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有个老朋友,决定在伦敦结婚,新娘子是英格兰人,比他年轻四十五岁。 别以为这是一对老夫少妻,新郎固然是垂垂老矣,否则也不会在朋友之上冠以一个 “老”字。 他是英法混血儿,八十年前在法国南部一条古老农村中呱呱堕地,前半生居于巴黎, 后半生住在伦敦,非但能操流利的英语及法语,对中国的普通话也很有研究。 新郎八十,新娘子年轻了三十岁,但也活足了半个世纪。 才第一天结婚,已可列为“老夫老妻”,未始不是佳话。 婚礼在一间十八世纪建成的教堂内举行,参加婚礼的亲友不算多,反倒是新郎的儿 孙,新娘的儿女,合共二十余人,加起来几乎比到贺的其他亲友还更阵容庞大。 但在这寥寥宾客中,却有一位不速之客,而且是我认识的。 此人曾在无数财经杂志、电视、报章上亮相,赫然竟是温氏跨国企业集团总裁温守 邦。 这位跨国的大财阀,不但在世界各地拥有庞大企业机构,更拥有全欧美最先进的科 技研究集团。 早几年,他麾下的科学家,甚至曾经成功地制造出“万能传真机”,其功能竟能把 任何生命,由一条小毛虫,以至一头非洲大象,传送到地球上的任何一个角落。 而更不可思议的,在那个角落里,根本毋须另一部“万能传真机”作为接收器! 一部可以把生命传送到别的地方去的机器,固然是人类科技惊人的重大突破,但却 也带来人类社会种种可怕的危机。 最简单的例子,就是任何人在关上门淋浴的时候,都有可能忽然有另一个陌生人, 透过“万能传真机”的传送,出现在浴室之内。 换而言之,人类将会在毫无屏障的情况下生活。 幸而,在一次奇幻历险比赛之后,我赢取了重要的胜利,温守邦终于遵守“赌约” 的协定,把“万能传真机”彻底毁灭。(详情请见拙作《黄金喇嘛》) 坦白说,我对这位温大老板的印象,本来并不太好,他身材微胖,须发乌亮,看来 并不像个狒狒,但我偏偏感到他像个狒狒,理由可算莫名其妙。 但自从我知道,他真的把“万能传真机”连同所有制造资料一并彻底毁灭之后,就 不禁对这个跨国大财阀另眼相看。 他此举又岂仅是一诺千金而已。 据估计,单是研究“万能传真机”的费用,前前后后最少已耗资十五亿美元以上。 想不到在伦敦这一次的婚礼上,居然会遇见这一号人物。 他一看见我,就直接靠近过来,在我旁边一屁股坐下。 屁股才贴在椅上,他已急不及待开腔:“你可知道新娘是谁?” 我连看也不着他一眼:“一个英国女人,你比她年轻,但她比你好看。” 温守邦苦笑了一下:“男女有别,好看不好看,不宜杂乱无章地作出比较……我是 想说,新娘子雅莲达,她是一位研究营养学的科学家。” 我有点诧异。 使我感到诧异的,并不是雅莲达是何许人也,而是一个长期逗留在纽约的大亨,怎 会对英国一个女科学家的底细,知之甚详。 “你认识女科学家。” “不!既不认识女科学家,也不认识男科学家。” 我冷冷一笑:“莫不是闲着无事,存心玩玩招摇撞骗的游戏?” 事实当然不会如此,我故意这样说,是想看看他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他的反应,果然非常特别,他首先吞了一口口水,隔了二三十秒才说道:“我的私 人飞机,正在等待着雅莲达女士,希望她可以尽快上机,前往某一个地方。” 他还没说完,我已冷厉地瞪视着他的脸。 三几年不见,他胖了不少,我据实相告:“温先生,你发福了,是否太多多余的脂 肪,把阁下的脑神经线压逼得太厉害,导致阁下的神经出了毛病?” 温守邦伸手抹抹自己的脸:“洛会长,我知道这是很不合理的要求,今天是雅莲达 博士的大喜日子,她无论如何也不应该离开丈夫……但兹事体大,无论如何,还是务请 洛会长劝说劝说,叫她最好在黄昏之前,陪我一起登机出发。” 听见他这样说,我心中疑惑重重。 