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节 我们的门无人看守敞开着, 野蛮混杂的人群穿过大门, 来自伏尔加河的人与鞑靼人走了进来, 还有来自黄河两岸面孔扁平的人, 马来人,塞西亚人,条顿人,凯尔特人和斯拉夫人, 他们带来旧世界的贫穷与藐视; 一起带来的还有他们无人知晓的神与习俗, 这些猛虎一样的人们张牙舞爪, 大街小巷都能听到奇怪的语言, 我们的耳中充满威胁的腔调, 那是只有传说中的巴别塔才存在过的语言。 ——托马斯·巴雷·阿德里奇《无人看守的门》,1882年 一瞬间之前,影子还骑在世界上最大的旋转木马上,紧紧抓住他的鹰头虎身 有翼兽。可突然间,旋转木马上红白相间的灯光闪烁一下之后全部熄灭。他从一 片星光的海洋中向下坠落,机器演奏的华尔兹舞曲也变成沉重而有节奏的隆隆声, 仿佛从遥远的大海对面传来的铙钹或者海浪的声音。 唯一的光源来自星星,冷冷的星光照亮一切。在他身下,他的怪兽渐渐变成 活生生的动物,伸展开它的四肢。他的左手可以触摸到它身上温暖的皮毛,右手 则抚摸着它颈上的羽毛。 “这趟旅程真不错,是不是?”他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同时回荡在他耳中和 脑海中。 影子慢慢转过身去。移动的时候,他的动作变成一格格的慢放影像,一连串 几分之一秒的定格,每一个细微动作仿佛都被无限地延长拉大。通过眼睛传送到 大脑的图像稀奇古怪,仿佛他是透过蜻蜓的多菱形复眼看着这个世界,但复眼的 每一个棱面所看到的事物都是完全不同的。他无法把眼睛看到的事物——或者说 他以为自己看到的事物——组合成一个有意义的整体。 他现在正在看着南西先生,一个留着铅笔般笔直胡须的黑人老头,他穿着格 子纹运动衫,戴着柠檬黄的手套,骑在旋转木马的一头狮子上,在高高的空中上 下翻舞。可是,与此同时,在同样的位置上,他还看到一只和马一样巨大的镶嵌 着宝石的大蜘蛛,它的眼睛是翡翠色的,正神气十足地居高临下看着他。同时同 地,他还看到一个身材极其高大的男人,长着柚木色的红棕色皮肤和三对手臂, 戴着一副用鸵鸟毛做的飘逸的头饰,脸上画着红色的条纹,他骑坐在一头暴躁的 金色狮子背上,六只手臂中的两只紧紧抓住狮子的鬃毛;此外,他同时又看到一 个年幼的黑人小男孩,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整只左脚都肿胀起来,上面爬满了 黑色的蚊虫;而最后,在所有这些影像的背后,影子看到一只小小的褐色蜘蛛, 躲藏在一片枯萎的黄叶下面。 影子看到了所有这些影像,而且他知道,这些影像都是同一个事物。 “如果你再不闭上嘴巴,”属于南西先生的那些影像一起说道,“就会有东 西飞进去了。” 影子闭上自己因惊讶而张大的嘴巴,有些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山顶上有一座木头搭建的礼拜殿堂,距离他们还有大约一英里远。他们分别 骑着自己的坐骑向殿堂跑去,那些怪兽的身体在继续长大,脚爪悄然无声地踩在 海边干燥的沙滩上。 岑诺伯格骑在他的半人马背上,他拍拍坐骑的人类胳膊。“这一切并没有真 正发生过,”他安慰影子说,声音低沉而压抑,“这一切只发生在你的大脑中。 你最好什么都别想。” 在影子眼中,他看到的是一个灰色头发的年老的东欧移民,穿着破旧的风雨 衣,一口烟渍斑斑的牙齿,真实可信。