去听以撒说了什么,只是一步步艰难的向那老妇走过去。手脚不听使唤, 好象是生涩的技师操纵的木偶。 在与她还有一步之遥处,她缓缓抬起头来看向我,是因为察觉到有人接近,也 是因为听到了以撒轻唤的那声“拉拉”。她停下手里的活,抬脸看向我。 “奶娘,我回来了。”我在她身侧跪下,伏在她的腿上轻喃:“我回来了…… 我答应过您的……那时你守在我的床边,说即使我死了,做了鬼,也要记得回来探 望你……” 老妇木然不动,失神的看看趴在自己怀里的我。 我失声痛呼:“我是不是回来得太迟了?大家都不在了,都忘记我了……连奶 娘也忘记拉拉了吗?” 枯瘦的手轻轻举起,又缓缓放下,放在我的头顶,轻抚着我的长发: “是小 姐吗?你回来啦……我去放水给你净身吧……是小姐吗?你回来啦……” 奶娘辛西加,像是中了邪似的,一直抚着我的头发,重复着同一句话。 “奶娘……?”我抬起头,困惑的看着她。才发现她并没有看着我,而是空洞 的两眼直视着墙壁,口里念念有词。 “奶娘!”我惊恐的叫着,摇动她的身体。她恍然回神,粗糙的双手颤抖的捧 起我的脸,淡褐色的眼在我脸上审视了好久,才哑声念道: “你是……小姐?… …拉拉小姐吗?” “拉拉……”以撒不放心的走过来,站在我身后。 “小姐……你终于回来了吗?来见……我这个老太婆了吗?!” “恩,是的,我回来了!” “拉拉……”以撒没想到这老妇竟然也认得我,还想问些什么,奶娘已一把将 我搂在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一阵悲恸之后,双方平静下来。以撒说是天色不早,该回去了。可是我还有很 多话要跟奶娘说,而奶娘也因突然见到我,患得患失的不肯离开我一步。于是,只 得让以撒先回去,我与奶娘去了她住的小屋里说话。 “小姐……你怎么会……?”情绪平静之后,奶娘也理智起来,不解的看着我。 这张脸确实很像啊,但隐约又觉得不是同一个人。 “奶娘,你别问。反正我是回来了。而那过程,一点也不值得喜悦,反而是痛 苦的开端……” 奶娘倒也不在追问,只是说:“好,好,回来就好……”说着,又不禁留下泪 来:“现在迪法斯家就剩下我们两了……但不管怎样,老奴还有小姐在,太好了!” 她告诉我,当时她因为外出办事才避过了费迪南攻入茉兰时的一场杀戮。当她 回去时却只见一片瓦砾,幸好被路过的莲所救,差人将她送来皇都安置。 “奶娘,在外人面前别说我的事,我现在姓葛罗雷……不管怎样,父亲的冤屈, 我一定会替他洗脱的!” 看着我坚定的眼神,奶娘也安下心来:“可是……到底要怎么办呢?” 我也在伤脑筋:“现在皇族的人连我是‘罗丝’的一族都不相信,还要我证明 ……奶娘你说,‘罗丝’一族在皇族人心中是不是有很大的分量?” “是的,公国的人都十分崇敬圣。神官蒂达。罗丝,对‘罗丝’的后裔也都十 分尊敬。” “那么,如果我以‘罗丝’一族的身份要求他们为父亲翻案,可行吗?” “可以的,一定可以的!”奶娘激动的说:“只是……他们要你拿出证据证明? 这要怎么证明?密宝也不在了……” “哼,证据?!”我轻蔑的哼笑:“‘罗丝’的一族是体内流着蒂达。罗丝的 血的一族,这又有什么好证明的?如果真要我拿出证据来,那也就只有我体内流淌 的血,能证明我的身份!既然如此,就让我的血来为我辩解吧!” 五月十七日,魁恩给我的三天限期已经到了,但却没有人来找我问话或是做什 么,因为大家都在为即将举行的迎接三皇子回国的重大庆典而忙碌。 虽然说这重大的庆典早在莲回来、并收到印有皇族纹章的诏令后,就开始着手 准备的,但这几天,随着日期的临近,宫里上下仍是忙得晕头转向,也就没人顾及 到我这个小角色了,至于我是否假冒“罗丝”,也要等到庆典之后再谈。 我这两天都待在奶娘那里,与她作伴,也不知道以撒他们是否来找过我。不过 今天晚上,我回到自己的客房时,侍女告诉我,以撒派人来要我明天去参加他的 “朝宫”仪式。 