温守邦有财有势,就算用富可敌国四个字来形容,似乎也嫌太低贬了他。(世界上 有不少贫脊的国家,非但国库空虚,更外债累累,又如何足以跟这姓温的相提并论?) 他是一个精明的生意人,那是毋可置疑的。 这一次,他分明是专程而来,他的目标也不是我,而是正在穿上婚纱的雅莲达博士。 而且,在黄昏之前,他必须带走雅莲达,乘搭他的私人飞机,前往“某一个地方”。 “某一个地方”到底是什么地方?他一定要雅莲达陪同一起前往,又是所为何事? 他知道我知道,人人都知道,雅莲达今天结婚,虽然新郎已八十岁,但不见得高龄 新郎便可以在新婚燕尔之夜把他冷落在新房之内吧? 当然,我不会认为温守邦真的疯掉了,但对于他闪烁不定,隐晦其词的态度,我也 能不欣赏。 反正事情与我无关,着急的又不是自己,我若不把事情揣摩通透,是决不会贸然叫 新娘子前往机场的。 我索性不再理睬温守邦。 他坐在我身边,我感觉得到,他似乎并不是坐在一张木椅上,而是置身在一个满布 地雷的陷阱中。 雅莲达博士是研究营养学的科学家,她在这方面有极出色的成就,我是知道的,但 这又跟千里迢迢外的温总裁有什么关联了? 我虽然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但却感受得到,温守邦必然是遭遇到某种疑难杂症, 要是雅莲达不肯助他一臂之力,恐怕后果堪虞。 过了半分钟,温守邦忽然问:“每小时十万英镑的薪酬,可否打动新娘子的芳心?” 我暗暗叹一口气。 毕竟是大财阀,满身铜臭的人说满身铜臭的说话。 我并非自命清高,只是心底下难免有点慨叹,用金钱去收买别人去做一些原本不可 能也不应该去做的事,纵使到头来水到渠成,双方甘心情愿,但整件事情的本质,仍然 绝不高尚美丽。 更何况事情发生在神圣的教堂内? 然而,从另一个角度看,每小时十万英镑的薪酬,确是惊人的数目。 就算我不吃人间烟火,视钱财如粪土,那是洛会长个人的怪癖,可不能把自己的观 点引伸到别人身上,认为其他人也会像我一般神经病。 金钱确是厉害的武器,它一出动,有神经病的人再也不是温守邦,而是洛云会民! 要是别人提出这个建议,这张支票能否兑现,恐怕还得大费周章研究研究,但此人 既是温大老板温总裁,每天花二三百万英镑,只要他老人家高兴,不外乎是九牛一毛吧 了。 金钱上开出来的数目,就连我这个局外人也没有什么异议了,但我仍然坐在椅子上 动也不动。 既不动也不说话,我仍然有所考虑。 “洛会长,这件事情由你亲自出马,肯定事半功倍。”温守邦大力游说。 我冷冷一笑,“虽然时薪十万英镑,但倘若尊驾的私人飞机什么地方都不去,偏偏 要在一座活火山的山口内降落,岂非要到阴曹地府才可以找阁下支薪吗?” 温守邦跺了跺脚:“怎会如此荒诞不经?我也在飞机之上,难道你以为我活腻了想 自杀不成?” 我继续冷笑:“人心隔肚皮,一个人就算拥有全世界所有的财富,也不见得一定不 会自萌短见,还记得上个月从三十五楼跳下去的美国大亨罗拔·艾图吗?” 罗拔是美国著名巨富,拥有逾千间连锁店,而且年方五十,前途一片明亮。 但在上个月中旬,这位钻石王老五居然跳楼自杀,原因至今不详。 我只是随便说说,但温守邦听见后,竟是额上冷汗淋漓,连身子也在剧烈地抖动, 仿佛从三十五楼跳往大街的并不是罗拔,而是他自己。 我皱了皱眉,忽然问:“你知道罗拔·艾图自杀的原因?” 温守邦没有回答,只是急急取出一条雪白的手帕,不住地在额上拭汗。 我心中疑惑更甚,但却不打算在这时候穷追猛打。 暂且冷眼旁观,说到底还是那几个字。 我不着急。 我在等待温守邦作出更进一步的反应。单是每小时薪酬十万英镑,就算雅莲达博士 满意,我也不满意。 温守邦毕竟是精明的人,虽然一度方寸大乱,但很快便平伏下来。他忽然从身上取 出一件物事,放在掌心中紧握了很久很久,才道:“这里有一个用水晶造成的盒子,劳 烦你交给雅莲达博士……” 我把精致的水晶盒子接过,由于水晶是透明的,盒子里装放着的东西,几乎是一目 了然。 