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节 虽然很多事情生前我不知道,而现在都知道了,但我却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 “ “通常情况下,人们死了之后都待在坟墓里。”影子说。 “是吗?真的都待在坟墓里?过去我也这么想,但现在却不敢肯定了。也许 吧。”她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户旁。旅馆广告牌的灯光映射下,她的脸和过去 一样美丽动人。那是他为之进监狱的女人的脸。 胸腔里的心脏一阵剧痛,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正握紧、挤压。“劳拉……?” 她没有看他。“你让自己卷进了某些非常可怕的事情里,影子。如果没有人 守护你,你准会倒霉的。我会守护你。还有,谢谢你送我的礼物。” “什么礼物?” 她把手伸进上衣口袋,掏出今天早些时候他投进墓穴里的那枚金币。金币上 面还沾着黑色的墓土。“我会用项链把它串起来。你对我真的太好了。” “不必客气。” 她转过身看着他,眼睛仿佛在凝视他,又仿佛没有停留在他身上。“我认为 我们的婚姻有不少问题,必须解决。” “宝贝,”他告诉她,“你已经死了。” “很显然,这是诸多问题中的一个。”她停了一下,“好了,”她说,“我 得走了。我还是走了的好。”她转过身,很自然地把手搭在影子的肩膀上,踮起 脚尖和他吻别。过去她总是这么和他吻别。 他不太情愿地弯腰亲吻她的脸颊,但她把嘴唇凑了过来,压在他的嘴上。她 的呼吸带着淡淡的樟脑丸的气味。 劳拉的舌头伸进影子嘴中。她的舌头冰冷、干涩,带着香烟和胆汁的味道。 如果说影子刚才对妻子是否真的死了还有什么怀疑的话,现在再也没有任何 疑问了。 他挣扎着退后。 “我爱你,”她简洁地告诉他,“我会守护你平安的。”她向门口走去。他 的嘴中还弥留着一股奇怪的感觉。“睡吧,狗狗,”她叮嘱说,“记得别惹麻烦。” 她打开门走到外面走廊。走廊里的荧光灯颜色不好。这种灯光下,劳拉看起 来确实像死人。话又说回来,任何人在荧光灯下脸色都像死人。 “你本来可以叫我留下来过夜的。”劳拉用那种冷冰冰的石头一样的语气说。 “我想我不会。”影子说。 “你会的,亲爱的。”她说,“不等这一切结束,你就会的。”她转身离开, 顺着走廊走出去。 影子站在门口望出去。值夜班的人还在看那本约翰·格里萨姆的小说。她从 他身边经过时,他连头都没抬一下。她的鞋上沾着厚厚一层墓地的泥土。她走出 旅馆,消失了。 影子呼出一口气,呼得很慢很慢。他的心脏跳动得有些不均匀。他匆匆穿过 走廊,去敲星期三的房门。敲门的时候,他突然有一种很怪异的感觉,似乎他被 一对黑色的翅膀拍打了一下,好像有只巨大的乌鸦飞着穿过他的身体,飞到外面 走廊,飞到更远的地方。 星期三打开门。他赤裸着身体,只在腰间围着一条白色的旅馆浴巾。“见鬼, 你想干什么?”他问。 “有些事情得让你知道。”影子有些慌乱地说,“也许只是个梦——但它不 是——也许我吸入了那胖小子的什么合成蟾蜍皮的毒烟,也许我只是发疯了……” “好了,好了,闭嘴。”星期三打断他的话,“我这儿正忙着呢。” 影子偷看一眼房间内部。有人正躺在床上,看着他,床单拉到干瘪的乳房上。 他看到了淡金色的头发,还有那张有点像啮齿动物的脸。他压低声音。“我 刚刚看见我妻子了,”他说,“她刚才就在我房间里。” “你的意思是鬼?