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 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从门口进来,站在那里犹豫了一阵。她的头发是金铜色 的,衣服看起来很昂贵的样子,黑色的,是寡妇的丧服。影子和她很熟。她是奥 黛丽·伯顿,罗比的妻子。 奥黛丽拿着一小束用银色箔纸包裹着的紫罗兰。那是小孩子在六月里喜欢买 的东西,影子心想,但这个季节,紫罗兰很少见。 她穿过房间,走到劳拉的棺材旁。影子跟在她后面。 劳拉躺在那里,眼睛安详地闭着,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她穿着一件式样很保 守的蓝色套裙,那件衣服他不记得曾经见过。她长长的棕色秀发拢在脑后,没有 挡住眼睛。这是他的劳拉,但又不是。他发觉她安睡的姿势很不自然,劳拉平时 睡觉总是很放松的。 奥黛丽把那一小束夏季紫罗兰放在劳拉胸前。她嘴巴动了一阵,突然冲劳拉 脸上重重啐了一口。 唾沫落在劳拉脸颊上,顺着脸颊流到耳朵旁。 奥黛丽向门口走去。影子匆忙追上她。 “奥黛丽?”他叫住她。 “影子?你逃出来了?还是他们把你放出来的?” 他心想,她是不是吃了镇定剂。她的声音显得飘渺遥远。 “昨天出狱的,现在我是自由人了。”影子说,“见鬼,你到底在干什么?” 她在黑暗的走廊里停下来。“你是说紫罗兰?那是她最喜欢的花。还是小女 孩时,我们俩常常一起去采紫罗兰。” “不是紫罗兰的事。” “哦,那个呀。”她说着,抹抹嘴角并不存在的唾沫星。“我还以为人人都 明白呢。” “我就不明白,奥黛丽。” “没人告诉过你吗,影子?”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丝毫感情,“你妻子死 的时候,嘴里还含着我丈夫的阴茎呢,影子。” 他回到殡仪馆礼拜堂内。有人已经把唾沫擦掉了。 影子在汉堡王吃的午饭,午饭后就是葬礼。劳拉奶油色的棺材被埋在镇子边 上一个非教徒的小型墓地里。墓地没有围墙,山坡草地上排满黑色花岗岩和白色 大理石的墓碑。 他和劳拉的妈妈一起坐温德尔殡仪馆的灵车去墓地。马克卡贝太太似乎觉得 劳拉的死都是影子的过错。“如果你规规矩矩待在家里,”她忿忿地说,“这种 不幸就不会发生了。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嫁给你。我劝告过她,不止一次。可孩 子们总是不肯听父母的话,是不是?”她停下来,凑近了仔细看看影子的脸。 “你又打架了?” “是。”他老实说。 “野蛮人。”她气呼呼地说,闭上嘴巴不再理睬他。她高昂着脑袋,挺着下 巴,眼睛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影子感到奇怪的是,举行葬礼时奥黛丽也来了,站在人群外面。简短的仪式 一结束,棺材就被放进冰冷的墓穴里。人们散开回家去了。 影子没有离开。他双手插在口袋中,站在那里,凝视着地面上沉陷下去的那 个黑暗的墓穴,浑身颤抖着。 头顶的天空是铁灰色的,像镜面一样平滑。雪还在下,形状不规则的雪花翻 翻滚滚,像鬼影一样落下来。 他还有些话想对劳拉说。他静静等待着,等待自己想起到底要说些什么。周 围渐渐黑了下来。影子的脚开始冻麻木了,双手和脸也冻得发痛。他把手深深插 进口袋里取暖,手指抓住那枚金币。 他突然走到墓穴前。 “这个送给你。”他轻声说。 棺材上盖着几铲泥土,但墓穴还远远没被填满。他把金币丢进墓穴和劳拉作 伴,又往里面推进更多泥土,盖住金币,免得贪婪的掘墓人偷走。他拍掉手上的 泥土,喃喃说道:“晚安,劳拉。”