温守邦是全球极少数的超级大亨,一个他如此重视的水晶盒,内里盛载着的物事, 自然非比寻常。 是巨型方钻?还是别的奇珍异宝? 但我一看之下,陡地呆住。 水晶盒内的物事,就算让我有三百年的时间慢慢去猜,也一定没法子可以猜想出来。 我猜不出来,任何人也一定猜不出来。 假如这种物事也可以算是一种礼物,那么馈赠者必然是个疯子。 又假如接受礼物者也愿意接受下来,那么,疯子便总共有两个! 如今,疯子A是肯定出现的了,那是温守邦。 至于雅莲达,她若接受了这件礼物,那么她就是疯子B。 然而,除了疯子A和疯子B之外,在中间负责传送“礼物”的我,是否又是另一个疯 子? 想到这里,不禁为之啼笑皆非。可是,我也没有立时把水晶盒交还给温守邦,只是 问:“为什么不送一颗芝麻?” 温守邦奇这?“为什么要送芝麻?” 我叹了口气:“一颗芝麻总比一只跳虱好看一点。” 这一次,我并不是说笑。放在水晶盒内的物事,赫然是一只干枯了的跳虱! 干枯了的跳虱,当然早已丧失了生命,但我宁愿这是一只活的跳虱,最少还可以假 设——雅莲达懂得利用跳虱作为表演之用。 在英国,有一些艺人,是训练跳虱到处巡回表演的,别看跳虱体积细小,一经训练, 居然能做出不少难度极高的表演动作。 可是,如今摆放在水晶盒内的虱子,根本再也没有任何活动的能力,充其量只能算 是一件细小的标本。 要是雅莲达是一位生物学家,也许还有点蛛丝马迹可寻,但她偏偏不是。 她是研究营养学的。 一只连跳也跳不起来的虱子,对她有什么样的意义? 似乎,温守邦是个怪人,但惊奇俱乐部的会长又何尝不怪? “好!我接受你的劝说,我会用尽一切方法,使新娘子在黄昏之前,在阁下的私人 飞机上陪你喝下午茶。” 温守邦大大的松一口气:“如此拜托了!拜托!拜托……”他岂仅只是向我再三拜 托,简直就想叩头谢恩,甚至是行五体投地之礼。 当我准备接近雅莲达的时候,心里还是忍不住骂了一句:“真是混蛋!王八!”至 于骂人还是骂自己,却也分不出来。 好不容易,总算找到了机会,把新娘子“闸在一角”,继而施展连自己也莫名其妙 的游说功夫。 “恭喜!戈登先生是出色的艺术家,我和他有十二载交情,今天能庆幸地出席贤伉 俪的婚礼,心中非常高兴。”这是我的开场白,事后思之,连三十分也攀不上。 雅莲达对我认识不算深,但对我的印象向来不坏,大概是深受丈夫戈登影响之故吧。 寒暄两句,戈登已笑着脸迎过来,此人虽已八十,但精神抖擞,步履雄健,一般六 旬男士,和他相比也是望尘莫及。 戈登是音乐家,也是雕塑家,连一手油画也相当出色,十年前,我和他在法国南部 一起找寻“活石头人”,虽然无功而退,但双方的友谊,又再跨出了一大步。(“活石 头人”是一个怪异得不能再怪异的惊险故事,与戈登在法国的探险,只是整个故事的第 一章,事情以后的发展,就连戈登也不知晓,以后,我一定会把整个故事详细记录下来, 敬请各位拭目以待。) 戈登为人乐观,单是听听他爽朗豪迈的笑声,就不难想像出来。 他告诉我:“三天前,我卖了一幅油画,换来了五箱红酒,今晚,一定要好好尽兴。” 我吃了一惊:“要是你卖了五幅油画,我还有机会可以离开英国吗?” 戈登哈哈大笑:“不要紧,雅莲达是营养学大师,只要洛会长愿意在牛津街住下来, 保证不出一年半载,她会把你弄得健健康康,营养均衡身壮力健。” 我笑笑:“这等福气,是戈登先生的专利,我这个昼夜不分的浪子,就算羡慕也是 羡慕不来。” 戈登拍拍我的肩膊,忽然说:“我的孙女儿有个秘密要告诉我,你暂且跟雅莲达聊 聊,一会见再谈。” 他的孙女儿成群结队,要是每一个孙女儿都有秘密要跟他分享,大概三四小时后都 不会滚回来。 “雅莲达,有一位温先生,他愿意给你时薪十万英镑,希望你可以在黄昏之前,登 上他的私人飞机,一起飞往某个地方。”