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节 电视屏幕突然变成一片黑暗,睡眠遥控生效,自动关掉了电视。影子看了一 眼手表。午夜12点半。“这不是真的。”影子喃喃自语。 他躺在床上翻了个身,闭上眼睛。与敌对一方相比,他更喜欢星期三、南西 先生和那一伙里的其他人。他突然明白了原因。其实非常简单:他们也许看上去 邋遢肮脏、贫穷,他们的饭菜更是难吃透顶,但至少他们说话挺有意思,绝不会 满口陈词滥调。 他估计他有一天也会光顾路边摆摊,哪怕那里的货色全是假冒伪劣。总比大 型购物中心有趣得多。 第二天一早,影子开车继续上路。他驶过一片微微起伏的棕色大地,地里长 满了冬天枯黄的草和光秃秃没有叶子的树木。最后的积雪已经融化消失了。他在 一个路过的镇子为这辆破车加油。顺便提一句,这个小镇是本州十六岁以下级别 女子三百米短跑选手的家乡。为了让车子看上去不是那么破烂,他把车开进加油 站的洗车房。车子洗干净以后,他吃惊地发现——虽说看似不太可能,但它居然 是白色的,而且上面并没有多少锈斑。之后,他开车继续前行。 天空是不可思议的蓝色,白色工业废气从工厂的烟囱里冒出来,滞留在天空 中,仿佛一幅摄影作品。一只鹰从一棵死树上飞起,冲着他的方向飞过来,翅膀 在阳光下缓缓扇动,仿佛一系列静止动作的摄影照片合集。 走着走着,他发现他是在朝东圣路易斯的方向行驶。他想换一条路,却发现 驶进了当地工业区内一个显然是红灯区的地方。十八轮重型货运卡车和大型拖拽 货车纷纷停在样子像临时仓库的一排建筑物外面,建筑上面写着“24小时夜总会”, 其中一个还挂着“本镇最佳秀场”的牌子。影子无奈地摇摇头,继续开车。劳拉 喜欢跳舞,不管是穿着衣服还是赤裸着身体(在几个有特殊纪念意义的晚上,她 还会从一种状态跳到另一种,为他表演脱衣舞)。他是多么喜欢看她跳舞呀。 他的午饭是在一个叫红芽的镇子里吃的,内容是一块三文治和一罐可乐, 他经过一个山谷,里面堆了几千辆黄色推土机、拖拉机和履带车的残骸。估 计这里是推土机的墓地,所有推土机都开到这里,死在这里。 他开车经过珀帕托普·朗奇镇,经过切斯特镇(“大力水手的家乡”)。他 注意到两边的建筑开始出现了前门廊柱。有了白色的廊柱,即使是最破烂、最小 的房子,也极力在外人眼前显出府邸的模样。他还经过一条很大的、泥土颜色的 河。看到路牌上的河流名称时,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那条河居然就叫“大泥 河”。他还看见三棵死在冬季里的树,树身上缠绕着棕色的野葛,把树勒成奇怪 的、好像是人的形状。乍看上去,这三棵树就像三个巫婆,三个弯腰驼背的干瘪 老太婆,正为他预算未来。 他沿着密西西比河驱车向前。影子没有见过尼罗河,但是,下午时分的昏暗 阳光照在这条宽阔、棕色的河面上,让他想到了尼罗河流域的泥泞地带。不是现 在的尼罗河,而是很久很久以前,如同古埃及的动脉一样流淌的尼罗河。两岸是 长满纸莎草的沼泽地,眼镜蛇、豺狗和野牛的家…… 一块路牌指出底比斯的方向。 那条路比他现在所在的大路高出12英尺,他只好开车经过沼泽地绕过去。周 围都是灌木丛,一群群鸟在天空中来回飞翔搜寻,像天空背景上的无数小黑点。 下午晚些时候,太阳开始西沉,精灵国度般的微弱光芒照耀整个世界。这是 一种厚重、暖和、奶油蛋羹颜色的光线,让整个世界有了一种超凡脱俗、极其不 真实的感觉。在这光线沐浴下,影子经过一块路牌,告诉他“欢迎来到历史名城 开罗”。他从桥下驶过,发现来到了一个小小的港口镇。开罗市议会是一栋很大 的建筑,更大的是海关大楼,形状看上去像一块新鲜出炉的巨型饼干,被黄昏的 晚霞染上了一层糖浆似的金色。 他把车子停在街道旁,走到河边的堤岸,弄不清他注视的到底是俄亥俄河还 是密西西比河。一栋建筑后面的垃圾桶旁,一只灰褐色的小猫嗅着、跳着。黄昏 的光线甚至给垃圾堆也涂上了一层魔法的色彩。 一只孤独的海鸥沿着河岸飞行。一个小女孩站在河岸边的人行道上,距离他 大约十英尺。她脚上穿着旧网球鞋,身穿一件男人的灰色羊毛毛衣当长裙,正用 六岁小女孩严肃而忧郁的眼神看着他。她的头发又黑又直,长长垂下来,皮肤和 河水一样是褐色的。 他冲她微笑,可她却挑战似的瞪着他。 水边传来一声尖叫和一声号叫。那只褐色小猫挨了一枪似的,从一只满得溢 出来的垃圾桶旁跳开。