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节 但他长得非常迅速。十三岁那年的春天,当地的孩子们还在捉弄他,总是唆 使刺激他打架,因为他们知道他们必胜无疑。打架之后,影子会气呼呼地跑掉, 常常还哭着鼻子。他会跑到男生盥洗室,抢在别人注意到之前,洗干净脸上的泥 巴或血迹。然后,夏天来临了,那是一个漫长的、充满魔力的十三岁的夏天。他 一直避开那些高大的孩子,在当地的游泳池里游泳,在游泳池畔读从图书馆借来 的书。夏天刚开始的时候,他还不怎么会游泳。但到了八月底,他可以轻而易举 地游上一圈又一圈,还学会了高台跳水。阳光和水让他的皮肤变成了黑褐色。九 月份,他回到学校,发现那些曾经让他的生活无比悲惨的孩子居然是如此矮小、 软弱的家伙,他们不会给他惹麻烦了。其中有两个孩子还想撩拨他,很快就被他 好好修理了一番,无情、迅速,让他们痛苦地学会了礼貌。影子发现他必须调整 自己的生活:他不再可能安安静静地躲在别人背后,保持不起眼的状态了,因为 他已经长得实在太高大、太魁梧,太醒目了。那年年底,他加入了学校的游泳队 和举重队,教练还殷勤邀请他加入三项全能运动队。他喜欢做个高大强壮的人, 大块头让他成了一个全新的人物。过去的他是个害羞、安静、书呆子一样的孩子, 那是一段非常痛苦的经历;而现在,他变成了一个迟钝的大个子,除了把沙发搬 到另一个房间,没有人期望他会做别的什么事。 没有人。直到劳拉出现。 艾比斯先生准备了晚饭:米饭和煮青菜是给他自己和杰奎尔先生的。“我不 吃肉,是素食者,”他解释说,“而杰奎尔在工作过程中得到了他需要的全部肉 食。”影子面前摆着一大桶肯德基炸鸡块和一瓶啤酒。 鸡块很多,超过了影子的饭量。他把吃剩下的鸡肉分给猫,撕掉鸡皮和油炸 的硬壳,然后用手指把肉撕碎,喂给她吃。 “监狱里有一个叫杰克森的家伙,”他吃炸鸡的时候说,“他在监狱图书馆 里干活。他告诉我说,肯德基把名字从肯德基炸鸡改为KFC 肯德基,是因为他们 的鸡肉已经不是真正的鸡肉了。肯德基的鸡是基因突变的异种,像一只没有头的 大蜈蚣,身上只有一段一段的鸡腿、鸡胸和鸡翅。那种怪物是通过营养管进食的。 那家伙说,就是因为这个,政府才不让他们用‘鸡’这个词做快餐店的名字。 “ 艾比斯先生眉毛一挑。“你认为是真的?” “当然不是。我还有个旧狱友洛基,他说他们之所以改名字,是因为‘炸’ 已经成了个骂人的字眼。也许他们想让人们以为那些鸡是它们自个儿烹调出来的。” 吃过晚饭,杰奎尔道声歉,下楼去停尸间工作。艾比斯则继续他的研究和写 作。影子在厨房里多待了一阵子,一边把鸡胸的碎肉喂给褐色小猫吃,一边喝啤 酒。啤酒和鸡肉都消灭掉之后,他洗干净碟子和餐具,放在架子上晾干,然后上 楼回自己房间。 等他回到卧室,发现褐色小猫又一次躺在他的床尾,蜷缩成一个月牙形的毛 团。他在梳妆台中间的抽屉里找到几件有条纹的棉睡袍。它们看上去都有些年代 了,但闻起来气味还很清新。他穿上其中的一件。就像那套黑色西装一样,这件 睡袍仿佛也是专门为他裁剪的,贴身而舒适。 床头柜上有一小叠《读者文摘》,每一本的日期都不早于1960年3 月。杰克 森,就是监狱图书馆的那个家伙,也是发誓告诉他肯德基变异鸡的人,曾给他讲 过黑色火车的故事。他说政府常用火车运送政治犯前往秘密的北加利福尼亚州集 中营。死寂的夜晚,火车悄悄穿过全国。杰克森还告诉他,国家安全局利用《读 者文摘》做他们在世界各地分支机构的幌子。他说每个国家的《读者文摘》办公 室,实际上都是国家安全局的秘密部门。 “开个玩笑,”已故的木先生曾经说,“我们怎么能确保CIA 不卷入肯尼迪 总统的暗杀案中?” 影子把窗户打开几英寸,足够让新鲜空气进来,也能让小猫出去到外面阳台 上。 他打开床边的台灯,爬到床上,看了一会儿杂志,想让自己的思绪停顿下来, 将过去几天发生的事从脑海中剔出去。他在看上去最无聊的《读者文摘》里挑选 最无聊的文章看。在看《我是胰腺》这篇文章时,他发现自己已经睡着一半了。 没等他关掉床头台灯,把脑袋放在枕头上,他闭上眼睛睡着了。 事后,他无法理清那个梦的次序和细节。努力回忆只会制造出更加混乱的影 像。梦中有一个姑娘,他在某处遇见过她,现在他们正一起走过一座桥。桥横跨 在一个位于城镇中央的小湖上。风吹拂着湖面,荡起鱼鳞般的微波。影子觉得那 是无数双想触摸他的小手。 到这里来。那女人对他说。她穿着一件印着豹皮花纹的裙子,裙边在风中飞 舞摇曳。她的长袜顶端和裙子之间露出一抹肌肤。在他的梦中,肌肤如奶油般细 腻柔滑。