戈登离去之后,我立刻展开自己的“任务”。 短短几句话,说出了我所知道的全部事实。 但我是可恶的。 在这番坦坦白白的说话中,我完全没有运用任何特殊的言语技巧,也没有制造半点 略为冠冕堂皇的理由,只是平铺直叙,把温守邦要我表达的说话赤裸裸地表达出来…… 以我表达的能力而言,这种表面功夫,充其量只能算是“行货”,有如出色的冠军 骑师,只是在马鞍之上游马河的情况一模一样。 时薪十万英镑,固然极其诱人,但要一个新娘子在黄昏之前,陪同一个陌生男子登 上他的私人飞机,一起飞往“某个地方”云云……这种说话,恐怕同样令人大吃一惊。 在这样的情况下,通常只有两种结果。 第一:时薪十万英镑的利诱战胜一切,新娘子欣然答允。 第二:她一个耳光大力劈将过来,然后跑到丈夫身边哭诉。 但最后出现的结果,却是第三种情况。雅莲达举止大方,既不惊诧也不激动,她只 是淡然地说道:“很感谢那位温先生的盛意,可惜今晚我还要回研究室,进行一项非常 重要的实验,就连丈夫也陪不了,更遑论要乘搭飞机到别的地方去,所以,还是有劳洛 会长代我婉拒温先生吧!” 我一听之下,深感“怪矣哉!” 这新娘子,既不为利诱所动,也没打算今晚陪伴新婚丈夫,只是顾着进行什么重要 的实验,要是事前有人如此这般告诉我,我一定把对方当作白痴。 到了这一个地步,我认为温守邦此行,算是白费功夫了。 当然,我还有第二套“本钱”,那是一只水晶盒,盒内有一只比黑芝麻还更难看八 百倍的跳虱干尸。 坦白说,这套“本钱”根本就是一个笑话,连时薪十万英镑也办不到的事情,要是 凭一只死跳虱就可以扭转大局,当真是天方奇谭的最新版本。 我并不是那种永不相信奇迹会出现的人,反之,我见过,甚至是亲身经历过的奇迹, 也许比一般人活十辈子加起来还更多,但所有奇迹的出现,最少必须符合一定程度的条 件,只不过在奇迹出现之前,人们往往忽略了这些条件所产生的力量而已。 但我实在想不出,一只死了不知多久的跳虱,会具备什么样的力量,足以把不可能 改变的事情完全改变过来。 要不是受人之托,无法不忠人之事,这一只水晶盒我是不会送到新娘子手上的。 但饶是如此,当我把水晶盒递过去的时候,心中还是不免有着可笑,甚至是一种犯 罪的感觉。 在一个新娘子结婚的大喜日子,奉上一只死跳虱,这算是什么意思? 我干脆闭上了眼睛,准备硬受她七八记耳光。 温大老板,我这个朋友算是不错吧?时薪十万英镑,我这个笨蛋方始受之无愧。 我闭着眼睛,只等着“英式妇女之掌”横扫过来,但脸颊上纹风不动,倒是听见雅 莲达有点紧张地干咳起来。 我睁开双眼,看见雅莲达双手紧握着水晶盒,喃喃地:“我要回去看看……我要回 去看看……” 她不断重复着这句说话,但那到底是什么意思?一时之间,使我莫名其妙。 她把这句话足足重复了六七次,然后才向我说出了另一句话:“我很快会回来……” 居然谁都不再理会,匆匆离开教堂,不等儿孙亲友赶上,她已截停了一辆计程车, 绝尘而去。 众皆愕然,就连我也不禁有点阵脚大乱。 别忘记,她是和我交谈了好一会,才突然一声不响溜走的,全场人等如何猜想,真 是不敢想像。 很快就有两个浓胡阔嘴,身型绝不比重量级摔角手逊色的大汉疾驰过来。 这两名大汉,虽然全身礼服,穿戴整齐,但依然是一对充满敌意的恶汉。 “柏迪!米高!都给我退下!”是戈登响亮的声音,他要为我解围。 “祖父!他……” “他是我的好朋友,连女王陛下也尊敬的大人物,你们若斗胆对他无礼,祖父的脸 算是给孙儿丢尽了。” 往别人脸上贴金的本事,我自信不会太差,但如今方知,何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戈登一开口,柏迪和米高虽然还是深深不忿,却也不敢说些什么,只好气鼓鼓的退 下。 