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节 影子的梦中有无数爆炸:他驾驶一辆卡车冲过雷区,炸弹在车子两旁炸开。 挡风玻璃碎了,他感到温热的血从脸上淌下来。 有人正向他射击。 一颗子弹穿透他的肺,一颗子弹打碎他的脊椎骨,还有一颗子弹射中他的肩 膀。他感觉到了每颗子弹射中他的痛楚,他倒在失控的方向盘上。 最后一声爆炸后,一切都陷入黑暗。 我一定是在做梦,影子在一片黑暗中想,我好像死掉了。他记起当他还是个 孩子时曾经听人说过、而且自己也相信的一件事,那就是当你在梦中死掉时,你 在现实中也会死掉。但他并没有感到自己死了,于是极力睁开双眼。 狭小的客厅里有一个女人,她站在窗边,背对着他。他的心脏停顿了一拍。 “劳拉?” 她转过身来,身影沐浴在月光下,勾勒出身体轮廓。“很抱歉,”她轻声说, “我不是有意要吵醒你的。”她的语音轻柔,带着东欧口音,“我这就走。” “不,没关系。”影子说,“吵醒我的不是你,我刚做了个噩梦。” “我知道,”她说,“你在叫喊,还在呻吟。我内心的一部分想叫醒你,但 后来又想,不,我还是别打扰他的好。” 在淡淡的月光下,她的头发是白色的。她穿着一件白色的棉布长睡袍,高高 的领子上镶嵌着蕾丝花边,下摆缀着摺边。影子站起来,完全清醒了。“你是卓 娅·波鲁……”他迟疑片刻,“就是那个一直在睡觉的妹妹。” “你说得对,我是卓娅·波鲁诺什娜亚。你叫影子,是不是?卓娅·维切恩 亚亚在我醒来后告诉我了。” “对。你在这里看什么呢?” 她看他一眼,然后伸手招呼他过去,和她一起站在窗边。他起身穿裤子时, 她转过身。他走过去,尽管房间很小,但仿佛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到她身边。 他看不出她的真实年龄。她的肌肤上没有一丝皱纹,眼睛黑亮,长长的睫毛, 一头长及腰部的头发竟然是银白色的。月光冲淡了所有的颜色,让他们两个人都 像幽灵一般。她的个子比她的两个姐姐都要高。 她伸手指向夜空。“我正在看那个。”她说着,手指北斗七星中的大熊星座, “看见了吗?” “大熊星座。”他回答说。 “在这里看,它像大熊。”她说,“但在我来的地方,它的形状有些不同。 我要坐到屋顶上看它,愿意跟我一起来吗?“ 她打开窗户,光着脚爬出去,站在外面的消防逃生梯上。一阵冷风穿过窗户 吹进来。有什么事情让影子感到很不安,但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他犹豫一下, 然后穿上毛衣、袜子和鞋,跟着她来到外面生锈的消防逃生梯。她站在那里等着 他。他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片白雾,他看着她赤裸的双脚踏着冰冷的铁 阶梯,然后,他跟着她一起往屋顶上爬。 一阵冷风吹来,将她的睡袍吹得贴在身体上。影子不太自在地意识到,卓娅 ·波鲁诺什娜亚在睡袍下面什么都没穿。 “你不怕冷吗?”他问。这时候他们正好爬到消防楼梯顶,但一阵风把他的 话吹走了。 “你说什么?” 她弯下腰,脸凑近他。她的呼吸带着一丝甜味。 “我说,难道你不怕冷吗?” 作为回答,她举起一根手指:等等。她轻巧地迈过楼顶边缘,走到平坦的屋 顶上。影子有些笨拙地跟着迈过去,跟着她走过楼顶,走进水塔的阴影里。那里 有一张木头长椅。她坐下来,他也坐在她身边。水塔成了挡风的盾牌,让影子觉 得很高兴。 “不,”这时她才回答,“我不怕冷。这个时间是属于我的时间:我在夜晚 不会觉得有一丝不安,如同鱼儿不会在水中感到不快一样。” “你一定很喜欢晚上。”影子说,真希望自己能说出更聪明、更深沉一点的 话来。 “我的姐姐们各有她们的时间。卓娅·乌特恩亚亚是黎明。在我们老家的时 候,她总是第一个起床,打开大门,让我们的父亲驾着他的——哦,我忘记那个 词怎么说了。一部车子,用马来拉的。” “马车?” “他的马车。我们的父亲会驾车出去。然后,卓娅·维切恩亚亚会在黄昏为 他打开大门,迎接他回到我们身边。” “那你呢?” 她停了下来。她的嘴唇很丰满,但很苍白,毫无血色。“我从来没有见过我 父亲。