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节 每个小时都在刺伤你,最后一小时取你的性命。 ——俗话 美国旅馆的前台后面,站着一个瘦弱的年轻女人。她告诉影子,他的朋友已 经帮他办理好了登记手续,然后把他房间的长方形塑料钥匙卡递给他。她有一头 淡金色的长发,那张脸隐隐约约有点像啮齿类动物,尤其是当她一脸怀疑表情打 量别人、然后放松下来、露出微笑的时候。她不肯把星期三的房间号码告诉他, 还坚持要给星期三的房间挂个电话,通知他的客人已经到了。 星期三从房间里出来,走进大厅,冲影子招手打招呼。 “葬礼举行得怎么样?”他问。 “结束了。”影子回答说。 “不想谈葬礼的事?” “不想。”影子说。 “很好。”星期三笑起来,“这年头就是话太多。说说说。如果人人都学会 默不作声忍受痛苦,这个国家会好得多。” 星期三带他去他的房间,穿过走廊时路过影子自己的房间。星期三的房间里 到处铺满打开的地图,有的摊在床上,有的贴在墙上。星期三用颜色鲜艳的标记 笔在地图上画满记号,弄得上面一片荧光绿、嫩粉红和亮橙黄色。 “我刚刚被一个胖男孩绑架了。”影子告诉他,“他叫我告诉你,说你应该 被抛进历史的垃圾堆,而和他一样的人则乘着豪华轿车飞驰在人生的超级高速公 路上。诸如此类的话。” “小杂种。”星期三咒骂一声。 “你认识他?” 星期三耸耸肩膀。“我知道他是谁。”他在房间里唯一一张椅子上重重地坐 下。“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说,“什么狗屁都不知道。你还要在镇子里待多 久?” “我也不知道,也许一周吧。我要了结劳拉的身后事,照料我们公寓,处理 掉她的衣服物品,所有的一切。这么做肯定会把她妈妈气得发疯,不过,那女人 活该气得发疯。” 星期三点点他的大脑袋。“那好,只要你一处理完,我们立刻离开鹰角镇。 晚安。” 影子穿过走廊,走回自己的房间。他的房间和星期三的完全一样,床头墙壁 上挂着一副血红色的描绘日落的油画。他用电话订了一个芝士肉丸比萨,然后去 沐浴。他把旅馆提供的所有小塑料瓶装的洗发水和沐浴露都倒进浴缸,搅出大量 泡沫。 他的块头实在太大,无法完全躺进浴缸,可他还是半坐在里面,舒服地享受 了一个泡泡浴。影子曾对自己许诺,一旦出狱,一定要好好享受一次泡沫浴。他 终于实现了自己的诺言。 洗完澡不久,比萨就送来了。影子吃下整个比萨,又灌下一罐不含酒精的清 啤。 影子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心想,这是我重获自由之后睡的第一张床,可惜这 个想法并没有像当初想象的那样,给他带来无比的快乐。他没有拉上窗帘。玻璃 窗外汽车和连锁快餐店的灯光让他很踏实,让他知道外边还有另外一个世界,一 个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走进去的自由世界。 应该躺在家里的床上才是,影子心想,住在他与劳拉居住的公寓里,躺在他 与劳拉共同分享的床上。可是,那里已经没有她,周围却还萦绕着她的遗物、她 的气味、她的生活……这种想法实在太难以忍受了。 别想了,影子心想。他决定琢磨些别的,他想起了硬币戏法。影子知道自己 没有成为魔术师的天赋。他没本事使出种种花招,让别人绝对相信他,也不想去 表演扑克魔术,或者凭空变出纸花什么的。他只想操纵硬币,他喜欢摆弄硬币时 的感觉。他开始在脑中列出能让硬币凭空消失的各种魔术手法,进而联想起了他 丢进劳拉墓穴的那枚金币。然后,他又回忆起奥黛丽对他说过的话,劳拉死时的 情形。