戈登非但若无其事,更索性来一记俄国人最擅长的熊抱,把我热烈地一抱入怀,同 时朗声叫道:“我还有四幅油画,我现在就去联络买家!” 就连他的子孙都莫名其妙,好端端的怎么提起油画来了。 我哈哈一笑:“反正要卖,不如卖给我的朋友温先生吧!” 我把温守邦拖出来,向戈登作出介绍。 戈登仍然一脸热情,但却毫不客气地指出:“阁下是出色的商家,但与艺术恐怕没 有什么缘分。” 温守邦怔住。 堂堂大亨,竟在大庭广众间碰了一个软钉子,却又不能翻脸发作,就连我也感到可 笑复可怜。 戈登的脾性,我相当了解,他个性率直,说话从不转弯抹角,这是他的优点,也是 他的缺点。 只好岔开话题,把油画之事轻轻带过。 尚幸婚礼一切重要的仪式都已完成,娶的已娶定,嫁的也已嫁定,虽则新娘子突然 跳上了计程车,但对大局并无实际上的影响。 我只能告诉戈登:“她出去一会,很快就会回来。” 戈登竟是毫不介怀,反而不住的安慰我:“小洛,你本来不是婆婆妈妈的人,千万 不要为了这点小事而破戒。” 如此新郎,如此婚礼,其间种种怪异之处,确属生平仅见,只怕以后也再难遇上。 目前,我们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等候雅莲达回来。 我把温守邦拉到教堂某个角落,把雅莲达的反应如实相告,他听了之后,脸上掩饰 不住喜悦之情。 显然,那一只跳虱虽然永不跳动,但却在这件怪异的事情上,衍生出匪夷所思的重 大作用。 但到了这时候,却轮到我心有不甘。 我问温守邦:“这跳虱有什么秘密?” 他冷笑一下,良久才答:“一言难尽。” 我冷冷一笑:“一言虽然难尽,但只要花点时间,三国水浒也可以从第一回说到最 后一节。” 温守邦又再苦笑一下:“什么事情都要打破砂窝问到底,并不是一种有益身心的好 习惯,相反地,容易招惹麻烦上身,吃力不讨好。” 此人虽然一脸苦相,但一轮冲锋数说下来,竟是把我重重教训一顿。 我“哼”一声:“我见识过不少微雕,有些把诗词刻在米心上,也有些刻在头发上, 但雕在跳虱上的东西,还是第一次遇上。” 我只是乱猜三十六,但语气之肯定,就连我也似乎相信那是事实。 “跳虱身上的微雕?”温守邦哈哈一笑:“果然不愧是惊奇俱乐部的会长,幻想力 之丰富,大可以和西游记看齐。” 听他的语气,我乱猜二十六已变成了乱猜十万八千七,根本完全不是想像中那回事。 但我仍不服气。 雅莲达说过,她要回去看看…… 看,必须先看那只跳虱,但为什么一定要“回去”?她要回到什么地方? 答案显而易见,她是要回到实验室去,借助仪器去仔细观察跳虱! 一个研究营养学的科学家,何以会对一只死跳虱具有浓厚的兴趣?(其浓厚的程度, 甚至足以使她在婚礼之上,不顾一切独自离开教堂!) 其间秘密,温守邦一定十分清楚,但他不肯说,我又还能把他怎样! 要是把他揍一顿,便可逼问出个中真相,也许我真的会动手。 但这里是神圣的教堂,我正在参加一个老朋友的婚礼,总不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把这场婚礼弄得乱七八糟,甚至是沦为笑柄。 看来,只有等待雅莲达回来,才可指望事情有更进一步的发展。 三十分钟后,雅莲达回来了。 她仍然是穿着婚纱,但却换上了一对跑步鞋,骤然看来,不伦不类之至。 她一回来,就吻戈登。 “对不起,我失仪了。” 戈登情深款款凝注着她:“达令,我不是俗气的男人。” 雅莲达大受感动,她个子比丈夫矮小,又已把高跟鞋换掉,但她把脚跟抬起,又再 搂住丈夫的脖子,再来一吻。 这一吻更深,更热烈。 众皆报以热烈掌声,摄影机的闪光灯更是闪个不停。婚姻是圣洁的,也是美丽的。 只要是真诚相对,两情相悦,年龄怎样,家世如何,又有什么重要了? 教堂上的婚礼仪式,基本上已大功告成。 雅莲达拖着戈登的手,去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和他谈了好几分钟。 