我一直在睡觉。” “你生病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难以察觉地微微耸了耸肩。“刚才,你想知道我到底在看 什么。” “大熊星座。” 她伸臂指向它。寒风再一次把她的睡袍刮得贴到皮肤上。那一瞬间,她的乳 房,还有乳晕周围小小的鸡皮疙瘩,全都贴在白色棉布上,清晰可见。影子不由 自主打了一个冷战。 “奥丁的马车,有人这样称呼它,也叫它大熊星座。在我的家乡,我们相信, 那上面有一个魔怪,它不是神,但是有点像神,是一个邪恶的怪物,被锁链捆绑 着,禁锢在那个星座中。如果它挣脱锁链逃跑了,就会吞噬世上的一切。负责看 守天空的是三姐妹,她们整日整夜地看守着。一旦那个囚禁在星星上的怪物逃脱 了,整个世界就要被毁灭。‘噗’地一声,完蛋了。” “人们竟然相信这种传说?” “他们相信。很久很久以前,他们相信。” “你是不是一直在看,想看你能看到星星上的怪物?” “差不多是吧。你说对了。” 他笑起来。如果不是天气太冷,他一定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周围发生的一 切,感觉就像一场梦。 “我能问你多大年纪了吗?你的姐姐们看上去都很老了。” 她点点头。“我是最年轻的一个。卓娅·乌特恩亚亚在早晨出生,卓娅·维 切恩亚亚在傍晚出生,而我,我是在午夜出生的。我是姐妹中的午夜:卓娅·波 鲁诺什娜亚。你结婚没有?” “我妻子去世了。上周出车祸死了,昨天是她的葬礼。” “我很遗憾。” “昨天晚上她来看望我了。”说出这个秘密并不困难。在黑暗的夜晚和柔和 的月光下,白天想都不敢想的东西,现在说出来却是如此自然。 “你问她想要什么了吗?” “没有。我没有问。” “或许你应该问问她。向死人提问是最明智的选择。有时候他们会告诉你真 相。卓娅·维切恩亚亚告诉我,你和岑诺伯格下棋了?” “是的,他赢得了用锤子敲碎我脑袋的权利。” “过去的日子里,他们总是把人带到山顶最高的地方,到高地上。他们用石 头敲碎活人祭的牺牲者的后脑,向岑诺伯格献祭。” 影子忍不住看了看四周。没有人,屋顶上就他们两人。 卓娅·波鲁诺什娜亚大笑起来。“傻瓜,他当然不在这里。不过你也赢了一 盘棋。这一切过去之前,他不会敲碎你脑袋的。他保证过。他要杀你的时候,你 会看出来的。就像他杀掉的那些牛一样,它们总是马上明白死亡即将来临。否则 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对吗?” “我感到,”影子对她说出真心话,“我好像到了一个拥有自己的一套逻辑 的世界,这个世界有自己的一套规则。这就好像做梦的时候。就算在梦里,你还 是知道梦也有你不能破坏的规则,尽管你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规则。我正在顺应这 个世界的规则。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她说着,用冰冷的手握住他的手。“有人曾经承诺保护你,甚 至连太阳都给了你。但你丢掉了那种保护。你把它放弃了。我能给予你的保护虚 弱得多。它来自女儿,而非父亲。但有点保护总比没有强,对吗?”她的白发被 寒风吹起,飘拂在脸上。 “为了得到这种保护,我必须和你打一架吗?要不还是比赛下棋?”他问。 “你甚至用不着吻我就能得到。”她告诉他,“把月亮从我这里拿走就行。” “什么?” “拿走月亮。” “我不明白。” “看着。”卓娅·波鲁诺什娜亚说。她举起左手,放在月亮前,拇指和食指 好像正捏住月亮的边缘。然后,手指轻柔地一动,仿佛扯了扯高挂天空的月亮。 就在那一刻,她似乎真的把月亮从夜空中摘了下来。可紧接着,影子就看到 月亮依然在天空发出光芒。卓娅·波鲁诺什娜亚张开手掌给他看,食指和拇指间 捏着一枚纯银的印有自由女神头像的一美元硬币。 “干得真漂亮。”影子说,“我没看到你是怎么把硬币藏在手里的,最后那 一下也没看明白。” “我没有把它藏在手里,”她说,“我摘下了它。现在,我把它送给你,让 你平安。接着,这次不要再送给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