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节 她把银币放在他右手掌心里,合上他的手指,让他握住它。银币在手中感觉 冷冷的。卓娅·波鲁诺什娜亚俯过身来,手指轻轻合上他的眼睛,然后吻了他, 在他双眼的眼皮上各吻了一下。 影子在沙发上醒来,发现自己全身上下穿戴整齐。一道狭长的阳光从窗户透 进来,灰尘在阳光中飞舞。 他起身下床,走到窗户前。白天日光照射下,房间显得更加小了。 从昨晚到现在,有个东西一直困扰着他。向外张望外面的街道时,这个东西 突然清晰起来:窗户外面根本没有消防逃生梯。没有阳台,也没有生锈的金属梯 子。 可是,依然被他牢牢抓在手心里、在白天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正是那枚1922 年制造的有自由女神头像的一美元银币。 “哦,你起床了。”星期三从房门口探进头,“太好了。想喝咖啡吗?我们 这就去抢一家银行。” 来到美国 1721年 艾比斯先生在他的皮面日记本上写道,要了解美国的历史,你必须知道一件 最重要的大事:美国历史是虚构的,是给孩子们看的用碳笔画出来的简笔画,是 极其简单无聊的玩意儿。这一历史的绝大部分从来没有好好整理检查过。它没有 想象力,没有脑子,只是把某个东西表示出来,而不是这某个东西本身。作为虚 构,它是很不错的,他继续写道,停了一下,把笔尖伸进墨水瓶,蘸了蘸墨水, 顺便理理自己的思路。这个虚构的东西——美国历史——说,美国是被朝圣者们 建造的,他们希望并且相信,在这里可以找到自由。他们来到美国,迁移到各地, 生下后代,填满空旷的土地。 事实上,美国殖民地是一块逃犯投奔的土地,同时也是倾倒社会渣滓的所在, 是一块被遗忘的土地。在那个年代,在伦敦,你可能因为只偷了十二便士,就被 吊死在泰伯恩行刑场。在这种情况下,美国这块流放地代表着仁慈和第二次机会。 但对有些人来说,与其被流放,还不如在绞架上往下一蹦,在空中双腿乱蹬, 直到蹬不动为止。所谓流放,可能是五年,十年,一辈子。全由判决决定。 你被卖给一个船长,搭乘他的船(挤得像贩奴船),就这样来到美国殖民地, 或者西印度群岛。下了船,船长会把你当作契约仆人卖掉,你将用劳动偿付买主 付出的价格,直到契约期满。但这样,你至少不用在某个英国的监狱里等着被吊 死(在那个时代,监狱只是个中间站,不是服刑的地方。你在监狱里蹲着,直到 获释、被流放,或者被吊死)。契约期满以后,你可以重新获得自由,开始新的 生活。你还可以贿赂一个船长,在你流放期满之前把你偷偷运回英国。有人这样 做过。但是,只要有人发现你私自从流放地返回,比如说一个旧日的敌人,或者 有宿怨的老朋友,看见了你并且告发你,那么,法官眼皮都不眨一下,马上就会 绞死你。 有人给我讲了个故事,艾茜·特瑞格温的一生。他停顿片刻,从壁橱里拿出 一个红褐色的大墨水瓶,把墨水灌进桌子上的小墨水瓶里,笔尖蘸蘸墨水,继续 写下去。她来自英国西南部康沃尔郡寒风呼啸的悬崖边上的一个小村庄,她的家 族在那里生活了不知道有多久。她父亲是个渔民。可笑的是,他同时还是个打劫 船难的家伙。每当风暴即将来临,他们把灯高高挂在危险的悬崖暗礁上,引诱船 只撞上暗礁,然后夺取船上载运的货物。艾茜的妈妈则在当地乡绅家做厨娘。十 二岁的时候,艾茜也开始在那儿干活,在洗碗间工作。她是一个瘦弱的小丫头, 长着大大的棕色眼睛和棕黑色的头发。她干活并不积极,总是偷偷溜出来,缠着 别人讲故事和传说给她听:比奇斯小精灵和保护者的故事、荒野上的黑狗,还有 在河边徘徊的穿海豹皮的女人。