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节 他的姐夫给了他一千美元,用来支付旅途中的各种费用。第一次看到这么多 钱时,他觉得这简直是一笔巨款。但是,花钱的速度比萨立姆想象的快得多。刚 抵达纽约时,因为害怕被人看作贫穷的阿拉伯人,他向每个人塞小费,给他遇见 的每个人付钱;后来他意识到,尽管他从小费中得到了好处,但也许别人在背后 会更加笑话他,于是他就完全停止付小费了。 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坐地铁时,他迷路了。他辨不清方向,甚至错过了约 会。现在,迫不得已时,他乘出租车,其他时间走路。他蹒跚着走进暖气过热的 办公室,脸被外面的寒冷空气冻得发麻,外套里面却汗流不止,脚上的鞋子沾着 泥泞。当凛冽的寒风沿着大道吹过来时(在纽约,大道是从北到南,而大街则从 西到东,就这么简单,因此萨立姆很容易就知道朝拜麦加应该朝哪个方向),裸 露在衣服外面的肌肤冷得要命,仿佛被鞭子抽打一样。 他从来不在酒店里吃东西(酒店的住宿费用是福劳德的生意合伙人出的,吃 饭的费用则必须由他自己支付),他在外面卖三文治的小店和其他小食品店里买 些吃的,藏在外套底下偷偷带进酒店。这样过了几天之后,他才发现这种事根本 没人管。即使这样,他还是觉得带着装满食物的袋子走进昏暗的电梯很不自在。 萨立姆总是不得不弯下腰,眯起眼睛,寻找电梯楼层按键,按下他住的那一 层。 就这样一路不自在着,最后才能回到他住的那间小小的白色房间。 萨立姆感到很不安。这天早晨收到的传真很简短,里面却充满斥责和失望。 上面说萨立姆让他们大家都失望了——他的姐姐、福劳德、福劳德的生意合 伙人,连阿曼的苏丹和整个阿拉伯世界都因为他而失望了。除非他能得到订单, 否则福劳德不再认为他有义务继续雇佣萨立姆,大家都要靠他福劳德养活,而他 的酒店帐单实在太昂贵了。萨立姆到底在怎么浪费他们的钱?非要奢侈得像住在 美国的苏丹国王不可吗?萨立姆在他的房间里看完了传真(他的房间总是感觉太 闷热,所以昨天晚上他打开了一扇窗户,结果现在却感觉太冷了),然后呆呆地 坐了一会儿,脸上的表情凝固成彻底的忧愁和苦恼。 之后,萨立姆步行去市区。他紧紧抓住自己的样品箱,仿佛里面装满了钻石 和红宝石。他顶着寒风,一个街区一个街区地艰难跋涉,一直走到百老汇和19街 交叉处,找到位于一家熟食店上面的矮矮的建筑。他沿着楼梯走到四楼,来到潘 氏环球进口公司门前。 办公室里肮脏阴暗,但是他知道,这家潘氏环球公司控制了几乎一半从远东 进口美国的装饰纪念品的份额。只要从潘氏环球公司得到真正的订单,一份大订 单,就可以补偿萨立姆这次旅程的全部费用。这是决定成败的关键。萨立姆在办 公室外间一张很不舒服的木头椅子上坐下来,把样品箱平放在大腿上,看着那个 坐在前台后面的中年女人。她的头发染成太过鲜艳的红色,正不停地用一张又一 张舒洁纸巾擤鼻子,擤完后再擦一下,这才把纸巾丢进垃圾篓。 他是上午10:30分到达办公室的,比约定的时间早了半个小时。他坐在那里, 脸色有些发红,全身微微颤抖着。他担心自己可能发烧了。时间流逝得格外缓慢。 萨立姆看了一下手表,清清喉咙。 坐在前台后面的女人看了他一眼。“什么事?”她问,但说的声音有点像 “舍么四”。 “现在已经十一点三十五分了。”萨立姆提醒她。 那女人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是,”她说,“我知道。” “我约定的会面时间是十一点。”萨立姆说着,露出安抚的微笑。 “布兰丁先生知道你来了。”她用责备的口吻说。(“布拉丁先身字道你来 了。”) 萨立姆从桌上拿起一份过期的《纽约邮报》看。他的英语阅读水平比口语差 得多,他艰难地看着上面的文章,仿佛在做填字游戏。他继续等待着,这个胖乎 乎的、有着受过伤害的小狗一样眼神的年轻人,目光不时地在自己的手表、报纸 和墙上的挂钟之间移动着。 十二点三十分,几个人从里面的办公室走出来。