又一次,他觉得他的心脏隐隐作痛。 每个小时都在刺伤你,最后一小时取你的性命。这句话在哪儿听过? 他又想起星期三那句话:默不作声忍受痛苦,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许多人 告诫彼此,说不要压抑自己的感情,要让情感自然宣泄出来,让内心的痛苦流露 出来。这些话,影子听得实在太多了。影子心想,其实也该好好说说怎么压制感 情。他估计,只要你长期压制痛苦,压得够深的话,用不了多久,你就不会再觉 得痛苦了。 睡眠慢慢包围了他,不知不觉间,影子沉入了梦境。 他在走…… 他在一间比整座城市还大的房间里走着,目光所及,到处是各种各样的雕像、 雕刻和粗糙的肖像。他站在一座像是女人的雕像旁:她赤裸的乳房扁扁的,垂在 胸前,腰上围着一串切断的手,她自己的两只手里握着锋利的匕首,本该是头颅 的地方,从她的脖子里却冒出孪生的两条毒蛇。毒蛇的身体拱起,互相瞪视,仿 佛正准备攻击对方。这座雕像让人觉得极其不安,在它深处,有某种极其狂暴、 极其不对劲的东西。影子从它旁边退开。 他开始在大厅里漫步。一座座雕像的眼睛仿佛始终追随着他的步伐。 在梦中,他意识到每座雕像都有一个名字,在雕像之前的地面上灼灼闪耀。 那个白色头发、脖子上戴着一条用牙齿串成的项链、手里拿着一面鼓的男人,他 的名字叫“娄克提奥斯”;那个屁股肥硕、从双腿间钻出无数只怪物的女人,名 叫“胡布”;还有那个长着公羊脑袋,手捧金球的男人,名叫“荷塞夫”。 突然,在梦中,一个清晰的声音开始对他说话,但他看不到说话的人。 “这是被遗忘的诸神,他们已经逝去。关于他们的传说故事只能在干涸的历 史长河中找到。他们离开了,永远地离开了。但他们的名字和形象还留在我们中 间。” 影子转了一个弯,发现他来到了另一个房间,比刚才那间更宽敞。举目四望, 怎么也无法看到它的边际。离他最近的是一只棕褐色的猛犸象头骨,打磨得很光 滑;还有一个披着毛茸茸黄褐色斗篷的身材娇小的女人,她的左手是畸形的。在 她旁边是一组三个女人的雕像,用同一块花岗岩雕刻出来,上身分开,下身却从 腰部开始连在一起,她们的脸似乎匆匆刻就,还没有完工,但她们的乳房和外阴 却雕刻得非常精细。还有一只影子不认识的不会飞的鸟,大约有他身体两倍高, 长着秃鹫般的鸟嘴和人的手臂。这样的雕塑还有很多、很多。 那个声音再度响起,仿佛在课堂上讲课一般解说道:“这是已经从记忆中消 失的诸神,连他们的名字也早已被人们遗忘。曾经崇拜他们的人与他们的神祇一 样被遗忘了。他们的图腾早已破碎失落,他们的最后一任祭司没来得及将秘密传 留下去就已死亡。 “神祇也会死亡。当他们真正死去时,没有人会哀悼、纪念他们。观念比人 类更难被杀死,但说到底,观念也是能够杀死的。” 一阵悄声低语传遍整个大厅,窃窃私语的声音让影子在梦中也感觉到了一股 寒冷的、莫名的恐惧。吞噬一切的恐慌紧紧攫住了他,就在这座被世人遗忘的诸 神的殿堂中。这里遗留着诸神的雕像:长着章鱼脸孔的神、只遗留下干枯的双手 的神——遗留下来的也可能是天上坠落的陨石、森林大火的残留物,谁也说不清 …… 影子猛地惊醒过来,心脏剧烈跳动着。他的额头上覆着一片湿冷的汗水,整 个人彻底清醒过来了。床边电子表的红色数字告诉他,现在是凌晨1 :03分。旅 馆外面霓虹灯招牌的灯光透过窗户洒进房间。影子站起来,晕晕乎乎地有些辨不 清方向。他走进旅馆房间的卫生间,没有开灯就直接方便,然后回到卧室。在他 记忆中,刚刚做过的梦依然清晰鲜明,但是他无法解释,为什么那个梦让他感到 如此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