然后,她向我这边走了过来,对我说:“洛会长,我答应温先生,但请求他把每小 时十万英镑的酬劳,转赠给贫困落后的饥民、失学小童、贫苦大众,我和外子,虽然并 不富有,但很充裕。” 我心中激赏。 ——并不富有,但很充裕。 这是何等豁达的胸怀,清高的气节! 我立时道,“这一点,我保证不成问题。” 当然不成问题。 但雅莲达接着又道:“除了这一点之外,我还有一个要求。” “请说,” “此行必须有洛会长的参与!”她态度十分坚决,“我和外子都一致认为,没有洛 会长的参与,就算我跟着温先生一起出发,到头来恐怕还是会白费工夫!” 我陡地呆住。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自己是局外人。 我甚至正在盘算,今晚会在戈登的古老大屋内,最少要喝多少瓶红酒,始可安然脱 身。 主人的热情款待,做宾客的决不可敷衍了事。 但忽然间,事情一百八十度转变,雅莲达竟然一招回马枪把我拖下水! 我不期然地苦笑起来:“我承认自己是一个游手好闲,好奇心比吃饭瘾还要大的笨 人,但温先生的私人飞机将会飞到什么地方去,我懵然不知,你们要参与的是什么样的 事件,我也同样讳莫如深,只知道在一个水晶盒内,有一只死跳虱,如此而已,在这样 的情况下,请问我可以参与些什么?” 雅莲达沉吟半响,才道:“事情的确十分怪异,也难怪洛会长有这样的想法,但请 相信我,这件事非比寻常,要是阁下不肯拔刀相助,我是决不会上机的,你和温先生不 妨详细考虑一下。” 我只好如此应对:“好的,我跟温先生商量商量,然后给你答复。” 一分钟后,我把雅莲达的反应,对温守邦一一说出,他听了大是高兴:“很好,既 然她也要求你一起出发,我当然是求之不得的。” 我冷冷一笑:“阁下求之不得,并不等于在下也同样求之不得,再艰险的旅程,只 要甘心情愿,大可以拼着一身剐,豁出去拼了再说,但这种没头没脑的玩意,我再无聊 也不会插手。” 温守邦叹了口气:“洛兄,且莫性急,既然都是同路人,这件事又岂敢隐瞒?只是, 如今时候逼切,且待咱们登上飞机,再在机舱会议室从长计议如何?” 他的意思,明显不过。 他是要我上了贼机,然后再任由此人操刀宰割。 洛云是何等样人,岂可中此奸计。 哼哼! 哼哼哼哼哼! ※ ※ ※ 黄昏的太阳,每每使人联想到“日不没落大帝国”的盛况。 大英帝国,的确有如罗马大帝国、蒙古大帝国……都曾经拥有过非常显赫的日子。 步上温守邦的“传真二号”班机,心中暗骂:“这匹夫还是对‘万能传真机’念念 不忘。” 他很谦逊:“要是你坐过美国总统的空军一号,就会觉得这架飞机略有不如。” 我嗤之以鼻,冷冷地告诉他:“所以,我下次绑架的对象,决不会是总统先生,总 统夫人。”言下之意,不必细表。 走进机舱,美丽温柔的亚裔空姐殷勤款待。 温守邦、雅莲达和我,一起进入机舱的会议厅。 温守邦道:“后面有宽敞的卧室。长途飞行,能够舒舒服服睡上一觉,最是精神爽 利。” 我瞪着他:“我要睡觉,伦敦有最奢华的套房,何必在几万尺高空上浮浮荡荡?” 温守邦居然脾气上佳,嘻嘻一笑:“说的甚是。” 不久,飞机放航。 在二三万尺高空上,召开一个连什么名堂也不晓得的会议,真是怪诞。 我暂且不理睬姓温的,先向雅莲达下手“那一只跳虱,有什么来历?” 她望住我,吸一口气才缓缓地说道:“一种独特的猫虱。” 我眉头一皱:“猫虱就是猫虱,又有什么独特之处?” 雅莲达沉吟半响,答道:“天下间有数以千百计算,各式各类的猫科动物,你懂多 少?” 我答:“猫科动物的始祖,大概出现在五千万年前,到了一千五百万年前,最著名 的史前猫科动物,便是拥有利剑般长齿的剑齿虎,根据化石遗骸制成的模型显示,剑齿 虎的体型,大概与现今的狮子不相伯仲。” “目前,在地球上的猫科动物,大概接近四十种,而它们的体型大小、颜色、斑纹、 生活习惯,往往差异极大。 “至于猫虱,请恕在下孤陋寡闻,所知极其有限,尤其是独特的猫虱,我连这种名 词也没听说过,更不要问我懂得多少。” 雅莲达听的不住点头:“对于猫科动物的一般常识,你几乎达到了专家的程度,已 属难能可贵。当然,对于波朗亚拿猫虱,别说是洛会长,就算是世界上排名最前列的十 位顶尖生物学家,只怕也没有人清楚其来龙去脉。” “波朗亚拿猫虱?”我吸一口气:“既有波朗亚拿猫虱,也就一定有波朗亚拿猫, 对不?” “当然。” 我思索好一会,最后摇摇头:“在我记忆所及,从没听说过波朗亚拿猫这个名字。” 雅莲达微微一笑:“在整个世界上,知道这个名字的人,少之又少,至于曾经见过 波朗亚拿猫的人,更是一亿人中也不到一个。” 我道:“如此说来,这是稀有品种了。” 雅莲达点点头:“根据流传自南美洲的古老传说,在秘鲁、智利一带的崇山峻岭, 茂密丛林中,一直都有猫神在主宰尘世凡人的命运,要是有人得罪了猫神,又或者是触 犯了猫神定下来的法例,就会遭遇到可怕的惩罚,自行攀上高峰、悬崖之类的危险地带, 然后跃下身亡!” 听到这里,我立刻望向温守邦。 温守邦的脸色很不好看。 我沉声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罗拔·文图!” 温守邦更是全身为之一震,又点了点头:“不错,从三十五楼跳下去,就和那些自 高峰、悬崖直跳下去的人,毫无分别。” 霎时间,机舱会议室内,气氛变得极度诡异,甚至仿佛有着阴风阵阵逼人而来的感 觉。 我努力保持头脑冷静,再问雅莲达:“照你看,波朗亚拿猫是否便是猫神?” 雅莲达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我道:“你没见过波朗亚拿猫?也没见过猫神?” 雅莲达道:“都没见过,我唯一认识的,就只有这一种独特的猫虱。” 我想了一想,问:“这种猫虱,和一般的猫虱有什么分别?” 雅莲达回答:“在显微镜下,可以很清楚看得出,这种猫虱的尾后,有着类似野蜂 的毒刺,根据测试,其毒性十分强烈,足以毒杀一只普通的猫!” “要是这样,波朗亚拿猫岂非猫命危危乎哉?” “真实情况,我不清楚,也许,这种猫虱不会毒杀它赖以依附,甚至是赖以生存的 波朗亚拿猫,又或许波朗亚拿猫具有抗毒能力,根本无惧猫虱上的毒刺。” 我的视线,再度凝注在温守邦的脸上:“好了,温大老板,阁下这一架飞机,是否 打算飞往南美洲去?” 温守邦大拇指一竖:“果然聪明。” 我叹了口气:“你真的相信有猫神的存在?” 温守邦也叹了口气:“我不愿意相信,但却再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厉声道:“理由何在?” 温守邦默然半响,才缓缓地说:“在罗拔跳楼自尽前两天,我曾和他吃过一次晚饭。” “情形到底怎样?” “风骚之至。” “是他风骚?还是你比他还更风骚?” 温守邦叹了口气:“老实说,自从内子遇上她十八年前的旧情人以来,我的心情天 天都很不好过,想不到活到这把年纪,还要再度卷人啼笑皆非的三角恋漩涡,深恐一个 弄不好,连头顶也会变了颜色,又怎能风骚起来?” 我立刻道歉:“对不起,勾起了阁下心中的伤痛。” 温守邦笑笑:“不打紧,人生在世,又有谁人毫无遗憾?我的黄肿脚,这是不必提 了,再说那罗拔,当天他的确风骚兼愉快,既因为生意盈利比预期暴增,更因为他追求 多年的一个荷里活著名影星,愿意和他步入教堂,共谐连理。” 我“唔”的一声:“但在两天之后,他却从三十五楼跳了下去。” ------------------ 黄金书屋 扫描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