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节 星期三脸色一沉。“是我召唤你们来的,这没错,但这件事是有意义的,玛 玛吉,不是什么一派胡言。哪怕是个孩子也能看得出来。” “你是说我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啰,是吗?”她冲他摇晃着手指,“在印度众 神中,我的历史悠久,比你古老多了,远在你被想象出来之前我就存在了,你这 个白痴。我是个孩子?好吧,就算我真是个孩子好了,反正我在你的白痴演说里 没听出什么有意义的东西来。” 这一次,又有两个重叠的影像同时出现在影子面前:他看见一个老妇人,黝 黑的脸上满是皱纹,一脸不以为然的表情。但在她背后,他还看到了某种极其巨 大的事物,是个赤裸的女人,肌肤像崭新的皮衣一样黝黑闪亮,嘴唇和舌头是鲜 艳的血红色。她的脖子上挂着一串骷髅头项链,无数双手臂分别拿着匕首、刀剑 和割下来的人头。 “我并没有说你是孩子,玛玛吉。”星期三心平气和地说,“但是,这显然 是不言而喻的——” “唯一不言而喻的事,”老妇人伸手指点着他(在她背后,在她身体里,在 她之上,一只黑色的、指甲尖锐得像爪子的手指,也同样指点着他),“就是你 自己对荣耀的渴望。我们在这个国家平安地生活了很长时间。我承认,我们中的 一些人做得很出色。我就过得很不错。在印度,我的另一个化身过得更好。但这 没什么,我并不嫉妒。我亲眼看着一代代众神成长起来,也看着他们一个个衰落 下去。”她的手放了下去。影子发现其他人都看着她,眼神中混合了不同的表情 ——尊敬、嘲笑和困窘。“就在这片土地上,不久之前,他们还崇拜过铁路呢。 但现在,那批钢铁众神已经被人遗忘了,跟翡翠猎神一样……“ “说出你的看法,玛玛吉。”星期三说。 “我的看法?”她的鼻孔气愤地张大,嘴角往下一撇。“我?我这个显然只 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我说我们应该观望,什么也不做。我们并不知道他们是不是 真想对付我们。” “这么说,你打算继续观望等待,直到某天晚上他们闯进来杀死你,或者把 你永远带走?” 她的表情十分轻蔑,同时又好像被这话逗乐了。她的表情仅限于嘴唇和眉毛, 还有鼻子的微微一皱。“如果他们真的打算这么做的话,”她说,“他们会发现 我很难抓住,更难杀掉。” 坐在她背后长凳上的一个矮壮的年轻人嘘了一声,引起大家注意。他开始说 话,话音里带着轰轰作响的低沉鼻音。“全能的父,我的族人们生活得相当舒适, 尽力在现有的条件下尽可能好好过日子。如果你的这场战争不顺利,我们将失去 所有的一切。” 星期三说:“你们已经失去了一切。我现在是给你们一个机会,让你们能夺 回点什么来。” 他说话时,火焰高高窜升起来,照亮了听众的脸庞。 我其实并不相信,影子心想,不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也许现在我还是十 五岁,妈妈还活在世上,我还没有遇见劳拉。所有的一切都还没有发生过,这只 不过是一个特别有真实感的梦罢了。但他也同样不相信自己的这个想法。我们必 须相信我们的感知能力:我们的视觉、我们的触觉和我们的记忆,这是我们感知 这个世界的工具。如果连自己的感知能力也对自己撒谎,这个世界上就再没有什 么可以信赖的东西了。即使我们不相信,我们仍然无法脱离我们的感知所指引的 方向,我们必须沿着感知指引的道路走下去。 火焰突然熄灭。奥丁的神殿,瓦拉斯卡弗,陷入一片黑暗。 “现在怎么办?”影子悄声问。 “现在我们回旋转木马室去。”南西先生小声说,“老独眼请我们大家吃晚 饭,贿赂某些人,再和某些人拉拉关系,别再神呀神呀的了。” “神呀神呀?” “就是别再提起众神的话头了。