他们说话声音很大,用美国 英语含混不清地快速交谈着。他们中有一个身材高大、挺着大肚子的男人,嘴里 叼着一根没有点燃的雪茄,出来时瞥了萨立姆一眼。他告诉坐在前台的女人应该 试试柠檬果汁,补充锌元素,他姐姐发誓说维他命C 和锌可以保持健康。她向他 保证说她会试试的,然后递给他几个信封。他把信封装进口袋,和其他几个人一 起走了出去。他们的笑声一直到楼梯间才消失。 已经下午一点了。前台后面的女人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一个褐色的纸袋,从 里面掏出一块三文治、一个苹果和一盒牛奶,还掏出一小塑料瓶鲜榨橙汁。 “对不起,”萨立姆说,“不过,能不能麻烦你打电话给布兰丁先生,说我 还在这里等着他?” 她抬起头看他,仿佛很惊讶他居然还在这里,好像过去的两个半小时内没有 和他相距五英尺距离坐在同一间房间里。“他在吃午饭。”她说。他在次午饭。 萨立姆明白了。他恍然大悟,布兰丁就是刚才那个叼着没有点燃的雪茄的人。 “他什么时候回来?” 她耸耸肩,咬了一口三文治。“今天他很忙,还有很多约会。”她说。基天 他很绵,还有很多邀会。 “那么,他回来后,还会见我吗?”萨立姆接着问。 她耸耸肩,又撸起鼻子来。 萨立姆很饿,饥饿感不断增强。同时增加的还有挫败感和孤立无助的感觉。 下午三点时,那女人看了他一眼,说;“他五会亏来了。” “什么?” “布拉丁先身,他今天五会亏来了。” “那我可以约明天的时间吗?” 她擦擦鼻子。“你必须达电挖,电挖约寺间。” “我明白了。”萨立姆说着,露出微笑。离开马斯喀特之前,福劳德无数次 告诉过他,在美国,作为一个推销员,脸上不带笑和没穿衣服一样无礼。“明天 我会打电话预约的。”他说,然后拿起样品箱,走下楼梯,来到大街上。外面下 着冰冷刺骨的雨雪,萨立姆凝视着通往位于46街的酒店的那条长长的寒冷街道。 样品箱实在太沉重了,他只好走到人行道边,冲着从旁边驶过的任何一辆黄 色出租车挥手,也不管上面亮没亮着空车灯。所有出租车都从他身边呼啸而过。 其中一辆出租车经过他身边时突然加速,一个轮子开进水坑中,把冰冷的泥 水溅到他的裤子和外套上。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冲到一辆开得比较慢的出租车 前。但他想到,他姐夫只会关心样品箱的命运,而不是他本人。除了他最爱的姐 姐,也就是福劳德的妻子,没有人会为他感到悲伤(在他父母眼中,他始终是那 个给家人带来难堪的孩子。他的浪漫史则总是十分简短,悄没声地便结束了)。 再说,他怀疑这些车子的速度是否快到可以撞死他。 一辆车身上撞扁一块的黄色出租车停在他身边,让他心怀感激地结束胡思乱 想。萨立姆钻进车里。 出租车的后座用灰色的胶带修补过,车厢里的隔离栅栏上贴着警告,提醒他 不要抽烟,还告诉他去不同的机场要付多少钱。录音机里,某个著名的、但他从 来没听过的明星的声音告诉他系好安全带。 “请到派拉蒙酒店。”他告诉司机地址。 出租车司机哼一声,发动车子离开路边,汇入车流。他没刮胡子,穿着一件 很厚的灰色毛衣,戴着黑色太阳镜。外面是阴天,夜晚即将到来,萨立姆不知道 这个司机是不是眼睛有什么问题。雨刷把外面的街景模糊成一团灰色的脏污光影。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辆货车,从他们面前冲过。出租车司机以先知的胡子的 名义诅咒起来。 萨立姆盯着车子仪表盘前的司机名牌,但从上面看不出什么来。“你开出租 车多久了,我的朋友?”他用自己的母语问那个男人。 “十年了。”司机用同样的语言回答,“你从哪里来?” “马斯喀特,”萨立姆说,“阿曼。” “你从阿曼来呀。我也在阿曼待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听说过一个叫 ‘尤巴’的城市吗?”出租车司机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