你看见鬼了?” “不,不是鬼。她是实实在在的。就是她。她已经死了,但并不是什么鬼。 我还碰了她。她吻我了。“ “我明白了。”星期三说,匆忙看了一眼床上的女人。“我很快回来,亲爱 的。”他对女人说。 他们穿过走廊,回到影子的房间。星期三打开灯,看见了烟灰缸里的烟头。 他搔搔前胸,他的乳头是黑色的,老人的颜色,胸毛是灰色的。躯干的一侧 有一道白色伤疤。他用力嗅了嗅空气,然后耸耸肩。 “好了,”他说,“看样子,你死掉的老婆跑出来露面了。害怕了?” “有点。” “很明智。死人总是让我有种想尖叫的冲动。还有别的事吗?” “我准备离开鹰角镇。公寓那边的事和其他杂事就让劳拉的妈妈处理好了, 反正她一直恨我。你打算什么时候走,我和你一块儿走。” 星期三微笑道:“好消息,我的孩子。我们明早就离开。现在,你可以回去 继续睡一会儿。如果需要酒精帮助你入睡的话,我房间里还有些苏格兰威士忌。 怎么样?“ “不,我没事的。” “那就别再来打扰我的好事。漫漫长夜还等着我呢。” “晚安。”影子说。 “太好了。”星期三说着,离开的时候关上了房门。 影子在床边坐下。空气中还残留着香烟和防腐剂的味道。他希望他能哀悼劳 拉:这么做似乎比被她骚扰更为恰当。她离开之后,他才承认他刚才有点被她吓 住了。现在该是哀悼她的时候了。他关上灯,躺在床上,想着他被关进监狱之前 劳拉的样子。他回忆起他们刚结婚的时候,那时他们都很年轻、快乐、有些愚蠢, 总是牵着对方的手。 从影子上次流泪到现在,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久得他以为他已经忘记如何流 泪了。连他妈妈过世时,他也没有流泪。 但是现在,他却在流泪。他伤心地抽泣着,身体因痛苦而摇晃着。自从他还 是很小的小孩子之后,这是第一次。他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来到美国 公元813 年 在恒星与海岸线的指引下,他们在碧蓝的大海上航行。每当远离海岸、夜空 也被乌云蒙蔽的时候,他们就在信仰的指引下航行。他们乞求全能的父将他们再 次安全带回陆地。 这是一次不幸的航程,他们的手指冻得发麻,寒冷深入骨髓,连骨头都在打 颤,甚至酒也无法使身体暖和起来。他们清晨醒来,发现胡须上挂满白霜,直到 太阳升起才能暖和一些。他们看起来就像一群老人,还未衰老就已白须满面。 终于登上西方一块绿色的土地时,他们已经齿牙摇落,眼睛深陷。他们说: “我们已经远离我们的家园,远离我们熟悉的海洋,还有我们热爱的土地。在这 世界的边缘,我们将被我们的诸神所遗忘。” 他们的首领爬上一块巨岩,嘲笑他们缺乏信心。“全能的父创造了这个世界,” 他大声说道,“他用祖父伊密尔破碎的血肉和骨骼、用他的双手创造了世界。 他将伊密尔的脑子丢在天空形成云,将他含有盐份的血液变成我们航行的海 洋。 你们明白吗?他创造了这个世界,这块土地同样是他创造的。在这里,只要 我们像男子汉一般死去,同样会被他的殿堂所接纳。“ 他们开始欢呼,放声大笑。他们心中充满希望,着手用树干和泥巴建造营地 和礼拜堂。他们知道,在这块新的土地上,他们是唯一的居民。尽管如此,营地 外面还是用削尖的圆木围起一个小型的防御护栏。 礼拜堂完工那天,一场风暴来临了。正当中午,天空却黑得有如夜晚,被白 色的闪电撕出无数裂缝,轰鸣的雷声如此响亮,几乎震聋他们的耳朵。就连船上 为了祈祷好运而带来的猫,也躲在他们泊在岸上的长船下。暴风雨猛烈而狂野, 但是他们却开心大笑,兴奋地拍打着彼此的肩膀。