给大家分发脑子那天,你干吗去了?” “那天正好赶上有人在讲一个怎么偷老虎卵子的故事,所以我没去分发脑子 的地方,专心听故事去了。” 南西先生咯咯笑了起来。 “说到底,还是什么问题都没解决,没得出任何一致意见。”影子说。 “他正慢慢对他们下工夫呢。他会一个一个地说服他们的。瞧着吧,到头来, 他们会转过弯子的。” 影子感到不知从哪里吹来一股风。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吹拂着他的脸,还用 力推拉着他。 转瞬之后,他们已经重新站在世界上最大的旋转木马的房间里,听着“皇帝 华尔兹”舞曲。 房间里还有一群人,看样子像是游客,正在房间那头和星期三交谈着。数数 人数,和在星期三的殿堂里见过的那些影影绰绰的人影一样多。“这边来。”星 期三大声道,带领大家穿过唯一的出口。出口做成庞然怪兽张大的嘴巴,它的尖 齿仿佛正准备把众人撕成碎片。星期三站在众人中间,像个标准的政客,满嘴甜 言蜜语,时而鼓励怂恿,时而微笑,温和地表示不同意,耐心安抚着其他人的情 绪。 “真的发生过吗?”影子追问。 “发生过什么,没脑子的笨蛋?”南西先生反问。 “殿堂,篝火,老虎的睾丸,骑旋转木马。” “哎呀,这儿的旋转木马不让人骑的。没看见警告牌吗?别说傻话了。” 怪兽的嘴巴通向风琴室。影子被弄糊涂了——他们不是从这条路进来的吗? 可怎么第二次走过时还是这么陌生呢?星期三带领大家登上几层台阶,经过 从房顶悬挂下来的真人一样大小的四个骑手的雕像,沿着路标指示的方向找到了 出口。 影子和南西走在队伍最后面。他们和众人一起走出山崖石屋,经过礼品店, 朝停车场的方向走过去。 “可惜必须在关门前离开,”南西先生惋惜地说,“我还挺想看看世界上最 大的管弦乐队呢。” “我看过,”岑诺伯格突然说,“不怎么样。” 餐厅距离这里大约有十分钟的路程。星期三告诉每位他邀请来的客人,说今 晚的晚餐由他请客,还给几个没有自己开车来的人安排了车,送他们去餐厅。 影子觉得很奇怪。这些人没有开车,怎么能来到山崖石屋?又准备怎么离开 这里?但他什么都没说。这个时候,最聪明的选择就是什么都别说。 影子载了满满一车星期三的客人去餐厅:穿红色印度纱丽的女人坐在助手席 上,后座还有两个男人:那个长相奇特的矮壮年轻人,他的名字影子怎么都无法 准确拼出来,跟猫王艾尔维斯有点接近;而另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他的名 字影子已经没有任何印象了。 那个男人钻进汽车时,影子就站在他旁边,还为他打开车门、关好车门,可 现在却一点也不记得他的长相了。坐上驾驶座以后,他还转身看了他一眼,仔细 记住他的脸部特征、发型和衣服,以便下次再见到时可以认出来。可当他转回身 发动汽车,却发现那人的相貌再次从他记忆中消失了,除了依稀记得他的模样好 像比较有钱之外,其他什么都不记得。 我实在太累了。影子心想。他瞥了右边一眼,偷偷看那位印度女人。他注意 到她脖子上环绕着一条由细小的骷髅头组成的银项链,手镯上悬吊着头颅和断手 形状的吊饰。只要她一动,那些小吊饰就叮当作响,好像小小的铃铛一样。一块 深蓝色的宝石悬挂在她的额头上。她身上有一股混合着咖喱、豆蔻、肉豆蔻和鲜 花的味道,她的头发早已变成灰白色。她发现他在偷看她,微笑起来。 “你可以叫我玛玛吉。”她说。 “我叫影子,玛玛吉。”影子回答。 “你怎么看你老板的计划,影子先生?” 他减慢车速,让后面的一辆黑色大货车超车过去,货车车轮扬起一堆烂泥。 “我不问,他也不说。”他回答说。 “你问我的话,我认为他想最后昂扬一把,想让我们热血沸腾,为荣耀而战。 他要的就是这个。我们太老了,或者说太愚蠢了,所以,有些人说不定会赞 同他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