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想象中的他被关押在一个没有光线的房间里,关押了很久。他满脸胡须,头 发也乱蓬蓬的。看守们押着他走下一条灰色的石头台阶,来到外面一个充满明亮 色彩的广场上,到处都是穿着鲜艳的行人和色彩鲜亮的物品。这是集市日,声音 和色彩弄得他眼花缭乱。他眯缝着眼睛,看着洒满整个广场的明媚阳光,呼吸着 潮湿的充满海盐味道的空气和集市上所有货品的味道,在他身体的左侧,太阳正 在海面上闪闪发光…… 巴士在红灯前摇摇晃晃停了下来。外面的寒风呼啸着从巴士旁擦身而过,前 窗上的雨刷沉重地摇摆着。车窗上湿漉漉的雨水把外面的城市模糊成一片红黄相 间的霓虹色块。现在不过刚到下午,但透过窗户看出去,天色却仿佛已是深夜。 影子吞了一口口水。他突然意识到他至今都没有哭出来。说实话,他没有感 到任何伤感。没有眼泪,没有悲伤,什么感觉都没有。 他发觉自己正在回忆一个叫尊尼·拉什的家伙,他刚被关进来时曾和拉什分 享同一间牢房。拉什告诉影子,他曾在服刑5 年后获释,口袋里装着100 美元和 一张去西雅图的机票。他妹妹住在西雅图。 尊尼·拉什来到机场,把他的机票递给柜台后面的女人。她要求查看他的驾 驶执照。 他把驾照给她看。不过驾照几年前就过期了。她告诉他说这驾照不能用做身 份证明。他对她说这也许不是有效的驾驶执照,但肯定可以用作身份证明。见鬼, 如果他不是他本人的话,她以为他是谁? 她请他说话小声一点。 他警告她快点让他上飞机,否则就要给她点颜色看看。他不能容忍她对他不 敬,在监狱里,你绝对不能容忍其他人对你不敬。 结果那女人按了一个警报器,机场保安很快出现。他们试图说服尊尼·拉什 安静地离开机场,而他当然不肯离开。双方开始争执起来。 结果自然是尊尼·拉什不能飞到西雅图了。接下来的几天,他只好待在城里 的酒吧里。身上的一百美元花光以后,他带着一把玩具手枪抢劫了一家加油站, 好让自己有钱买酒喝。警察趁他在街上小便时抓住了他。很快他又被押回来继续 服刑,还因为抢劫加油站多判了几年。 在尊尼·拉什看来,这个故事的教育意义就是:不要招惹机场工作人员。 “我看教育意义应该是,‘某种行为在特定环境下,例如监狱里,可以奏效, 但在外面的环境中不仅失效,并且有害。’你觉得呢?”听了尊尼·拉什的故事 后,影子问。 “不对,听我说,我告诉你吧,老兄。”尊尼·拉什说,“千万别招惹机场 那些婊子!” 想起这段往事,影子忍不住露出笑容。幸好他的驾照还有几个月才到期。 “车站到了。所有人都下车。” 车站里充满尿臊味和酸腐的啤酒味。影子钻进一部计程车,告诉司机去机场。 他还告诉司机说如果他能安静开车不说话,就多给他5 美元小费。20分钟后 他们到达机场,司机一路上果真一句话都没说。 影子磕磕绊绊走过机场候机楼灯光辉煌的大厅。他有点担心自己的电子机票。 他知道机票上的日期是星期五,不知能否改到今天提前起飞。影子觉得,任 何电子的东西似乎都带着不可思议的魔力,随时可能消失无踪。 三年来,他的裤袋里第一次装着钱包,里面有几张过期的信用卡和一张VISA 卡,他又惊又喜地发现那张VISA卡的有效期是明年一月底。他有一个预定的机票 号码。而且他还意识到,他有一种很确定的感觉:一旦回到家里,所有的一切都 会正常起来,劳拉也会安全无恙。也许这不过是他们为了让他提前出狱而耍的一 个诡计。或者可能是事情搞混了:在高速公路上撞车死掉的是另外一个也叫劳拉 ·莫恩的女人。 透过玻璃幕墙,机场外面的灯光闪烁着。