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节 屋里的人还在睡觉。他轻轻走出去,希望地板不要发出响声。他来到室外, 在积雪中散步,每走一步都留下一个深陷的脚印。外面比从房间里看到的更明亮 一些,积雪反射着天空的光线。 走了大约十五分钟后,影子来到一座桥前,桥边上一个醒目的标志牌警告他 正在离开历史名城开罗市。桥下站着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一边吸烟,一边不停 地哆嗦。影子觉得自己似乎认识那个人。 他走近了些,在桥下冬日的黑暗里,近得可以看见那人眼睛上的紫色瘀伤。 他开口打招呼:“早上好,疯子斯维尼。” 周围的世界是如此安静,甚至没有车子经过,打扰大雪带来的宁静。 “嘿,老兄。”疯子斯维尼嘟囔说。他没有抬头,抽的香烟是手工卷的。 “疯子斯维尼,你一直待在桥下的话,”影子开玩笑说,“人们会以为你是 传说中的巨怪呢。” 疯子斯维尼抬起头来,影子可以看清他瞳孔周围的眼白。他看上去极其惊恐。 “我正在找你,”他说,“你得帮我,老兄。我这次可闯了大祸了。”他用 力吸了一口他的手卷烟,然后把烟从嘴上扯开。烟纸还沾在他的下唇上,烟身却 扯破了,里面的东西洒落在他姜黄色胡须和肮脏的T 恤前胸上。疯子斯维尼伸出 变黑的手掸掸烟丝,动作有些痉挛,好像烟丝是什么危险的虫子。 “以我现在的能力,恐怕帮不了你,疯子斯维尼。”影子说,“不过,还是 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吧。要我帮你买杯咖啡吗?” 疯子斯维尼摇摇头。他从粗斜纹棉布外套口袋里拿出一个烟草袋和一些烟纸, 给自己另外卷了一根烟。做这些事时,他的胡子竖立着,嘴巴也不停地蠕动着, 却没有说出一个字来。他舔舔烟纸一侧,用手指卷了起来,结果成品只是看起来 略微有点像香烟。接着,他开口了:“我不是巨怪,该死的。巨怪是混蛋。” “我知道你不是巨怪,”影子温和地说,“要我做什么?” 疯子斯维尼打着他的黄铜打火机,结果手卷烟前面一英寸都被突然蹿出的火 苗点着了,变成灰烬。“还记得我教你怎么变出一枚金币吗?你还记得吗?” “是的,”影子说。他仿佛又在脑海中看到了那枚金币,看见它在空中翻滚 了几圈,落到劳拉的棺材上,看见它挂在劳拉的颈中。“我记得。” “你拿错金币了,老兄。” 一辆车子朝黑暗的桥下开来,刺眼的车灯让他们睁不开眼睛。车子在他们身 边减速,然后停下,一扇车窗摇了下来。“这儿没什么事吧,先生们?” “一切都很好,谢谢,警官。”影子说,“我们只是早晨出来走走。” “那好。”警察说。不过他似乎不太相信这里一切正常,仍在旁边等着。影 子把手放在疯子斯维尼的肩膀上,推着他一起往前走,走出城镇边缘,走出那辆 警车的视线范围。他听见背后传来车窗关闭的声音,但警车还是停在原地没动。 影子慢慢走着,疯子斯维尼也跟着走,偶尔蹒跚一下。 警车从他们身边缓缓开过,然后调头返回市区,在雪地上逐渐加速离开。 “好了,告诉我你有什么烦心事。”影子问。 “我按他说的做了,完全按他说的做。可我给错金币了。不应该是那一枚, 那枚是神圣的。你明白吗?我甚至不该碰它。那一枚是应该给予美国之王的金币, 不是像你我这样的混蛋可以随便碰的。现在我惹了大麻烦了,快点把金币还给我, 老兄。你不会再见到我了,如果你再见到我,我就是他妈的大混蛋。好不好?我 发誓,从此以后,我只待在该死的树林里,绝不出来。” “你照谁说的话做了,斯维尼?” “吉密尔。就是你叫做星期三的那个家伙。你知道他是谁吗?他的真正身份?” “是的,我猜我知道。” 这个爱尔兰人疯狂的蓝眼睛里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情。“他让我做的也不是什 么坏事,总之你能应付——不是什么坏事。他只是告诉我,那天那个时候到那家 酒吧,和你打上一架。他说他想看看你的身手怎么样。” “他还要你做别的什么事吗?” 斯维尼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还不时地抽搐一下。