每天晚上,厨房的人总是不顾乡绅的嘲笑,把一 瓷碟最香滑的牛奶放在厨房门外,给比奇斯小精灵喝。 几年过去了,艾茜不再是那个瘦弱的小丫头。现在的她曲线玲珑,仿佛蓝色 大海上的波涛一样起伏有致,一双棕色的大眼睛总是含着微笑,栗色的秀发卷曲 着披在肩头。看到乡绅十八岁的儿子巴瑟罗曼时,艾茜的眼睛亮了起来。那时他 刚从拉格比市回到家中。那天晚上,她来到耸立在树林边的大石头旁,把巴瑟罗 曼吃剩下的面包放在石头上面,面包外面还缠绕着她自己的一束头发。第二天, 巴瑟罗曼开始借故找她说话,眼睛满意地打量欣赏着她。当时,她正在他的房间 里清理壁炉,外面的天空是暴风雨来临前那种充满危险韵味的蓝色。 艾茜·特瑞格温后来对人说,他有一双如此迷人而危险的眼睛。 没过多久,巴瑟罗曼去剑桥大学上学了。当艾茜的肚子越来越大时,她被开 除了。但孩子仍旧被生了下来。艾茜的妈妈是一位相当优秀的厨娘,为了给她一 个面子,乡绅的妻子说服丈夫,让艾茜这个前女仆回到她原来在洗碗间的位置上。 但是,艾茜对巴瑟罗曼的爱情已经转变为对他全家人的仇恨。很快,她找了 邻村的一个男人做她的新情人,那家伙名叫乔西亚,名声很差。一天晚上,乡绅 全家人都睡着了,艾茜在半夜起来,打开侧门的门栓,让她的情人进来。趁着这 家人睡觉,他把家里的财物洗劫一空。 嫌疑很快落到在宅子里干活的某个人身上。很显然,这是有内贼打开了门 (乡绅的妻子坚持说她亲自锁上了门闩)。肯定有人知道哪里是乡绅放银器的地 方,还有他放钱币、期票的抽屉。艾茜坚决否认任何怀疑,直到乔西亚·霍尼尔 被捕。他当时正在埃克塞特市的一个杂货店里,准备把乡绅的一份票据转卖给别 人。乡绅认出了自己的票据,结果霍尼尔和艾茜都被送上了审判席。 那个时代的刑法十分残忍,草菅人命。霍尼尔被当地法院判处死刑。但是法 官很同情艾茜,因为她还年轻,或者是因为她有一头栗色的秀发。总之,他只判 处她流放七年。她被押送到一艘叫“海王星号”的船上,船长名叫克拉克。就这 样,艾茜出发前往卡罗莱纳州。在路上,她说服了船长,让他成了她的同谋,带 着她一起返回英国。她要做他的妻子,和他一起去伦敦他母亲的家,那里没有人 会认出她来。装犯人的货舱装满棉花和烟草,海王星号返航了。对于船长和他的 新娘来说,这是一段平静安宁、充满快乐的航程。他们俩好像一对爱情鸟,或是 比翼双飞的蝴蝶,无休无止地拥抱对方,向对方赠送表达爱情的小礼物。 抵达伦敦后,克拉克船长把艾茜安置在他母亲家,老夫人把她当作儿子的妻 子,接受了她。八周之后,“海王星号”再次出航,一头栗色秀发的年轻漂亮的 妻子在码头告别了自己的丈夫。然后,她回到婆婆家中。老夫人正好不在家,于 是艾茜自己动手,拿了一幅丝绸,一些金币,还有一个老夫人放纽扣用的银罐。 把这些东西包裹好之后,艾茜消失在伦敦的妓院里。 又过了两年,艾茜成为一个熟练的商店扒手。宽大的裙子可以隐藏许多赃物, 主要是丝绸和昂贵的蕾丝花边。她过得很不错。艾茜将她的成功脱逃归功于小时 候听过的故事里的所有精灵们,特别是比奇斯小精灵(她很肯定,他的影响力已 经扩展到伦敦来了)。每天晚上,她都把一木碗牛奶放在窗台上。她的朋友们嘲 笑她,但她无疑是笑到最后的一个。她的朋友纷纷得了梅毒或淋病,而艾茜却还 是健康得活蹦乱跳。 差一岁满二十那年,命运给了她重重的一击。她坐在舰队街旁边的十字叉子 酒店,就在贝尔广场不远处。这时她看到一个年轻人走进来,坐在壁炉旁,显然 是刚从大学里毕业的。太好了!飞来的肥鸽子,正好拔毛下锅,艾茜暗想。