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节 “当然听说过,”萨立姆说,“失落的群塔之城。他们在沙漠中掘出了它的 遗址,大约是五年,或者十年前。我记不太清了。你跟探险队挖掘过那个遗址?” “差不多吧。是个相当不错的城市。”出租车司机说,“大多数夜晚,会有 三、四千人在那里宿营搭帐篷。每一个旅行者都会在尤巴休息。有音乐,美酒像 水一样流淌。水从井里流出,源源不断。正是因为那些井,那个城市才存在。” “我也是这么听说的。”萨立姆说,“但它最后毁灭了,1000年前?还是2000 年前?” 出租车司机没有说话。他们在红灯前停下。交通灯转为绿色,司机却没有启 动车子。后面立刻传来刺耳的汽车喇叭声。萨立姆犹豫了一下,然后透过隔离栅 栏上的洞,碰了碰司机的肩膀。那人的头立刻仰起来,发动汽车,一脚踩下油门, 蹒跚着冲进车流。 “该死的,该死该死。”他用英语咒骂着。 “你一定很疲劳了,我的朋友。”萨立姆安慰说。 “这辆被安拉遗忘的出租车,我已经连开了三十个小时。”司机说,“实在 太久了。在那之前,我只睡了五个小时,再之前,我连续开车十四个小时。圣诞 节前人手不足。” “我希望你赚了不少的钱。”萨立姆说。 司机叹了口气。“并不多。今天早晨,我开车送个人从51街到机场。到了之 后,他居然直接跑进机场,再也找不到他的人影。五十美元的车钱没了,我还得 自己付回来的过路费。” 萨立姆同情地点头。“我今天也不得不浪费时间等着会见一个根本不想见我 的人。我的姐夫恨我。我在美国已经一周了,除了浪费钱之外一事无成,什么产 品也没卖出去。” “你卖什么东西?” “一堆垃圾。”萨立姆说,“不值钱的便宜货,小玩意儿,还有旅游装饰品。 讨厌、廉价、愚蠢、难看的一堆垃圾货。“ “你卖垃圾?” “是的。”萨立姆说,惊恐地发现他居然把姐夫的样品的真相说了出来。 “而他们并不打算买?” “不买。” “不对吧,你看看这些商店,他们专卖垃圾。” 萨立姆有些紧张地笑起来。 一辆货车停在他们前面的街上,一个红脸膛警察站在车子前面,挥手叫嚷着, 指着让他们从旁边最近的一条大街走。 “我们先绕道第八大道,从那条路过去。”出租车司机说。他们开到那条街 上,结果那里的交通完全堵塞了。刺耳的汽车喇叭声连成一片,没有任何车子能 移动。 司机在他的座位里摇晃着,他的下巴开始慢慢垂到胸前,一次,两次,三次。 他开始轻轻地打起呼噜来。萨立姆伸手推醒那人,心里希望这是正确的选择。 摇晃他肩膀时,司机动了一下,萨立姆的手触到那人的脸上,碰落了他的太 阳镜。 出租车司机睁开眼睛,找到太阳镜,重新戴上黑色的塑料眼镜。太迟了,萨 立姆已经看到了他的眼睛。 出租车在雨中缓缓向前蠕动着,计价表上的数字不断增加。 “你要杀死我吗?”萨立姆问。 出租车司机的嘴唇紧紧抿在一起。萨立姆在司机后视镜中观察他的脸色。 “不会。”司机平静地说。 车子再次停下。雨水纷纷击打在车厢顶上。 萨立姆说:“我祖母发誓说在某天傍晚,她见过一个伊夫里特,就在沙漠边 缘。我们告诉她,那不过是沙暴,是一阵风,但她坚持说看到了。她看到了它的 脸,还有它的眼睛,和你的眼睛一样,是燃烧的火焰。” 司机微笑起来,但他的双眼仍旧隐藏在黑色的塑料墨镜后面,所以萨立姆无 法分辨那个微笑中有没有真正的笑意。“当祖母的也纷纷到这个地方来了。”他 说。 “纽约有很多神怪吗?”萨立姆问。 “不多,我们人数很少。” “世上有天使,也有安拉用泥土塑出的人类,还有生于火焰的神怪。”萨立 姆说。 “在这里,没有人知道我们神怪的事。”司机说,“他们认为我们可以帮助 凡人实现他们的愿望。真有这种本事的话,你以为我还会开出租车维生吗?” “我不明白。” 出租车司机看上去有些悲伤,当他开口说话时,萨立姆从司机后视镜里凝视 着他的脸,看着伊夫里特黑色的嘴唇。 “人们相信我们可以实现他们的愿望。为什么他们会相信那个?我住在布鲁 克林区一个臭烘烘的房间里,我开这辆出租车。只要有钱,随便哪个臭气熏天的 混蛋都可以坐我的车,还有人连钱都不给。我把他们送到他们要去的地方,有时 候他们会给我小费,有时候他们只按计程表上的价格给钱。”他的下唇哆嗦起来。 这个伊夫里特似乎已经快到精神崩溃的边缘了。“有一次,有个人居然在后 座上大便。还车给公司之前,我不得不亲手擦洗干净。