这是把流落在外的皇族子孙记入族谱并召告天下,让他们认祖归宗的重要仪式。 先是由安法洛一族之长主持,去朝拜历代祖先的祭祀。然后回宫,在所有朝臣 的面前受皇帝的“诏回”,这才是正式承认以撒是皇族成员,并给予封爵和土地。 五月十八日。祭祀祖先的队伍已在凌晨五点多就出发了,只能由皇族成员和大 主祭才能参加。上午十点,祭祀的队伍回到宫中,在主殿举行朝拜的仪式。我并没 有与其他朝臣一样一开始就进入朝殿等候,而是站在正殿外不起眼的圆柱后观望。 满朝的大臣从殿里一直排到殿门外,分成两排匍匐在红毯两侧。以撒穿着正式 的朝服,神情严肃的从中间走过去,直直走向大殿上魁恩的面前。 我没有心思去听魁恩念了什么祝词,给了什么加封,我只是冷眼看着这样的场 景,不禁有些恍惚,想着多年前我也曾在这样的场面下,缓缓走进殿堂,晋见皇帝。 朝拜的仪式已经结束,众臣们正在为新归的皇子鼓掌庆贺,忽然,所有的声音 都停住了,热闹嘈杂的响声顿消,所有人惊异的目光都转向殿门口。 我穿着鹅黄绣金花纹的朝裙,系着红色夹金的腰带,裙摆上系着一串挂坠。平 时披散的长发盘起,在脑后纠起一个复杂的花髻,插上金制发饰。我的头上、耳垂 上还有身上这一堆叮叮挂挂的东西,都是奶娘帮我打理的,带有一种熟悉而又恼人 的沉重。 我抬头挺胸,目无斜视,举止优雅而庄重的缓步走过长毯,面向殿中的龙座。 长裙拖过红艳的长毯,迎面的微风摇晃着耳际的挂饰。殿堂内有一股紧张压迫 的气氛,我知道他们都在看我,惊讶而又敬慕。我的心情反而越发沉静,没有一丝 杂念,我似乎又找回了“罗丝”的感觉,记忆中的拉拉。罗丝。迪法斯进宫朝圣的 画面,与现实中的我,重叠了。 我曾经以为,拉拉。葛罗雷是一个新的生命,所以即使保留着“前世”的心智、 生活习惯,却也在外界环境的迫使下,不得不以完全不同的方式生存。出生在一个 荒僻而落后的山村,多年的成长使我说话的口音变了,样貌变了,甚至连性格也有 些许不同,我曾坚守不已的贵族尊严叶柄已抛弃殆尽……我彻底被改造成一个普通 而平凡的小女孩——我甚至烧的一手“好菜”! 然而当我知道拉拉。葛罗雷并不是拉拉。葛罗雷,她仍是那个拉拉。罗丝。迪 法斯的时候,我震惊、矛盾、痛苦——现在的我,除了有着与“前世”相同的血之 外,还有什么被留下? 但是,在今天,在这庄严神圣的殿堂之上,我体内那身为拉拉。罗丝。迪法斯 的贵族之血,生为蒂达。罗丝的后代的“神圣”之血,似乎又沸腾了。 平缓的脚步,像轻风一般掠过,我所经过的朝臣们也都不自觉的重新匍匐在地 上,无不肃穆、敬畏。因为他们现在所看到的我,是圣。女神官蒂达。罗丝的后人, 是守护密宝的高贵而神秘的一族,是公国公爵安纪亚夫。迪法斯的独女! 殿内安静、庄严、沉寂。我走到魁恩面前抬起头来,闪烁的眸子看向高高在上 的魁恩。我的眼神可以告诉他:你还需要什么证据来说服吗?看到现在的我…… 他坐在椅子上,两手握紧了扶手,似乎僵硬着浑身的肌肉,瞪大了眼睛盯着我。 我的目光如水,波澜不兴,平静的回望了魁恩几眼,又转向站在左侧的莲。安法洛, 他正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一切,而站在右边的以撒,似是一脸木然,只是双眼紧锁在 我身上。 我扯动嘴角,轻笑一声,缓缓伏在魁恩面前,优雅而熟悉的做出公国标准的宫 廷礼仪,道: “臣女今日特来庆贺三皇子归国,也祝陛下一家团聚。”我随即起 身,又对魁恩道:“此外,陛下所给的三日之期已到,臣女特意带着证据前来,陛 下可满意否?” 我一动不动的站在他面前,仍人打量。这样的我,流着罗丝之血的我,背负莫 名诅咒的我,没有必要再找其他的证据,我自己就是“罗丝”的证明。 -------- 天鹰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