她坐 到他身边,告诉他说他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年轻人,她的一只手搭在他的膝盖上, 另一只动作更谨慎的手则悄悄探进了他的表袋。就在这时,他仔细端详着她的脸。 她的心脏猛地一跳,然后一沉。仿佛雷雨来临前、夏日晴空中那抹危险蓝色 的眼睛,再次凝视着她的双眸。然后,巴瑟罗曼少爷叫出了她的名字。 她因私自从流放地逃归而被关进伦敦西门监狱。艾茜被判有罪,她没有向任 何人提出申诉,恳请减轻刑罚。但是,城里负责评估减刑请求(一般来说,减刑 理由都是编造出来的)的夫人们却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艾茜确实已经怀孕了。 至于孩子的父亲是谁,艾茜始终不肯吐露, 她的死刑再一次改为流放,但这一次是终生流放。 这次她搭乘的是“海洋处女号”,船上一共有200 名流放犯,都被关在货舱 里,像一群运到市场上贩卖的猪。流感和热病在犯人待的货舱里蔓延,货舱拥挤 得几乎无法坐下,更不用说躺着了。一个女人在货舱后面生孩子的时候死掉了, 犯人们是那么拥挤,甚至无法把她的尸体从里面运出来。最后,她和她死掉的婴 儿一起,被人们从货舱后面的一个小舷窗推了出去,直接抛进波涛起伏的大海。 艾茜已经有八个月身孕了,她奇迹般地保住了胎儿。 在此后的一生里,她经常在做噩梦时梦到自己还待在那个货舱里。然后,她 便会在尖叫声中醒来,喉咙里仿佛还弥留着当时的感觉和恶臭。 “海洋处女号”在弗吉尼亚州诺福克港口停靠,一个小种植主买下了艾茜的 卖身契。他是一个种烟草的农夫,名字叫约翰·里查德森。他的妻子在生下女儿 一周后死于产后热,所以他的家里急需一个奶妈和做所有家务的女仆。 艾茜给自己的男婴起名叫安东尼,后来她说,她最后一任丈夫就是这孩子的 父亲(她知道这里没有人可以反驳她的说法,说不定她真的认识某个叫安东尼的 男人)。她的儿子和费丽达·里查德森一起喝她的奶水长大。她雇主的孩子总是 优先得到哺乳,所以她长成了一个健康的孩子,高挑强壮,而艾茜自己的儿子, 由于只能喝剩下的奶水,长得瘦小虚弱,像得了佝偻病。 孩子们不仅喝她的奶水,还从她那里听来了那些传说故事:住在矿井下面的 蓝帽子和诺克精灵;莆克,最爱恶作剧的精灵,它比戴着红帽子、长着短鼻子的 比奇斯小精灵还危险;至于比奇斯小精灵,渔夫总是把捕捉到的第一条鱼留在岸 边留给它,在收割的季节,新烤出来的第一条面包也一样要留在地里,以求能有 一个好收成;她还给他们讲苹果树精的故事:老苹果树成精后就能开口说话,只 有收获的第一桶苹果酒才能安抚它们,把苹果酒倒进它们的根里,它们才会保证 你第二年能有好收成。她用康沃尔郡的绵软腔调给他们讲述古老的歌谣,告诉他 们必须提防哪些树: 榆树在沉思, 橡树让人们互相仇恨, 如果你深夜不归, 代替你四处溜达的是柳树人。 她把这些事全都告诉了他们,他们完全相信,因为她自己就坚信不移。 农场慢慢兴旺起来。艾茜·特瑞格温开始每天晚上把一小碟牛奶放在房子后 门外面,献给比奇斯小精灵们。八个月后,约翰·里查德森轻轻敲响艾茜卧室房 门,走了进来,问她能否尽到一个好心女人的职责,安慰他这个孤独的男人。艾 茜告诉他,他的言行让她太震惊了,心灵受到巨大伤害。她是一个可怜的寡妇, 一个比奴隶地位好不了多少的有卖身契约的仆人,现在竟然又被人当作妓女一样 对待,而这个人又是她如此尊敬的人。按照规定,有契约束缚的仆人是不可以结 婚的,而他居然想折磨她这么一个可怜的被流放的姑娘,真让她无法想象。