他怎么可以那么做?我不 得不清理干净座位上的那泡稀屎。怎么能这么做?” 萨立姆伸出手,拍拍伊夫里特的肩膀。透过毛衣,他感受到了他结实的肉体。 伊夫里特从方向盘上抬起一只手,放在萨立姆的手上,就这样静默了一阵。 这时,萨立姆想起了沙漠。在他的想象中,红色的沙子卷起沙尘暴,无数猩 红色的丝绸帐篷围绕着失落的城市尤巴。这个画面在他脑海中飞翔翻涌着。 他们开到了第八大道。 “坚守传统的老一辈人相信我们的存在。他们不会冲着洞穴小便,因为先知 告诉他们洞穴中住着神怪。他们知道如果偷听天使的谈话,天使会向他们投掷燃 烧的星星。但即使是老一辈人,来到这个国家以后,也觉得和家乡离得太远,于 是不再在乎我们了。在老家,我哪儿用得着开什么见鬼的出租车。” “我为你难过。”萨立姆说。 “这是个艰难的时代,”司机说,“风暴就要来了。我被吓坏了。只要能离 开这里,做什么我都愿意。” 之后,车子开到酒店门前这段时间里,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了。 萨立姆下车时给了伊夫里特一张二十美元钞票,告诉他不用找零。然后,不 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勇气,他把自己的房间号码告诉了他。出租车司机什么都没 说。一个年轻女人钻进出租车后座,车子驶回寒冷的大雨中。 晚上六点钟的时候,萨立姆还没有写好给姐夫的传真。他冒雨走出去,给自 己买了当作今晚晚餐的烤肉串和炸薯条。只过了一周,但他已经觉得自己在纽约 这个地方变得更胖、更圆,筋骨也软化了。 回到酒店时,他惊讶地看到出租车司机站在前台,双手插在口袋里等着他, 眼睛盯着架子上的黑白明信片。看见萨立姆后,他有点不太自然地笑起来。“我 给你房间打电话,”他说,“没人接。所以我想我应该等你一会儿。” 萨立姆也笑起来,碰了下那人的胳膊。“我在这里。”他说。 他们一起走进昏暗的、亮着绿灯的电梯,手拉着手,一路升到十五楼。伊夫 里特问他能否用用浴室。“我觉得很脏。”他解释说。萨立姆点头同意了。他坐 在占据了这个白色小房间大部分空间的床上,听着浴室里淋浴的水声。萨立姆脱 下鞋子、袜子,脱光所有衣服。 出租车司机从浴室走出来,浑身湿漉漉的,只在腰上围了一块浴巾。他没有 戴墨镜,在灯光昏暗的房间里,他的眼睛燃烧着猩红色的火焰。 萨立姆眨眨眼,忍住眼泪。“真希望你也能看到我看到的景象。”他说。 “我不会替别人实现他们的愿望。”伊夫里特悄声说。他丢下浴巾,轻柔地, 但也是不可抵抗地,将萨立姆推倒在床上。 他们拥抱在一起做爱。有一刻,萨立姆意识到自己在哭。伊夫里特用灼热的 嘴唇把他的眼泪轻轻吻干。“你的真名是什么?”萨立姆问出租车司机。 “我的驾驶证上有一个名字,但不是我的真名。”伊夫里特回答说。 之后,萨立姆不记得他们什么时候结束做爱,什么时候沉入梦乡。 萨立姆醒来时,冰冷的阳光照进这间白色房间。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发现他的样品箱也不见了。所有瓶瓶罐罐、戒指、装饰用的铜手电筒,全 都不见了。除此之外,消失不见的还有他的西装、钱包、护照和回阿曼的机票。 他只找到抛在地上的一条牛仔裤,一件T 恤,还有一件灰色毛衣。在衣服底 下,他找到了一张驾驶执照,上面的名字是艾伯拉罕·本·艾里姆,还有同名的 出租车准驾证。他还找到一串钥匙,上面挂着一个小纸条,用英文写着一个地址。 驾驶执照和准驾证上的照片并不很像萨立姆,但也不像伊夫里特。 电话铃声响起,是前台打来的,通知说萨立姆本人已经结帐离开酒店,请他 的客人朋友尽快离开,以方便清洁房间,留待后面的客人入住。 “我不会替别人实现他们的愿望。”萨立姆说。这句话仿佛自己成形,从他 嘴里吐出来。 穿上衣服时,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脑袋轻飘飘的。 纽约的道路很简单:所有大道都是从北到南,所有大街都是从西到东。有什 么困难的?他自问。 他把出租车钥匙抛起来,然后接住,戴上从口袋里找到的塑料墨镜。他离开 酒店,出去找他的出租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