影子一开始还以为他 是觉得冷,然后才明白自己曾经在哪里见过这种战栗式的抽搐。是在监狱里,那 是吸毒者毒瘾发作时的颤抖。斯维尼似乎被什么东西控制住了。影子打赌一定是 海洛因。一个吸毒上瘾的妖精?疯子斯维尼扯下燃烧的烟头,抛在地上,把剩下 没抽完的黄色烟丝放回口袋里。他摩擦着脏得发黑的手指,冲着手指哈气,然后 继续摩擦,想让手指暖和起来。他的声音透出一丝抱怨和呜咽。“听着,还给我 那枚该死的金币,老兄。我会给你另外一枚的,和原来那个一样好。嘿,我会给 你一大把金币。” 他摘下油腻腻的棒球帽,右手一伸,在空中抓出一枚巨大的金币。他把金币 丢进帽子里,又从呼吸的雾气中抓出一枚金币,又抓出一枚。他不停地从寂静的 早晨空气中变出金币,直到棒球帽里的金币多得溢了出来,斯维尼不得不用两只 手捧住帽子。 他把装满金币的棒球帽递给影子。“给你,”他说,“全部收下,老兄。只 要你还给我当初我给你的那一枚。”影子低头看着帽子,想知道里面到底盛着多 大一笔财富。 “我在哪里可以花这些金币,疯子斯维尼?”影子问,“有多少地方能把金 币兑成现钞?” 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这个爱尔兰人可能会给他一拳。但那一瞬间过去了,疯 子斯维尼只是站在那里,双手拿着他盛满金币的帽子,就像《雾都孤儿》里的奥 利佛·退斯特。接着,眼泪从他蓝色的眼睛里涌了出来,顺着脸颊流下来。他拿 起帽子,把它——现在里面除了油腻的汗渍,什么都没有了——戴回他消瘦的脑 袋上。“你一定得还给我,老兄。”他说,“我不是教给你怎么变金币吗?我告 诉过你怎么从密藏的宝库里拿出金币,我告诉过你宝库到底藏在什么地方。只要 把最初那枚金币还给我就好,它不是我的。” “那枚金币已经不在我这里了。” 疯子斯维尼的眼泪突然停住,脸颊上浮现出不正常的色斑。“你,你这个杂 种——”他说。然后,他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说的是实话。”影子说,“我很抱歉。如果金币在我手上的话,我一定 会还给你。可我把它送人了。” 斯维尼的脏手抓住影子的肩膀,用一双灰蓝色的眼睛死死瞪着他。眼泪在疯 子斯维尼的脸上留下一条条脏印。“该死的。”他说。影子可以闻到他身上的烟 草、陈腐的啤酒和威士忌混合的味道。“你说的是实话,你这该死的杂种。送人 了,而且是自愿送人了。你这该死的黑眼睛,你居然把它他妈的送人了!” “我很抱歉。”影子想起了金币落在劳拉棺材上发出的沉闷声音。 “抱歉还是不抱歉,都一样。我死定了,注定要完蛋了。”他用衣袖擦拭着 鼻子和眼睛,把脸抹得更脏了。 影子有些笨拙地拍拍疯子斯维尼的上臂,想给他一点男人间的安慰。 “我从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他拖着长音说,然后突然抬起头来,“你给 了他金币的那家伙,他会把金币还回来吗?” “是个女人。我不知道她现在哪里。不过,我想她不会交还金币的。” 疯子斯维尼悲哀地叹息一声。“当我还年轻、还是个傻小子的时候,”他说, “我在星光下遇见一个女人。她让我抚弄她的乳房,还告诉我未来的命运。她说, 我将在西方日落的地方完蛋,被人遗弃、遗忘,一个死去女人身上的小玩意儿将 导致我的死亡。当时我大笑着灌下更多的葡萄酒,更加起劲地玩弄她的酥胸,亲 吻她漂亮的嘴唇。那是多么美好的日子啊:最初一批身穿灰衣的僧侣还没有来到 我们的土地,也没有跨过绿色的海洋到西边去。而现在。”他突然停了下来。他 转过头,凝视着影子。“你不应该信任他。”他用责备的口气对他说。 “谁?” “星期三。你一定不能信任他。” “我不需要信任他。我只是为他工作。” “你还记得怎么做吗?” “什么?”影子觉得他仿佛同时在和十来个不同的人说话。自称是妖精的这 个人气急败坏地说着话,从一种人格跳跃到另一种人格,从一个话题跳跃到另一 个话题,仿佛他大脑里残存的几簇脑细胞都在炽烈地燃烧着,然后永远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