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对不起。”他把脸 转向镇上有灯光的地方,向鹰角镇走去。 他要住的汽车旅馆距离这里大概两英里,但在监狱度过三年之后,他喜欢可 以不停地走下去,什么都不想,永远这样走下去。他可以一直朝北,走到阿拉斯 加,或者朝南,走到墨西哥,甚至更远的地方。他可以走到南美的巴塔哥尼亚, 或者火地岛。 一辆车在他身边停下,车窗摇了下来。 “想搭车吗,影子?”奥黛丽·伯顿问。 “不,不想坐你的车。”影子拒绝说。 他继续向前走,奥黛丽在他身边,以时速3 英里的速度慢慢跟着他。雪花在 车前灯的灯光下飞舞。 “我还以为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奥黛丽说,“我们每天都聊天。只要罗比 和我吵架,她是第一个知道的人。我们俩会去奇齐酒吧喝上一杯玛格丽特,一起 痛骂男人都是人渣。可是,与此同时,她却背着我和我丈夫偷情。” “请走开,奥黛丽。” “我只想让你知道,我有绝对的理由那样对待她。” 他什么都没说。 “喂!”她叫起来,“喂!我在和你说话呢。” 影子转身看着她。“你想让我告诉你你向劳拉的尸体吐唾沫是正确的吗?你 想让我告诉你那么做没有伤害我吗?或者,你说的故事可以让我不再思念她,转 而怀恨她?永远不会,奥黛丽。” 她在他身边又开车跟了一会儿,没有说话。然后她问:“在监狱里过得怎么 样,影子?” “很好。”影子说,“回家的感觉更好。” 她踩下油门,发动机轰鸣起来,车子飞快地离开了。 车子灯光远去,周围全黑了。天空中最后一点微光也渐渐消失在夜色中。影 子期望继续走下去能让冰冷的双手和双脚暖和起来,可惜没有奏效。 还在监狱里的时候,洛基·莱斯密斯有一次说,监狱医院后面的小墓地像个 骷髅果园。这个说法在影子的脑子里扎下根。结果那一晚他做了个梦,梦见月光 下的一个骷髅果园。果园里长着白骨树,树的枝叶末端就是骷髅的手臂,白骨树 的树根深深插入坟墓。在他梦中,骷髅果园里的树上还结着果实,但梦中那些果 实似乎有什么让人感觉不妥的地方。可当他醒来时,却完全不记得树上到底长着 什么古怪的果子,还有他为什么觉得那些果子让人恶心。 几辆车子从身边经过。影子希望有人能搭他一程。他突然被什么东西绊倒了, 黑暗中他看不清,结果手脚摊开地倒在公路边的沟渠里,右手插到几寸深的冰冷 泥泞中。他慢慢爬起来,在裤子上抹掉手上的湿泥,有些笨拙地站在那里,不知 所措。他这才发现有人站在他身边,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口鼻就被什么湿漉漉 的东西堵住了。紧接着,他闻到了刺鼻的药味。 这次倒下时,沟渠里似乎既温暖又舒服。 影子的太阳穴仿佛被人狠狠压进他的头骨里,疼得要死,双手被皮带之类的 东西绑在身后。他在一辆车里,坐在车内地面铺的皮垫子上。有一瞬间,他觉得 自己视力的景深感出了问题,然后才明白过来,他面前的座椅确实距离他很远。 有人坐在他身后的座位上,但他无法回头看他们。 一个肥胖的年轻人,坐在这部加长豪华轿车另一头的座位上,从车厢酒水柜 里拿出一罐减肥可乐,打开盖子。他穿着一件超长的黑色外套,料子似乎是某种 丝绸。他脸颊的一侧长满青春痘,年龄看上去不过十几岁。看到影子醒来,他得 意地笑了。 “你好,影子。”他说,“别跟我捣蛋。” “好的,”影子说,“我不会。可以让我在美国旅馆下车吗?就在快到州际 公路的地方。” “揍他。”那小子命令影子左边的人。一拳狠狠地打在影子腹部,痛得他停 止了呼吸,整个人蜷成一团。好久之后,他才慢慢伸直腰。 “我说过别跟我捣蛋。捣蛋就是这个下场!回答问题要简明扼要,否则我他 妈的干掉你。