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节 “金币,老兄!金币!我教给你了,还记得吗?”他在他面前扬起两根手指, 眼睛看着他,然后从嘴巴里掏出一枚金币。他把金币抛给影子。影子伸手接住时, 却发现手中根本没有金币。 “我当时喝醉了,”影子说,“我不记得了。” 斯维尼脚步蹒跚地穿过街道。天已经亮了,周围的世界变成灰白相间的天地。 影子跟在他后面。斯维尼沿着一条长长的向下的斜坡走,好像随时都会摔倒, 但他的腿每次总能及时停稳,然后开始下一个蹒跚的脚步。他们走到桥边,他扶 着桥上的石头转过身。“你身上有钱吗?我不要太多,只要够买车票离开这个地 方就行。二十块钱就好。只要二十块,有吗?” “二十美元的车票能去哪儿?”影子问他。 “可以带我离开这里,”斯维尼说,“我可以在风暴来之前离开这里。离开 这个鸦片成为大众信仰的世界,远远离开!”他停下来,手背擦了一下鼻涕,然 后在袖子上抹干净。 影子的手伸进牛仔裤,掏出一张二十美元的钞票递给斯维尼。“给你。” 斯维尼一把抓过去,塞进沾满油污的粗斜纹棉布外套的贴胸口袋。他点点头。 “这些钱可以帮我去我要去的地方。”他说。 他倚在桥身的石头上,在口袋里摸来摸去,最后终于找到早先他丢掉的没抽 完的烟头。他小心地点上烟,注意着不要烧到手指或者胡子。“我要告诉你点儿 事,”他说,好像这一天里他什么话都没说过一样。“你正在往通向绞架的路上 走,绳索已经套在你的脖子上,两边肩膀上各站着一只乌鸦,等着啄掉你的眼睛。 当作绞架的那棵树有深深的根脉,那棵树从天堂一直伸展到地狱,我们的世 界只是垂下绞索的那根树枝。“他停顿片刻,”我要在这儿休息一阵子。“他说, 蜷缩着身体蹲了下去,后背倚着黑色的砖石。 “祝你好运。”影子说。 “嘿,我正倒大霉呢。”疯子斯维尼抱怨说,“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你。” 影子走回镇上。现在是早晨8 :00,开罗市刚刚醒来。他回头看了一眼桥那 边,看到斯维尼苍白的脸色,脸上布满眼泪和脏东西,他正在目送他离开。 这是影子最后一次看到活着的疯子斯维尼。 圣诞节前的这段冬日时光,感觉就像间杂在漫长冬夜之间的短暂白昼。在这 幢供死者居留的殡仪馆中,白昼更是转瞬即逝。 这一天是12月23日,杰奎尔和艾比斯殡仪馆为丽拉·古德切德举办追悼仪式。 女人们挤满了厨房,她们带来了各种各样的桶、酱汁盘子、煮锅和装食物的 塑料盒子。死者安静地躺在葬礼室前厅她的棺材里,身边堆满温室鲜花。房间的 另一端还有一张桌子,上面堆满凉拌卷心菜、豆子、墨西哥玉米卷、鸡肉、猪排 和黑豌豆。到了下午,房间里已经挤满了人,有的哭,有的笑,有的和牧师握手 聊天。 在杰奎尔和艾比斯两位先生的精心组织和严密监视下,一切都在顺利进行着。 葬礼将在第二天一早举行。 大厅的电话响了起来。这是一部老式黑色塑胶电话,机座上还有一个旋转式 拨号盘。艾比斯先生听完电话后,把影子拉到一旁。“是警察打来的,”他说, “你能去接尸体吗?” “当然可以。” “小心点。给你。”他在一张纸条上写下地址,递给影子。影子看了一眼那 个用漂亮的手写体写下的地址,把纸条折起来放进口袋。“那里会有部警车等你。” 艾比斯又加上一句。 影子来到后门停放灵车的地方。