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节 影子先开车向西走了一段,然后转而向南,离开州际公路。他口袋里只剩下 五百五十美元。这辆烂车上有一部收音机,打开后却没有任何声音。路边一块路 牌告诉他已经离开威斯康星州,进入伊利诺斯州。他经过路边的一个露天采矿场, 巨大的蓝色弧光灯照亮了黯淡的冬日。 他在一家叫妈妈餐厅的地方停下来吃些东西,正好赶在他们下午休息关门前。 路上经过的每一个村镇都在镇名标牌旁悬挂了另一个牌子,要么声称该镇十 四岁以下少年队是州际篮球联赛的第三名,要么夸口说本镇是伊利诺斯州十六岁 以下女子摔跤半决赛选手的家乡。 他继续开车前行,脑袋一点一点,越来越困。他闯了一处红灯,一个开道奇 车的女人差点一头撞上他的汽车侧面。一开出镇子,他立即驶上一条没人的机耕 道,把汽车停在覆盖着一团团积雪的收过庄稼的田地里。田里有一群肥胖的黑色 野火鸡,像一群送葬者一样慢吞吞走着。他关掉发动机,在车子后座上躺下来, 很快便睡着了。 一片黑暗,一种向下坠落的感觉。他仿佛成了漫游仙境的爱丽丝,一头掉进 一个深深的窟窿里。黑暗中,他向下坠落了一百年,无数张面孔从他眼前掠过, 在周围的黑暗中浮游。他想伸手触摸那些面孔,可它们却纷纷裂成碎片,消失得 无影无踪…… 突然,一点过渡都没有,他不再坠落。现在他身处一个洞穴中,而且不是独 自一人。影子凝视着那双他熟悉的眼睛:巨大、湿润的黑色眼睛。它们对他温和 地眨了眨。 他在地下深处。没错,他回忆起这个地方来了。散发出体臭的湿漉漉的牛, 火光在潮湿的洞穴墙壁上闪烁着,照亮了水牛头、人类身体和黏土色的皮肤。 “你们这些家伙就不能别来烦我吗?”影子道,“我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水牛人缓慢地点点头。他的嘴唇没有动,但影子的头脑中却响起一个声音。 “你要去哪里?影子。” “开罗。” “为什么?” “我还能去哪儿?星期三要我去那儿。我喝了他的蜜酒。”梦中自有梦中的 逻辑,在影子的梦中,他的职责清清楚楚:他喝了星期三的三杯蜜酒,所以他们 之间订立的契约牢不可破——所以他别无选择,只能听星期三的吩咐。 水牛人把一只手伸进火堆中搅了搅,火烧得更旺了。“风暴快来了。”他说。 他把沾满烟灰的手在光滑无毛的胸部擦了擦,胸口留下一条条烟灰。 “你们这些人总是这么说。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水牛人顿了顿。一只苍蝇停在他毛茸茸的额头上,他挥手把它轰走。“问。” “那伙人真的是神吗?这简直太……”他停了下来,半晌才吐出一句话, “……太不可能了。”这并不是他打算说的话,但除此之外,他找不到别的表达 方式。 “什么是神?”水牛人问。 “我不知道。”影子回答。 响起一阵敲打声,单调,持续不懈。影子等着水牛人开口,解释到底什么是 神,解释他的生活所陷入的这个混乱不堪的噩梦。他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 哒、哒、哒。 影子睁开眼睛,头晕眼花地坐了起来。他快冻僵了。车窗外的天空呈现出深 沉的亮紫色,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哒、哒。有人在说话。“嗨,先生。”影子转过头,见有人站在车子外面。 昏暗的天空映衬下,只看得出一个模糊的人影。影子伸手把车窗摇下几英寸, 发出一阵刚睡醒的人的哼哼声,这才开口打招呼。“嗨,你好。” “你没事吧?你病了吗?喝醉了?”声音很尖,可能是女人或者小孩。 “我没事。”影子回答说,“等一下。”他打开车门走出来,伸展一下腰身, 顺便活动活动酸痛的四肢和脖子,然后他摩擦双手,让血液加速循环,让手暖和 起来。 “喔,好个大高个儿。” “大家都这么说。”影子说,“你是谁?” “我叫萨姆。”那个声音说。 “是男孩还是女孩的萨姆?” “女孩萨姆。我原来的名字叫萨米,我总喜欢把‘米’字画成一个笑脸,可 后来我讨厌那个名字,讨厌得要命,因为所有人似乎都取这个名字。于是我就不 再用它了。” “好了,女孩萨姆,到那边去,看着路。” “为什么?你是变态杀手还是怎么?” “不是。”影子说,“只是我现在要方便一下。我希望能有一点点隐私空间。” “哦,好的,没问题,我明白了。我和你一样,哪怕卫生间隔壁的格子里有 人,我都尿不出来。这叫膀胱羞涩综合症。” “一边儿去,拜托。” 她走到车子的另一边,转头避开。影子向路边的荒地里多走了几步,解开牛 仔裤拉练,冲着一根栅栏柱撒了长长的一泡尿。他回到车旁。黄昏最后一丝光也 消失了,夜幕已经降临。 “你还在吗?”他问。 “在。”她说,“你的膀胱准跟艾里可湖一样大。在你撒尿的这段时间里, 国王都换了好几轮了。这么长时间,哗哗的没停过,我一直听着呢。” “多谢夸奖。你来这儿有什么事吗?” “哦,想看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死了,或者发生什 么状况的话,我可以打电话报警。