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节 “如果你们想要我的话。”影子说。 “我们当然想要你。”艾比斯先生说,“没有什么不能接受你的理由,留下 你的理由却太多太多了。留在这里的期间,你受我们的保护。” “希望你不介意和死人睡在同一屋檐下。”杰奎尔说。 影子突然想起碰触劳拉嘴唇的感觉,想起那抹苦涩与冰冷。“不介意,”他 说,“只要他们是真真正正的死人就行。” 杰奎尔猛地转过身来,用棕黑色的眼睛仔细打量着他,眼神好像一只沙漠里 的狗,探询而冷淡。“在这里,他们是真正的死人。”他说。 “看起来是,”影子说,“不过在我看来,死人复活似乎是很容易的事。” “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艾比斯说,“要知道,即使僵尸都是用活人制成的。 一点儿魔粉、一点儿咒语,最后再推上一把,你就能制造出一个僵尸。他们 其实是活人,只不过相信自己已经死了。但是,要真正复活一个死者,而且继续 沿用他自己的躯壳,那可需要极大的法力。“他迟疑了一下,然后接着说,”但 在旧大陆,在过去,让死人复活要简单一些。“ “你可以将一个人的灵魂,‘卡’,禁锢在他体内,时间长达五千年。”杰 奎尔说,“但一旦禁锢失效,灵魂就会失散。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恭恭敬敬地把刚才切割下来并移走的器官重新放回女孩的胸腔,肠子和胸 骨也一一放回原处,并把切割开的皮肤边缘压在一起。接着,他取出粗大的针和 线,灵巧敏捷地把尸体切口一针一线地缝合起来,感觉像在缝补棒球。尸体从一 堆肉再度变回一个女孩。 “我要去喝瓶啤酒。”杰奎尔说着,摘下橡皮手套,丢在垃圾桶里,再脱下 棕黑色的罩衣,丢进洗衣篮。最后,他拿起带纸托的罐子,里面装着红的、紫的、 褐色的各种器官组织。“一起来吗?” 他们沿着后面的楼梯走到厨房。这是一间褐色与白色相间、朴素体面的房间。 至于装饰风格,影子觉得它上一次装修大概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而且装修 之后没有作过任何改动。厨房一侧墙边是一个很大的咯咯作响的冰箱。杰奎尔打 开冰箱门,把装着脾脏、肾脏、肝脏和心脏的塑料罐子放进去,又取出三个棕色 瓶子。 艾比斯打开玻璃门的酒杯柜,取出三个高高的玻璃杯,挥挥手,示意影子在 餐桌旁坐下。 艾比斯倒出啤酒,先递给影子一杯,然后递给杰奎尔。啤酒的味道很不错, 微微有点苦,颜色很深。 “好啤酒。”影子忍不住称赞说。 “我们自己酿的。”艾比斯说,“在过去,酿啤酒的一直是女人,她们的技 术比我们好得多。但现在这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了,我,他,还有她。”他指指那 只蜷在墙角猫篮里呼呼大睡的褐色小猫,“最初我们本来有很多人。可是塞特离 开了我们,出门探险去了,那是……两百年前?一定是的,到现在已经两百年了。 我们接到过他从旧金山寄来的明信片,那大概是在1905年或1906年,然后就 什么消息都没有了。还有可怜的荷露斯……“他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最后变成一 声叹息,伤感地摇着头。 “我偶尔还能看到他,”杰奎尔说,“出去接尸体的时候。”他啜了口啤酒。 “我会努力工作,补偿住在这里的费用。”影子说,“你们告诉我要做什么, 我就会做什么。” “我们会帮你找到事情做的。”杰奎尔同意说。 褐色小猫睁开眼睛,站了起来。她轻轻走过厨房地板,用脑袋顶了顶影子的 靴子。他垂下左手,抓抓她的额头、耳朵后面,还有脖子。她陶醉地弓起身子, 然后跳到他大腿上,趴在他胸前,用冰冷的鼻子碰碰他的鼻子。接着,她在他大 腿上舒服地蜷成一团,继续睡觉。他伸手抚摩着她柔软的毛皮。她在他腿上睡得 温暖而愉快,好像躺在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一样。影子觉得很高兴。 啤酒让影子的脑袋晕乎乎的,很舒服。 “你的房间在楼梯顶,紧挨着浴室。”杰奎尔说,“你的工作服挂在衣柜里 ——你会看到的。我猜你也许会想先洗个澡,刮刮胡子。” 