杰奎尔先生和艾比斯先生两个人分别向他强 调过,灵车按说只应该用于葬礼,真的,至于接尸体,他们有一部专用的货车。 问题是货车正在维修,已经有三周不能用了,所以只好用灵车。开那部灵车 时一定得小心更小心,知道吗?影子小心翼翼地开车沿着街道走。路上的积雪已 经被铲车清理干净了,但他还是喜欢这样慢慢开车。灵车就是该慢慢走,开快车 感觉不合适。不过,他不记得上次是什么时候看到街上有灵车驶过。影子心想, 死亡正从美国的道路上消失。现在,死亡只发生在医院的病房里和救护车里。影 子想,不能用死亡让活人心惊肉跳。艾比斯先生曾告诉他,在某些医院里,他们 用表面看上去是空的担架车来转移死者,尸体躺在被床单盖住的车里面的架子上。 死者像蒙面客似的,偷偷摸摸地上路。 一辆深蓝色警车停在一棵树旁,影子把灵车停在警车后面。警车里有两个警 察,正用保温壶的盖子喝咖啡,让车子的发动机保持运转来取暖。影子敲敲警车 侧面的车窗。 “什么事?” “我是殡仪馆派来的。”影子说。 “还得等验尸官来做检查。”警察说。影子不知道他是否就是那天在桥下和 他说话的那个警察。这个警察是个黑人,他走出车子,把他的同事留在驾驶座上, 带着影子走到垃圾堆旁。 疯子斯维尼坐在垃圾堆旁的雪地上。他的大腿上放着一个深绿色的酒瓶,脸 上和棒球帽、肩膀上挂着脏兮兮的冰雪,眼睛紧紧闭着。 “冻死的酒鬼。”警察说。 “看样子是。”影子说。 “什么都别碰,”警察说,“验尸官随时会到。照我看,我说这家伙喝醉后 昏迷了,然后就坐在这儿,冻他的屁股。” “是,”影子同意说,“看起来显然是这么回事。” 他蹲下来看看斯维尼腿上的酒瓶,是一瓶詹姆森牌爱尔兰威士忌。这就是斯 维尼离开这个世界的车票,花二十块钱买的。一辆绿色小尼桑车停下来,一个满 脸厌倦神情、沙色头发、沙色胡子的中年男人下车走过来。他碰碰尸体的脖子。 他的工作就是踢尸体一脚,影子想起艾比斯先生的话,如果尸体不踢回他… … “死了。”验尸官说,“有身份证明吗?” “是个无名氏。”警察说。 验尸官看了影子一眼。“你在杰奎尔和艾比斯殡仪馆工作?”他问。 “是的。”影子回答。 “告诉杰奎尔留下齿模和指纹,用来查证身份,还要拍大头照。用不着解剖, 抽血做毒物鉴定就行。你都记住了吗?要不要我写下来给你?” “不用了,”影子说,“这样就行,我记得住。” 那人很快地皱了皱眉,从钱夹里掏出一张名片,在上面草草写了几笔,递给 影子,说:“把这个交给杰奎尔。”验尸官对每个人说了一句“圣诞快乐”,然 后走了。警察拿走了空酒瓶。 影子签字为无名氏收尸,把他放在担架车上。尸体冻得硬梆梆的,影子无法 将他从坐姿改变成其他姿势。他胡乱摆弄着担架车,发现可以把它的一端升起来, 做个支撑。他用皮带绑好在担架车上坐着的无名氏,把他塞进灵车后车厢。影子 让他面朝前坐着,或许这样可以让他坐得舒服些。他关上车尾厢,开车回殡仪馆。 灵车在交通灯前停下。就在这时,影子听到一个嘶哑的声音。“我想要个守 灵仪式,具体是这样的:一切都要做到完美无缺——漂亮的女人为我哀伤流泪, 撕扯着她们的衣服,悲痛不已;英勇的男人为我哀悼恸哭,讲述着我最辉煌的日 子里的故事。” “你已经死了,疯子斯维尼。”影子提醒他说,“既然死了,无论有没有守 灵仪式,你都得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