她深 棕色的大眼睛含满泪水,约翰·里查德森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向她道歉。接着,约 翰·里查德森激动起来。在那个炎热的夏日夜晚,在走廊里,他单膝跪下,主动 结束了她的卖身契约,并向艾茜·特瑞格温求婚。她接受了他的求婚,但在缔结 合法婚姻、从阁楼的小房间搬进前面的主人房之前,她不会和他同眠共枕。后来, 约翰·里查德森的几个朋友和他们的妻子在镇子上遇到他,大家都说新的里查德 森太太真是个美人。这让约翰·里查德森感觉非常得意。 不到一年,她生了一个男孩,和他的爸爸和姐姐一样,是个白肤金发的孩子。 他们给他起名叫约翰,和他爸爸的名字一样。 星期天的时候,三个孩子到当地教堂听旅行传教士讲经。他们还进了小学, 和其他小农场主的孩子们一起学习字母和算术。艾茜则让他们了解最神奇的比奇 斯小精灵的魔力。这些小精灵总是戴着红帽子,眼睛和衣服的颜色像河水一样碧 绿,他们长着翘鼻子,老是可笑地眯缝着眼睛。只要乐意,他们就能迷惑你,把 你引上错误的道路。抵御这一招的办法是在一边口袋里放一撮盐巴,另一边口袋 里放点面包。孩子们出门上学时,他们每个人都放一点盐巴在一个口袋里,另一 个口袋里是面包——这是生命和土地的象征,能确保他们平安从学校回到家中。 果然,他们每次都能安全回家。 孩子们在生活舒适的弗吉尼亚群山中长大了,长得又高又强壮(只有安东尼 例外,他是她的第一个儿子,总是体弱多病,脸色苍白)。里查德森一家人都很 幸福,艾茜也尽自己的努力爱她的丈夫。结婚十年后的一天,约翰·里查德森突 然牙疼,厉害得让他从马上摔了下来。大家把他送到最近的镇子里,在那儿把牙 齿拔掉。但是已经太晚了,血液感染让他脸色漆黑,呻吟着死去。他被埋葬在他 生前最喜爱的一棵柳树下。 里查德森的寡妇单独管理着种植园,等待两个儿子长大成人。她管理着所有 的契约仆人和奴隶,管理一年又一年收获种植的烟草。她在新年来临时把苹果酒 倒进苹果树根下,在收获季节把新烤出炉的长条面包放在田地里,而且总是在后 门门口放一碟牛奶。种植园越来越兴旺,里查德森的寡妇获得了做生意时不好对 付的名声。虽然不好打交道,但她的种植园收成总是那么好,而且她从来不以次 充好销售她的商品。 又一个十年过去了。接踵而至的是不幸的一年。她的儿子安东尼在一次激烈 争执中打死了自己同母异父的弟弟,争执的起因是种植园的未来和费丽达的婚嫁。 有人说他并不是有意想杀死自己的兄弟,只不过那愚蠢的一拳打得太重。但 也有人不同意这种说法。安东尼逃跑了,留下艾茜亲手把自己最小的儿子埋葬在 他父亲身边。有人说安东尼逃到了波士顿,也有人说他跑到南方去了。他的母亲 却认为他乘船去了英国,加入乔治国王的军队,镇压叛乱的苏格兰人。两个儿子 离去之后,种植园空荡荡的,充满哀伤的气息。费丽达精神憔悴,仿佛她的心都 已经碎掉了,无论她的继母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法让她再次绽出笑容。 伤心归伤心,她们需要一个男人来打理种植园。所以费丽达和哈里·索姆结 婚了。他当过船上的木匠,厌倦了大海,梦想在陆地上讨生活,住在一个和他出 生长大的林肯郡的农场一样的庄园里。里查德森家的种植园和英国农场并没有多 少相似之处,但哈里·索姆相当喜欢这里,他感到十分快乐。费丽达和哈里一共 生了五个孩子,其中三个活到成年。 里查德森的寡妇很想念她的儿子们,也想念她死去的丈夫,尽管在她的记忆 中,他只是一个对她体贴公道的男人。