但车窗上蒙着呼出来的雾气,所以我想,兴许 你还活着。” “你住在附近?” “不是。我从麦迪逊市一路搭便车过来的。” “那可不太安全。” “我每年至少搭五次便车,已经这么干了三年了。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你要 去什么地方?” “很远,我去开罗。” “太好了,”她说,“我去艾尔帕索,和姨妈在那儿过圣诞节。” “我不可能送你到艾尔帕索去。”影子说。 “不是德克萨斯州的艾尔帕索,是另外一个同名的城市,在伊利诺斯。这里 往南只要几小时车程。你知道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影子说,“完全没概念。52号高速公路上的某处?” “下一个城镇是秘鲁,”萨姆告诉他,“不是叫秘鲁的那个国家,而是伊利 诺斯州的秘鲁市。让我闻闻你身上的味道。弯下腰来。”影子只好弯下腰,那女 孩仔细嗅了嗅他脸上的味道。“好了,我没有闻到酒味,你可以开车。我们出发 吧。” “为什么你觉得我会让你搭便车?” “因为我是身处困境的可怜小姑娘,”她说,“而你是一位骑士。你的车可 真脏。你知道吗,有人在你的车后窗上写了‘洗我’两个字?”影子钻进车内, 打开乘客座位那边的车门。一般的车子,前门打开时,车内都会亮灯。这辆车没 有。 “不知道,”他说,“没看见。” 她爬进车子。“是我干的,”她坦白说,“我写上去的。那时侯天色还亮, 还能写字。” 影子发动汽车,打开车前灯,重新回到公路上。“向左,”萨姆提示说。影 子将车转向左侧,顺着公路开下去。好几分钟后,暖气才开始工作。很快,幸福 的温暖充满车厢。 “你还什么都没说呢。”萨姆说,“随便说点什么吧。” “你是人类吗?”影子问,“一个善良诚实、父母所生、活生生会呼吸的人?” “当然是。”她回答说。 “好了,只是想检测一下。那么,你想让我说什么?” “说些可以让我感到安心的话。我突然有一种‘哦,该死,我可能错上了一 辆疯子的车’的可怕感觉。” “没错,那种感觉我也有过。”影子说,“好了,什么才能让你安心?” “只要告诉我你不是逃犯、连环杀手或别的什么危险人物就可以了。” 他仔细想了想。“你知道,我真的不是那种人。” “你自己都要先考虑一下再说,是不是?” “我蹲过监狱,但我从来没杀过人。” “哦。” 他们驶进一个小镇,镇子被路灯和圣诞节的装饰灯照得通亮。影子偷偷瞥了 一眼右边。女孩有一头乱糟糟的黑色短发,长着一张既有诱惑力——他想了一下 ——又有点像男人的脸:她的五官真像石头雕刻出来的。她也正在偷窥他。 “你为什么进监狱?” “打了几个人,把他们打成重伤。我当时很生气。” “他们活该挨揍吗?” 影子琢磨了一阵子。“那个时候我是这么认为的。” “那现在你还会那么做吗?” “当然不会。我这辈子的三年好时光都扔在大牢里了。” “唔。你有没有印第安人血统?” “据我所知没有。” “你看起来有点像印第安人。” “很抱歉让你失望了。” “没关系啦。你饿吗?” 影子点点头。“我还没吃饭。”他说。 “就在下一个交通灯后不远,有家很不错的地方。好吃又不贵。” 影子把车开进停车场,两个人从车里出来,他甚至懒得锁车,只把钥匙装在 口袋里。他掏出几个硬币买了份报纸。“你有钱在这儿吃饭吗?” “当然,”她说着,下巴一抬,“我自己买单。” 影子点点头。“告诉你,咱们这么办。抛硬币猜正负决定谁买单。”他说, “正面朝上你为我买单,背面朝上我替你买单。” “我先看看硬币。”她怀疑地说,“我有个叔叔,他有一枚两面都是正面的 二十五美分硬币。” 她仔细检查一番,满意地发觉那枚二十五美分硬币没有任何问题。影子把硬 币正面朝上放在大拇指上,假装往上一抛,硬币只晃了晃,但看上去好像在旋转。 他抓住硬币,倒扣在左手手背上,接着当着她的面张开覆盖硬币的右手。 “是背面!”她兴奋地大叫起来,“晚饭你买单。” “好吧。”他说,“不过你甭想每次都赢。” 影子点了夹肉长面包,萨姆则点了肉酱意粉。然后影子开始翻报纸,寻找是 否有死在货运列车里的人的新闻。唯一让人感兴趣的消息是头版报道:破记录数 量的乌鸦出没该镇。当地农民想在镇子周围的公共建筑上悬挂死乌鸦,用来吓退 其他乌鸦。鸟类学家说这种办法毫无作用,活着的乌鸦会把死乌鸦同样当食物吃 掉。但当地居民不肯就此罢休。“看到死掉的同伴的尸体时,”一位代表说, “它们就会明白我们的意思:我们不希望它们来这里。” 食物端上来了,每份都装得满满一盘,远远超过一个人的饭量。 “你到开罗做什么?”萨姆塞了满满一嘴食物,问他。 “不知道。我接到我老板给我的消息,说他要我到那里去。” “你做什么工作?” “给人家跑腿当差。” 她笑了起来。“嗯,”她说,“你不可能是黑手党,你一点都不像那种人, 再说还开着那种破烂车子。你的车为什么闻起来有一股子香蕉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