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节 从外面照进房间的灯光并不很亮,不过影子的眼睛已经渐渐习惯了黑暗。一 个女人正坐在他的床边。 他认出了她。即使混在一千人中,甚至十万人中,他也能一下子把她认出来。 她身上仍穿着那件下葬时穿的海军蓝套装。 她说话的声音很低,但却是他熟悉的语调。“我猜,”劳拉轻轻说,“你一 定会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影子没有说话。 他在房间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最后,他还是忍不住问她:“真的是你 吗?” “当然是我,”她说,“我很冷,狗狗。” “你已经死了,宝贝儿。” “是的。”她说,“我已经死了。”她拍拍床上她身旁的位置。“过来坐在 我身边。”她说。 “不必了。”影子说,“我觉得我还是坐在这里比较好。我们俩之间还有些 事情没有搞清楚呢。” “比如说我已经死了的事?” “也许吧。但我更想知道你是怎么死的。还有你和罗比的事。” “哦,”她轻声说,“那件事呀。” 影子可以闻到——也许他只是想象自己能够闻到——一股混合着泥土、鲜花 和防腐剂的味道。他的妻子,他的前妻——不,他纠正自己的叫法,应该说他已 故的妻子——坐在床边,眼睛一眨不眨,专注地凝视着他。 “狗狗,”她说,“能不能来根香烟?能替我弄一包吗?” “你不是戒烟了吗?” “确实戒了。”她说,“不过我现在用不着再担心什么危害健康了。而且, 我觉得抽烟可以让我精神安定下来。前台大厅有自动售货机。” 影子穿上裤子和T 恤,光着脚去到大厅。值夜班的是一个中年男人,正在看 一本约翰·格里萨姆的小说。影子在自动售货机里买了一盒维多利亚女士香烟, 然后找值夜班的人要火柴。 “你住的是禁烟房。”夜班职员说,“你得保证打开窗户,才能抽烟。”他 递给影子一盒火柴,还有一个印着旅馆标志的塑料烟灰缸。 “知道了。”影子说。 他回到自己的卧室。她摊开手脚,躺在他揉乱的被子上。影子打开窗户,把 香烟和火柴给她。她的手指冰凉。当她点火时,影子看到了她的指甲:过去修剪 得整洁大方的指甲现在参差不齐,指甲缝下塞满泥土。 劳拉点燃香烟,吸了一口,然后吹熄火柴。她又吸一口烟。“我感觉不到烟 味,”她伤感地说,“看样子抽烟不管用。” “我很难过。”他说。 “我也是。”劳拉说。 她用力抽烟。烟头的火光亮起来时,他看清了她的脸。 “这么说,”她问,“他们把你放出来了?” “是的。” 烟头闪烁着橙红色的火光。“我依然很感激你。我真不该让你卷进那件事。” “没关系,”他说,“我是心甘情愿的。我本来可以拒绝的。”他奇怪自己 为什么不害怕。一个关于博物馆的怪梦就能让他心惊肉跳,可是,面对一具会走 路的僵尸,他却丝毫没有恐惧的感觉。 “是的,你本来可以拒绝的。”她说,“你这个大傻瓜。”烟雾环绕着她的 脸庞,在黯淡的光影下,她显得非常漂亮。“你想知道我和罗比的事?” “我想是吧。” 她把香烟在烟灰缸里按熄。“你关在牢里,”她说,“而我需要一个可以聊 天的人,需要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我需要你时,你不在。那时候,我心里非常 不好受。” “我很抱歉。”影子意识到她的声音有些不太对劲,他想搞清到底是怎么回 事。 “我知道。我们两个一开始约在一起喝咖啡,谈论你出狱之后我们会做些什 么,再看到你会多么好。你知道,他真的很喜欢你。他打算等你出来后就把你原 来的工作还给你。” “没错。” “后来奥黛丽去探望她姐姐,离开一周。这个,呃,发生在你离开一年,不, 十三个月之后。”她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平平淡淡,就好 像一个一个小卵石落下来,无声无息地落进无底的深渊。“罗比来看我,然后我 们都喝醉了。我们在卧室的地板上做爱。很棒,真的感觉好极了。” “这部分我就用不着听了。” “什么?哦,我很抱歉。死了之后,你很难对事物做出选择、筛选。你知道, 生前发生的事就像一张照片,什么都无所谓了。” “对我来说有所谓。” 劳拉又点上一枝烟。动作流畅自若,一点都不僵硬。有一阵子,影子怀疑她 是否真的死了。也许这一切不过是个精心布置的恶作剧。“是的,”她继续说下 去,“我理解。我们两个开始私通——当然,我们并不用这个词来称呼我们之间 的关系——在接下来的两年里一直保持这种关系。” “你准备离开我、和他一起吗?” “我为什么要那么做?你是我最亲爱的大熊,是我的狗狗,你为我做了这么 多。我等待了三年,等你回来和我团聚。我爱你。” 他控制住自己脱口说出“我爱你”的冲动。他不会再说出那三个字了,永远 不会了。“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我死的那天?” “对。” “罗比和我出去商量给你开欢迎晚会的事。生活马上就要好起来了。我告诉 他,我和他之间的关系结束了。既然你回来了,这种关系应当结束。” “唔,谢谢你,宝贝。” “没什么,亲爱的。”一抹幽灵般的微笑浮现在她脸上。“当时,我们的感 情都很冲动,都很愚蠢。我喝醉了,他没醉。所以他开车。送我回家的路上,我 宣布说我要给他来一个告别纪念,最后一次和他做爱。然后我就解开了他的裤子 拉链。” “大错误。” “我知道。我的肩膀碰到了变速杆,罗比想把我推开重新挂挡,我们的车偏 离了车道,然后就是砰的一声巨响。我还记得,整个世界都旋转起来,我想,‘ 我就要死了’。当时我很冷静。我都记得。我一点也不害怕。然后我就什么都不 记得了。” 有一股烧焦塑料的味道。影子突然意识到是香烟已经烧到过滤嘴了。但劳拉 显然还没有注意到。 “你来这里做什么,劳拉?” “一个妻子就不能来看看她的丈夫吗?” “你已经死了。今天下午我还参加了你的葬礼。” “你说得对。”她停止说话,眼神恍惚起来。影子站起来,走到她身边,从 她手指间取下正在闷烧的烟头,丢到窗外。 “怎么了?” 她的眼睛搜寻着他的目光。“我现在对生命的了解并不比我活着的时候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