影子确实很想洗澡。他先在铸铁的浴缸里洗好澡,再刮胡须。他很紧张,因 为用的是杰奎尔借给他的一把老式剃刀。剃刀极其锋利,刀柄是珍珠贝的。影子 怀疑这把剃刀平时是不是给死人最后一次刮胡子用的。他过去从来没用过这种直 柄剃刀,不过他一点儿都没有割破自己。他洗掉剃须膏,在浴室镜子里凝视着自 己的裸体。身上到处是瘀伤,胸前和胳膊上的崭新瘀伤,和疯子斯维尼留给他的 瘀伤重叠在一起。镜子中的他用极度不信任的眼神冷冷审视地盯着影子。 然后,仿佛有人握着他的手一样,他下意识地举起那把直柄剃刀,将刀锋抵 在自己的喉头。 也许这是个解脱的好办法,他想,简单而有效。要说有谁能冷静地料理好他 的后事,把现场清理干净,然后该干什么干什么,那就是这会儿正坐在楼下喝啤 酒的那两个家伙了。一了百了,从此不再有任何烦恼,不再有任何关于劳拉的问 题,不再有任何神秘兮兮的事件与阴谋,不再有噩梦。只有安宁与平静,以及永 远的安息。只要轻轻一划,从一边耳根到另一边耳根,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站在那里,手持剃刀顶着喉咙。一缕鲜血从刀锋接触肌肤的地方流下来, 他却甚至没注意到。瞧,他对自己说,几乎可以听到耳边的悄悄话,没有痛苦的。 锋利得让人不会有任何感觉。没等我意识到,我就已经死了。 浴室的门突然弹开了,虽然只有几英寸宽,但已经足够那只褐色小猫把脑袋 从门缝钻进来,冲着他好奇地“喵”了一声。 “嗨,”他冲着小猫说,“我还以为我锁上门了呢。” 他合拢那把可以割断喉咙的剃刀,把它放回洗脸池旁,用卫生纸擦干净小伤 口上的血。然后,他把浴巾裹在腰间,回到隔壁的卧室。 和厨房一样,他的卧室似乎也是1920年装修的:房间里有一个放洗脸盆的架 子,柜子抽屉和镜子旁边还摆放着一个大水罐。有人已经把他的衣服放在床上了 :黑色西装、白色衬衣、黑色领带、白色内衣内裤,还有黑色的袜子。床边破旧 的波斯地毯上还放着一双黑色的鞋子。 他穿好衣服。尽管没有一件是新的,但衣服的质地都非常好。他很想知道这 些衣服到底是谁的,他是不是正在穿上一双死人的袜子?他是不是就要踏进一双 死人的鞋子?他冲着镜子检查领带。镜子中的他正对着自己微笑,满脸嘲讽的味 道。 现在的他怎么也无法想象,刚才他居然想用剃刀割断自己的喉咙。打领带的 时候,镜中的倒影依然微笑着。 “嗨,”他跟自己的影子说话,“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刚说 完,他立刻觉得自己太傻了。 门吱地一声打开,那只猫从门框和门之间的缝隙溜了进来,轻轻走过房间, 跳到窗台上。“嗨,”他冲猫咪说,“我这次确实关上门了。我知道我关上了。” 她看着他,一副感兴趣的神情。她的眼睛是深黄色的,和琥珀的颜色一样。 接着,她从窗台跳到床上,在床上蜷成一个毛茸茸的毛团。蜷成一团的猫开 始在陈旧的床单上打盹。 影子离开房间时把门敞开着,让猫可以离开,顺便也换换房间里的空气。他 走下楼梯,楼梯吱吱作响,似乎在抗议他的体重,好像它们只想安静待着,不受 任何打扰。 “哦,见鬼,你看起来样子很不错啊。”杰奎尔夸奖说。他正在楼梯底下等 着他,也穿着一套类似影子身上的黑色西装。“开过灵车吗?” “没有。” “凡事都有头一遭,”杰奎尔说,“车子就停在前门。” 有个名叫丽拉·古德切德的老妇人死了。在杰奎尔先生的指点下,影子携带 折叠的铝担架车,穿过狭窄的楼梯,走进她的房间,把担架在床边打开。他掏出 一个蓝色半透明的塑料裹尸袋,在床上死去的女人身边摊开。她死时穿着一件粉 红色睡衣,外面套着夹棉的晨衣。影子把她抱起来,用毯子裹好。她轻得仿佛没 有一点重量。他将她放进裹尸袋,拉上拉链,再将裹尸袋抱到担架车上。影子忙 着做事时,杰奎尔和一个年纪非常大的老头子说话(她还在世时,婚姻将他们结 合在一起)。老人说,杰奎尔站在一旁耐心地听,直到影子把古德切德太太尸袋 的拉链拉上,老人还在唠唠叨叨地跟他解释,说他的子女是多么忘恩负义,孙子 那一辈也同样如此——当然,那不是他们的错,是他们父母的错,正所谓上梁不 正下梁歪,苹果不会落到远离苹果树的地方。他以前还以为,在他们的抚养教育 下,子女们不会这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