在桥上,当着上帝与整个世界的面,影子跪在她面前,把头埋在她的大 腿间,吮吸着她醉人的女性芳香。在他的梦中,他意识到自己在真实世界中也勃 起了,那种坚硬的、血脉跳动的、令人惊讶的勃起,和刚刚进入青春期时的感觉 一样,坚硬而疼痛。 他起身抬起头,但依然无法看到她的脸。他的嘴在她身上寻觅着,她用柔软 的唇回吻着他。他的双手覆盖在她双乳上,在她缎子般光滑的肌肤上游走,最后 伸进她腰间的皮裙,进入她身体奇妙的裂缝中。那里温暖而湿润,为他打开,就 像一朵鲜花为他的手开放。 女人心醉神迷,发出猫咪一样呼噜呼噜的叫声,她的手向下寻找,然后开始 挤压他。他推开床单,翻身骑在她上面。他的手分开她的大腿,她用手引导他进 入自己双腿之间,然后猛地一推,充满魔力的一推…… 他又回到过去住过的监狱牢房,和她一起。他深深吻着她。她的双臂紧紧环 绕着他,双腿紧紧夹住他的双腿,让他无法抽身离开。其实他自己也根本不想离 开她。 他从未亲吻过如此柔软的嘴唇,也不知道世上居然存在着这么柔软的嘴唇。 但她的舌头滑入他口中时,却像砂纸一般粗糙。 ——你是谁?他问。 她没有回答,只在他背上一推,然后跨骑到他身上。不,不是骑乘他,而是 和他一起波动,每一次动作都比上一次更加有力。一波又一波富有节奏感的搏动 和撞击,不仅震撼他的意识,更震撼他的身体,仿佛湖面上一波波荡漾的波涛拍 打着岸边一样。她的指甲很尖,刺入他的身体两侧,从他皮肤上划过,但他感觉 不到任何疼痛,只有极度的欢愉。一切都仿佛被某种魔法改变了,让他得到了无 比的快感。 他挣扎着想找回自我意识,挣扎着想说话,他的头脑中突然充满了沙丘与沙 漠上的风。 ——你是谁?他再次询问,气喘吁吁地吐出声音。 她用深琥珀色的双眸凝视着他,然后低下头,用嘴唇热烈地亲吻他,亲吻得 如此激烈深沉,在横跨湖面的桥上,在他监狱的牢房里,在开罗市殡仪馆的床上, 他几乎就要达到高潮。他极力掌握自己的知觉,仿佛飓风中的风筝想把握自我。 他把自己的思绪和理智拉了回来,他必须警告她。 ——我的妻子,劳拉,她会杀了你的。 ——我?不会。她说。 一个荒谬的记忆片段在他意识的某处升起。中世纪有一种说法:如果一个女 人性交时在上面的话,她就会怀上一位主教。所以人们才说:试试主教体位…… 他很想知道她的名字,但是他不敢再问她第三遍。他被加速,被旋转,被翻 腾,他身体拱起,深深进入她体内,仿佛他们两个是同一生命的两部分。他们一 同品尝着、痛饮着、拥抱着、渴望着…… ——来吧。她说,声音如同猫咪咆哮的喉声,爆发吧。 他全身一阵痉挛,头脑意识仿佛全部溶解,慢慢升华到另一个境界。 结束的一刹那,某一个瞬间,他深吸一口气。他可以感到清新的气流进入肺 部深处。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一直在屏住呼吸。三年了, 至少三年没有这种感觉了,也许时间更长。 ——现在休息吧。她说,然后,她柔软的嘴唇轻轻吻了他的眼皮。忘记吧, 忘记一切不快。 接着,他睡着了。他的睡眠深沉无梦,感觉无比舒适。影子潜入深深的睡眠 中,拥抱着甜蜜的熟睡。 光线有些古怪。他看了一下手表,现在是早晨6 :45分。外面还是漆黑一片, 不过房间里已经蒙上一层浅蓝色的微光。他从床上爬起来。他很确定,自己昨天 晚上上床时穿着睡袍,但现在却赤身裸体,皮肤感到空气的寒冷。他走到窗边关 上窗户。 昨晚下了一场暴雪,一夜之间积雪六英寸,甚至更厚。窗户外面的这个城镇 角落本来肮脏而破落,现在却呈现出一片洁净而奇妙的景象:房屋不再是被人遗 忘、无人居住的破屋,冰雪让它们变得高雅美丽起来。街面被覆盖在厚厚的积雪 下面,消失不见了。 某个想法从他意识的边缘盘旋而过,只存在了短暂的一瞬,闪烁一下,然后 消失不见。 他居然可以和白天一样,看清黑暗中的事物! 在镜子中,影子注意到有些不寻常的地方。他走近一点看着镜子,整个人都 呆住了。身上所有瘀伤竟然全部消失了!他摸摸肋部,手指尖按了一下,寻找那 个颜色很深的瘀伤,那是他遭遇石先生与木先生之后留下的纪念,还有疯子斯维 尼作为礼物送给他的那块青色瘀伤,结果却什么都没找到。他的脸上也是干净平 滑,没有一丝伤痕。然而,身体侧面和背后(他是转过身检查时才发现的)却布 满抓痕,看上去像猫的抓痕。 这么说,他并不是在做梦,不完全是梦。 影子打开抽屉,穿上他找到的衣服:一条很旧的蓝色李维牛仔裤、一件衬衣、 一件厚厚的蓝色毛衣,他还在房间后面的衣柜里找到一件挂着的殡葬工黑色外套。 他穿上自己原来的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