它被一只长嘴巴黑狗追逐着,一头钻进一辆汽车底下。 “嗨,”影子冲小女孩打招呼,“你听说过消失魔粉吗?” 她犹豫着,然后摇摇脑袋。 “好了,”影子说,“看这里。”影子左手掏出一枚25美分的硬币,举起来 展示给她看,然后他让硬币弹起旋转,做出把硬币投到右手里的假动作,右手紧 跟着握拳,其实里面什么也没有。他把右手伸到女孩面前。“现在,”他说, “我这就从口袋里拿出一些消失魔粉……”说着,他把左手伸进衣服里面贴胸的 口袋,同时把硬币留在那儿,“……把魔粉洒到握着硬币的手上……”他假装洒 了魔粉,“……好了,硬币现在已经消失了。”他张开右手,里面空无一物。为 了增加惊奇效果,他还张开左手,里面也是什么都没有。 小女孩仍旧瞪着他。 影子耸耸肩,把双手插进口袋,一只手抓了一枚二十五美分硬币,一只手拿 了一张折叠起来的五美元纸币。他准备把它们从空气中凭空变出来,再把这五块 钱送给小女孩。看她的模样,她很需要这五块钱。“嗨,”他接着说,“我们来 新观众了。” 黑狗和褐色小猫也在看他的表演,它们站在小女孩的侧面,专心凝视着他。 狗硕大的耳朵向上竖立着,有一种滑稽可笑的警觉神情。一个戴着金丝边眼 镜、长得象鹤的长脖子男人也沿着人行道朝这边走来,他左右张望着,仿佛在寻 找什么。影子不知道他是不是狗的主人。 “你觉得怎么样?”影子问那只狗,想让小女孩放松些,“是不是很棒?” 黑狗舔舔自己的长嘴巴,然后开口说话了,声音低沉干涩。“我看过一次魔 术大师哈里·霍迪尼的表演。相信我的话,伙计,你不是哈里·霍迪尼。” 小女孩看了一眼动物们,又抬头看了一眼影子,接着转身逃掉了。她的脚在 人行道上踏得砰砰直响,仿佛地狱里的妖怪正在后面追赶她。两只动物看着她逃 开,长得像鹤的男人走到狗身边,弯腰抓抓它耸起的尖耳朵。 “得了吧,”戴金丝边眼镜的男人对狗说,“不过是硬币小戏法而已,表演 的又不是水下逃生魔术,拿他跟霍迪尼相比干什么。” “这会儿表演的当然不是水下逃生,”狗说,“但他会表演的。”夕阳的金 色光线消失了,天色变得灰蒙蒙的。 影子把手里的硬币和纸币放回口袋。“好了,”他说,“你们两位哪位是杰 奎尔?” “用用你自个儿的眼睛吧。”长嘴巴黑狗说,然后跟在戴金丝边眼镜的男人 背后,沿着人行道慢慢走开。犹豫片刻之后,影子跟了上去。猫不知跑到哪里去 了。他们走到一栋位于一排木板房中间的很大的旧建筑前。门旁的牌子上写着 “艾比斯和杰奎尔。家族经营殡仪馆,源自1863年。” “我是艾比斯先生。”戴金丝边眼镜的男人说,“我想我应该请你吃顿晚饭, 至于我这位朋友,他还有些工作要做。” 美国某处 纽约这个城市把萨立姆吓坏了,他用双手紧紧保护着自己的样品箱子,把它 搂在胸前。他很害怕黑人,害怕他们瞪着他看的样子;他还害怕犹太人,他们全 身上下都是黑色,戴着帽子,留着胡须和一缕卷发。犹太人可以通过衣着打扮辨 认,还有很多他分辨不出是什么种族的人。他害怕熙熙攘攘的人流。所有不同外 貌、不同种族的人,都从他们高高的、肮脏的大厦中涌出来,拥挤在人行道上。 他还害怕车辆发出的喧嚣吵闹声。他甚至害怕空气,闻上去既污浊又香甜, 和阿曼的空气味道完全不同。 萨立姆在美国纽约已经待了一周。每一天,他都要上门拜访两到三家不同的 客户,打开他的样品箱,向他们展示铜制的小装饰品和小摆设,包括各种各样的 戒指、瓶瓶罐罐和迷你手电筒,还有帝国大厦、自由女神像和埃菲尔铁塔的模型, 全都闪烁着铜的金属光泽。每天晚上,他都要写一份传真,发给家乡马斯喀特的 姐夫福劳德,告诉他这一天他没有获得任何订单,或者,在某一个让人高兴的日 子里,他获得了几份订单。(但是,萨立姆痛苦地意识到,订单的利润甚至远远 不够支付他的机票和旅馆帐单)。 因为萨立姆无法理解的某些原因,他姐夫的生意合作伙伴帮他预订了纽约42 街的派拉蒙酒店。那家酒店让他晕头转向,让他产生幽闭恐惧症,与他格格不入。 另外,酒店非常昂贵。 福劳德是他姐姐的丈夫,他并不是很有钱,但却是一家小装饰品工厂的合伙 人。工厂生产的所有东西都是出口的,出口到其他阿拉伯国家、欧洲和美国。萨 立姆已经为福劳德工作了六个月,有点怕福劳德。传真上,福劳德的语气越来越 难听。晚上,萨立姆坐在他的酒店房间里,诵读他的可兰经,安慰自己一切都会 过去,待在这个陌生世界的时间毕竟是有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