影子突然意识到他一直屏住呼吸, 仿佛在等待着什么。远处传来轰鸣的雷声。他终于吐出一口气。 一个看上去很疲倦的女人站在办理登机手续的柜台后面,注视着他。 “你好,”影子冲她打招呼。你是我三年来第一次面对面说话的活生生的陌 生女人。“我有一个电子机票的电子号码。我本应该在星期五搭乘飞机,但我今 天有事,必须提前飞。我家里有人去世了。” “很遗憾听到这么不幸的消息。”她敲打着键盘,盯着电脑屏幕看,然后又 敲打几个键,“没问题,我把你安排在3 点30分的那班飞机上。不过飞机可能会 因为暴风雨延迟起飞,所以请注意屏幕上的通知。要检查和托运行李吗?” 他举起自己的背包给她看。“这个不需要吧?” “不必了。”她说,“你有没有带照片的身份证明?” 影子掏出自己的驾照给她看。 这个机场并不很大,但还是有不少人无所事事地四处闲逛。影子觉得这相当 有意思。他注视着人们随随便便放下自己的包,注意到他们随随便便地把钱夹塞 进口袋里,看着他们把行李放在椅子下面,根本不费心照看。这一切都让他意识 到,他已经离开监狱了。 离登机还有三十分钟,影子买了一片比萨吃,结果不小心被上面的热芝士烫 了嘴唇。 他掏出零钱,走到公用电话旁,给筋肉健身房的罗比打电话,接通的却是自 动答录机。 “嘿,罗比。”影子说,“他们告诉我说劳拉死了,让我提前出狱。我在回 家的路上。” 人们常常会出错,他见过这种事,所以他接下来给家里挂了个电话,很快便 听到了劳拉的声音。 “嗨,”她的声音说,“我现在不在家,或者暂时不能接电话,请留下口信, 我会及时回复。祝您愉快!” 影子无法对机器留下任何口信。 他坐在登机口前的塑料椅子上,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包,把手都抓痛了。 他在回忆第一次遇见劳拉的情形。那时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是奥黛丽· 伯顿的朋友。当时他和罗比坐在奇齐酒吧的椅子上,劳拉和奥黛丽一起走进来时, 他发现自己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劳拉。她有一头栗色的长发,迷人的双眸是如此湛 蓝,影子还以为她戴着一副彩色隐形眼镜。她点了一杯草莓台克利鸡尾酒,而且 坚持要影子也尝一口。他听话地喝了之后,她开心地大笑起来。 劳拉喜欢和别人分享她喜爱的食物。 那天晚上,他和她互道晚安,吻别。她嘴唇上带着草莓台克利鸡尾酒的甜味。 从此他再也不想吻其他女人。 一个女人走过来,告诉他开始登机了,他待机的那排是最先被通知的。他坐 在黑暗的机舱内,旁边是一个空座位。外面的大雨击打着飞机外壳:他想象那是 无数小孩子正从天上往下撒干豌豆。 飞机起飞的时候,他睡着了。 在梦中,影子来到一个黑暗的地方,一个长着毛茸茸水牛头的生物静静地看 着他。他有一双湿漉漉的巨眼,但身体却是人类的身体,肌肤顺滑,油光光的。 “变革即将来临。”水牛头嘴唇不动地说,“必须作出抉择。” 潮湿的洞穴岩壁上闪烁着点点火光。 “我在哪里?”影子问它。 “在大地上,也在大地之下。”水牛人说,“你在被遗忘者的等待之处。” 他的眼睛仿佛流动的黑色大理石,他的声音仿佛来自世界深渊的隆隆雷鸣, 他的身上散发出潮湿的牛的味道。“相信。”隆隆的低沉声音继续说,“想幸存 下去,你必须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