或者不用干掉你,或许我可以让我的手下捏碎你那该死的身体里的 每一根骨头。人体一共有206 块骨头。所以,别跟我捣蛋。” “听明白了。”影子回答。 车厢的顶灯从紫色转为蓝色,又转为绿色和黄色。 “你为星期三工作。”年轻小子问。 “是的。”影子回答。 “这混蛋到底在找什么?我是说,他在这里做什么?他一定有个计划,他到 底想怎么玩?” “我今天早晨才开始为星期三先生工作,”影子说,“只是个当差跑腿的。” “你是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男孩敞开衣服,从里面的夹袋掏出一个银制香烟盒,打开,拿出一枝香烟递 给影子。“抽烟吗?” 影子本想要求先解开他的手,最后还是决定别提什么要求。“谢谢,我不抽 烟。”他说。 香烟显然是手工卷制的,男孩用一只表面粗糙的黑色芝宝打火机点燃香烟。 烟味闻起来有点像焚烧电子元件。 男孩深深吸一口,然后屏住呼吸,让烟慢慢从嘴里冒出来,再从鼻孔吸回肺 里。影子猜他一定在家里对着镜子练习了好久,然后才在众人面前表演。“敢对 我撒谎的话,”男孩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我一定干掉你,懂吗?” “你说干掉就干掉吧。” 男孩又深深吸一口烟。“你说你住在美国旅馆?”他敲敲他背后驾驶室的窗 户,玻璃窗降了下来。“喂,去美国旅馆,州际公路边上。我们要放下客人。” 司机点点头,玻璃窗又升上去。 车箱里闪烁的光纤灯继续变幻着颜色,循环变成各种黯淡的色调。影子觉得 男孩的眼睛似乎也在闪烁,是老式电脑显示屏的那种绿色光芒。 “你记得转告星期三。你告诉他,他已经是历史了,他被遗忘了,他老了。 告诉他,我们才是未来,我们不会给他或任何像他一样的家伙任何机会。他 应该被关进历史垃圾博物馆,与此同时,和我一样的人,将在属于明天的超级高 速公路上驾着豪华轿车飞驰。“ “我会转告他的。”影子说。他觉得有些头晕眼花。但愿别感冒才好。 “告诉他,我们他妈的已经为现实重新编制了程序。告诉他,语言是一种病 毒,信仰是一种操作系统,祈祷不过是他妈的垃圾邮件。记得转告我的话,否则 我干掉你。”那小子说话的声音透过烟雾轻飘飘地传过来。 “记住了,”影子说,“你可以让我在这里下车,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回去。” 那小子点点头。“很高兴和你说话。”他说,香烟让他的声音变得成熟了些, “你要知道,只要我们想干掉你,我们可以立刻把你删除。你明白吗?只要轻轻 一点,你就会被随机重写,一切归零。你没有选择权。”他敲敲背后的窗户。 “他在这儿下车。”然后他又转向影子,用他的香烟指点着。“这是用人造 蟾蜍皮做卷纸的,”他解释说,“知道吗,现在人们已经能合成蟾毒色胺了。” 车子停下,车门打开,影子有些困难地爬出车厢。他手上的皮带被割断了。 影子转过身,车里面是一团翻腾的烟雾,还有两盏灯一直在闪烁着。现在灯 光转为铜色,恰好是蟾蜍眼睛的颜色。“这他妈的所有一切,都是为了占有绝对 优势,影子。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了。还有,很遗憾听到你老婆死了。” 车门关上,加长豪华轿车无声无息地开走了。影子距离汽车旅馆还有几百码 距离,他站在原地,呼吸着寒冷的空气,然后从红、黄、蓝三色的广告灯箱下走 过。上面正大肆宣扬可以想象得到的最美味的快餐,其实不过是汉堡包罢了。一 路上没有任何意外,他安全抵达美国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