但与此同时,他还看到一个蹲坐着的黑色 活物,比围绕在它周围的黑暗更加黑暗,它的眼睛仿佛是两块燃烧的煤炭;他同 时还看到一位王子,他有一头长长的飘逸黑发,留着黑色的长须,双手和脸上沾 满鲜血,全身赤裸,只在肩膀上披了一张熊皮。他的坐骑是一头半人半兽的怪物, 他的脸上和身上刺着蓝色的螺旋状花纹的文身。 “你是谁?”影子问,“你是什么?” 他们的坐骑在海岸边行走,海浪猛烈拍击着夜晚的海岸,发出震耳欲聋的轰 鸣。 星期三胯下的坐骑狼已经成了一头长着绿眼和炭灰色毛皮的庞然巨兽,他引 导着坐骑,来到影子身边。影子的坐骑不安地扭动着,想从狼的身边逃开,虎尾 飕飕地挥动着,摆出一副好斗的姿态。影子抓住它的脖子,不住安慰它。不知为 什么,他突然想到,应该还有另外一只狼,和星期三骑的那只狼本来是一对,在 后面的沙丘间不远不近地尾随着他们,可是一转眼又不见了。 “你知道我是谁吗,影子?”星期三问。他骑在狼背上,高傲地仰着头,右 眼炯炯有神,精光四射,左眼却呆滞无神。他穿着一件斗篷,是深色的僧侣式带 兜帽的斗篷,他的脸隐藏在黑暗中,凝视着影子。“我告诉过你,有一天我会告 诉你我的真名。听着,人们就是这样称呼我的名字:我被人尊称为战神、严酷之 神、袭击者,还有第三大神。我是独眼之神。我还被称为最高主神、真理探询者, 我是严峻之父,是斗篷遮蔽的神。我是全能的父,我是权杖之王。我有无数个名 字,正如风有无数个称呼,死亡有无数种方式。我宠爱的乌鸦叫胡因和穆因,意 思是思想和记忆。我的宠狼叫弗来瑞和盖瑞,我的爱马叫绞架。”两只幽灵般的 灰色乌鸦站在星期三的肩膀上,像披着透明鸟羽外衣的两个鬼魂,它们把鸟嘴伸 进星期三的头发里,似乎正在探询他的思想。然后,它们拍打着翅膀,再次飞到 遥远的世界中去。 我该相信什么?影子暗自想。这时,一个隆隆的低沉声音从地底深处的某个 地方传来,回答他的问题:相信你眼前的一切。 “奥丁?”影子轻声问,一阵风从他嘴边刮走了这个名字。 “奥丁。”星期三低声说,但海浪拍击海岸的轰响也无法压住他的低语。 “奥丁。”星期三再次说道,声音变成胜利的呐喊,在天地间轰鸣回荡。这个名 字的回声不断增大,轰鸣声仿佛充斥天地,影子的耳朵几乎被震出血来。 然后,仿佛一切都在梦中,他们已经不在骑往遥远殿堂的途中了。他们来到 殿堂门前,坐骑也被栓在殿堂门前的马棚里。 殿堂宏伟高大,但是略显粗糙。屋顶是茅草搭建的,四壁以粗木拼造。殿堂 的中央燃着一团篝火,烟雾弥漫,刺痛了影子的双眼。 “真应该在我的脑子里做这些事,而不是在他脑子中。”南西先生嘟哝着对 影子说,“那样的话,我们这会儿就会暖和多了。” “我们是在他的头脑中?” “差不多吧。这里是瓦拉斯卡弗,他旧日的祭祀殿堂。” 影子放心地看到,南西又恢复成了那个戴着黄色手套的老头,但他身后的影 子在火焰照耀下不断地晃动、摇摆、变幻,变幻成种种非人形的阴影。 靠墙边是几排木头做的长凳,大约有十来个人或坐或站,相互之间保持着一 段距离,显然是临时聚在一起的。其中有一位皮肤黝黑、穿着红色印度沙丽的威 严妇人,几个看上去很邋遢的商人,还有别的几个人,因为距离火堆太远,影子 无法一一看清他们。 “他们都在哪里?”星期三声音刺耳地冲着南西发问,“喂,他们都在哪儿? 这里本应该有几十个。几十个!” “要说邀请,你全都邀请了。”南西说,“要我说,你能招来这么多人,已 经是个奇迹了。要不我先讲个故事,当个引子?” 星期三摇摇头。“绝对不行。” “他们看上去可不怎么友好。”南西说,“讲故事是个好办法,能把大家争 取到你这边来。再说你现在也没有吟游诗人给他们吟唱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