费丽达的孩子也会缠着她讲故事,她给他 们讲荒野上的黑狗、红帽子和血骨人,或者苹果树精的故事,可是他们都不感兴 趣。他们只喜欢杰克的故事——杰克和豆子,杀掉巨人的杰克,或者杰克和他的 猫还有国王的故事。她像喜欢自己亲生孩子一样喜欢这些孩子,尽管有时候她会 叫错他们的名字,叫出那些很久以前死掉的人的名字。 这是一个温暖的五月的日子,她把椅子搬到厨房后的花园里,坐在那里摘豆 子剥豆壳,晒着太阳。即使在弗吉尼亚暖洋洋的日子里,寒冷还是钻进了她的老 骨头。她现在已经白发苍苍,温暖的阳光是一种享受。 里查德森寡妇用苍老的双手剥着豆荚时,她开始幻想,如果能再次走在家乡 康沃尔郡的荒野和悬崖峭壁上,该是多么幸福呀。她回忆起自己还是个小姑娘时, 坐在海边卵石沙滩上,等着父亲的船从灰蒙蒙的大海上归来。她打开豆荚,把饱 满的豆子剥进一个陶土碗,剩下的空豆荚丢到围裙兜里。她的手现在已经布满青 筋,不太灵活了。这时,她发觉自己在回忆早已一去不复返的往事,而她已经很 久没有回忆往事了:如何用灵活的手指夹出别人的钱包,偷窃昂贵的丝绸布料… …她又回忆起西门监狱里的看守告诉她,距离她的案子上庭受审还有十二周 的时间,她是个漂亮姑娘,如果她能在这段时间内把肚子搞大,就可以逃脱绞刑 架。 她想起自己如何转身面对墙壁,勇敢地拉起裙子。她既恨自己,又恨那个看 守,但是她知道他是对的。腹中的小生命意味着她又能从死神手里多骗来一点时 间… … “艾茜·特瑞格温?”一个陌生人问她。 里查德森寡妇抬起头,五月的明媚阳光被面前这个人挡住了。“我认识你吗?” 她问,却没有听到他的回答。 那个男人从头到脚穿着一身绿:蒙着灰尘的绿色紧身格子呢绒裤,绿色的夹 克衫,还有暗绿色的外套。他一头胡萝卜红色的头发,正歪着嘴巴微笑着看着她。 那人身上有什么东西让她一看着他就觉得很高兴,但还有别的某种十分危险 的东西。“你可以说你认识我。”他说。 他眯缝着眼睛看着她,她也眯缝着眼睛看着他,在他那张像月亮一样圆的脸 上寻找熟悉的线索。他看上去和她的外孙们一样年轻,可他却叫出了她年轻时用 过的名字。还有,他声音里带着英国北方人才有的喉音,那是她从小就熟悉的腔 调,和她熟悉家乡的岩石、沼泽一样。 “你是康沃尔郡人?”她问。 “是的,我是你的老乡。”红头发年轻人说,“或者说,过去是你的老乡。 可现在,我来到了这个新世界,这儿的人没有把麦酒或牛奶放在外面给一个 诚实汉子喝的习惯,收获季节也没有烤好的面包。“ 老妇人扶稳放在大腿上的那碗豌豆。“如果你就是我想到的那个人,”她说, “那我对你完全没什么意见。”她听到了费丽达在房间里冲着某个仆人发脾气的 声音。 “我对你也没意见。”红头发的家伙说,他脸上有一点哀伤,“尽管是你把 我带到这里来的,你和像你一样相信传统的人,把我带到这个没有魔法、没有比 奇斯小精灵和其他种种精灵生活空间的地方来。” “有好多次,你给了我好运。”她说。 “有好也有坏。”喜欢眯着眼睛看人的陌生人说,“我们就像风,既带来好 运,也带来坏运气。” 艾茜点点头。 “愿意握着我的手、让我带你走吗,艾茜·特瑞格温?”他伸出手给她。那 是一只长满雀斑的手,艾茜的视力已经很差了,但还是可以看清他手背上每一根 橙红色的汗毛,在下午的阳光下发出金色的光。她咬了咬嘴唇,迟疑了一下,然 后把自己青筋突起的手放在他的手心中。 他们找到她时,她的身体还是温热的,但是生命早已离开她的躯体。她的身 边还有一半没有剥掉豆荚的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