他们说:“雷霆和我们一起来 到了这片遥远的土地。”他们感激神明,人人欣喜若狂。他们开始饮酒作乐,喝 得醉醺醺无法行走。 那晚,在他们烟雾弥漫的漆黑礼拜堂中,吟游诗人唱起了古老的歌谣。唱的 是奥丁,全能的父,他把自己当成祭品,呈献给自己。献祭过程中,他和此前所 有被当成祭品的人一样,既勇敢又高贵。吟游诗人唱到,全能的父被吊在世界之 树上,一共九天九夜,他身体的一侧被长矛刺穿,鲜血顺着伤口流淌下来。他还 唱到全能的父在痛苦中学习到的所有知识:九个世界的名字、九种咒语,还有二 九一十八种魔法。说到长矛刺穿奥丁的身体时,吟游诗人开始痛苦地颤抖,仿佛 感受到了全能的父所经历的痛苦。所有人都颤抖起来,想象着他经历的痛苦。 接下来的那一天,也就是属于全能的父的日子,他们发现了牺牲者。他是一 个小个子土著人,长头发黑得像乌鸦的翅膀,皮肤是红色陶土的颜色。他说着他 们谁也听不懂的语言,连他们的吟游诗人也听不懂。吟游诗人曾搭乘过一艘航行 到赫拉克里斯之柱的船,通晓地中海一带贸易商人使用的混杂语言。这个陌生人 身上穿着羽毛和毛皮,长头发中还插着一根小骨头。 他们把他领到营地,给他烤肉吃,还给他解渴的烈酒喝。他喝醉后结结巴巴 地唱着歌,脑袋耷拉在胸前,可实际喝下的蜜酒还不到一牛角杯。他们冲他放声 大笑,给他更多的酒喝。很快他就躺倒在桌子下面,双手抱头呼呼大睡。 他们把他举起来,双肩各一个人,双腿各一个人,把他抬到与肩膀同高的位 置。四个人抬着他,好像一匹八条腿的马。他们抬着他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走到 俯瞰海湾的山顶上的一棵岑树前。他们把绞索套在他头上,把他迎风高高吊在树 上,作为他们向全能的父、绞架之神的贡品。牺牲者的身体在风中摇摆,脸色变 黑,舌头伸了出来,眼睛暴突,阴茎僵硬得可以挂上一个皮革头盔。然后他们开 始欢呼、叫喊、大笑,为向天上诸神献上牺牲祭品感到骄傲。 接下来的一天,两只硕大的乌鸦落在牺牲者的尸体上,一只肩膀各站一只。 它们开始啄食死尸的脸颊和眼睛。他们知道,他们献上的祭品已经被神接受 了。 这是一个漫长的冬天,他们都很饥饿,但他们被精神的力量鼓舞着。等春天 来临,他们就可以乘船回到北部,他们会带来更多移民,带来女人。当天气变得 更冷、白天时间更短时,他们中的一些人开始寻找牺牲者所住的村庄,希望能找 到食物和女人。他们什么都没有找到,只发现曾经点有篝火的地方,那是一个被 人遗弃的小营地。 冬季的某一天,当太阳如同黯淡的银币一样远远升起,他们发现牺牲者的残 存尸体被人从岑树上放了下来。那个下午开始下雪,厚重的雪花缓慢地从天而落。 从北地来的男人们关上营地的大门,撤回他们的木头防护墙后。 那天晚上,牺牲者所在部落的战士袭击了他们:五百个男人对三十个男人。 他们爬过木墙,在接下来的七天里,他们用三十种不同的方法,杀死了这三 十人中的每一个。这些船员被历史和他们的自己人遗忘了。 他们建起的墙壁被部落战士推倒,他们的尸体和营地被焚烧。他们来时乘坐 的长船也被焚毁。部落士兵希望这些皮肤苍白的陌生人只有一艘船,烧掉它就可 以确保再也没有其他北地人可以来到他们居住的海岸了。 直到一百多年后,红胡子艾瑞克的儿子幸运者利夫才再次发现这块土地,他 将它命名为葡萄地。当他到达时,他所信仰的神祇已经在那里等待着他了:泰尔, 独臂的战神;灰胡子奥丁,绞架之神;还有雷神托尔。 他们已经在那里。 他们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