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节 “迈克·安塞尔。”影子自我介绍说,“很高兴认识你,赫因泽曼恩。” “那咱们就绕着湖兜上一圈吧,好好瞧瞧这个地方。”赫因泽曼恩提议说。 他们开车所走的城镇主干道,即使在晚上看,也是一条非常漂亮的街道,而 且古香古色,仿佛在过去一百年里,人们始终重视保护这条街道。这些人绝对不 会匆匆丢弃任何他们喜欢的东西。 开车经过的时候,赫因泽曼恩指出镇上的两家餐厅(一家德国餐厅,按照他 的说法,那家其实是“一半儿希腊口味,一半儿挪威口味,每样菜里都要加酥饼”) ;他还指出面包店和书店的位置(“我早就说过,一个镇子如果没有书店, 就算不上真正的镇子。它可以自称镇子,可在它有了一家书店之前,它是在糊弄 别人”)。 经过图书馆的时候,他把车子慢下来,好让影子看得更仔细些。图书馆前门 悬挂着一盏盏煤气灯,灯光摇曳。赫因泽曼恩自豪地叫影子特别注意那些煤气灯。 “它是1870年由约翰·赫宁,本地的木材大王建造的。他希望把图书馆命名 为赫宁纪念图书馆。可他去世之后,人们就开始管它叫湖畔图书馆。我猜湖畔图 书馆这个名字恐怕会一直沿用下去。”他说话时,语调中的那股子自豪语气,让 人感觉图书馆好像就是他自己建造的一样。这建筑让影子想起一座城堡,他说出 了自己的想法。“你说对了。”赫因泽曼恩说,“还有塔楼之类。赫宁希望从外 面看起来这里就像一座塔楼或城堡。在里面,他们仍然保留着当初打造的所有松 木板书架。米里亚姆·舒尔兹本来想把里面的装修全部拆掉,改成更加现代化的, 但这里已经登记成为有历史纪念价值的地方,这可不是她轻易就能动手改动的。” 他们开车经过湖的南边,整个镇子绕湖而建。湖面距离路边的落差大约有30 英尺,影子可以看到湖面上无数白色的碎冰。时不时地,冰面上还有一块闪烁着 水光的缺口,映射着镇子上的灯光。 “似乎湖面已经结冰了。”影子说。 “到现在已经结冰一个月了。”赫因泽曼恩说,“那些暗淡的斑点是积雪, 闪光的斑点是冰。是从感恩节后一个寒冷的晚上开始结冰的,冻得像玻璃一样光 滑。你在冰上钓过鱼吗,安塞尔先生?” “从来没有。” “那可是一个人能做的最幸福美好的事。重要的不是你能不能钓到鱼,而是 当一天结束之后,你回到家时还能感受到的那份平静心情。” “我会记住的。”影子透过泰茜的车窗,凝视着下面的湖,“现在能在冰面 上行走吗?” “可以在冰面上走,在上面开车也行。不过我可不想冒这个险。从降温到现 在才过了六个星期。”赫因泽曼恩说,“不过在威斯康星州北部,结冰的程度和 速度比其他任何地方更猛更快。有一次我出去打猎——是去猎鹿,那大概是,三 十、或者四十年前的事了。我瞄准一只雄鹿,结果子弹打偏了,它跑出树林—— 就在湖的北端,距离你要住进去的地方很近,迈克。它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一只 鹿,鹿角有二十个分叉,体形大得像只小马,我说的都是真的,不带一个假字。 那个时侯,我比现在年轻多了,体力也好。那一年,从万圣节前就开始下雪, 到了感恩节,地面上还有一层干净的积雪,好像从来没被谁碰过一样。我可以看 见雪地上的鹿的足迹,我看出来了,那个大家伙正惊慌失措地往湖面的方向逃过 去。 “只有傻瓜才会去追一只逃跑的雄鹿,可我就是那么一个傻瓜,一个大号傻 瓜。我追着鹿的足迹跑下去,最后终于看到了它。它站在湖水中,湖水大约有八 到九英寸深。它也看到了我。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那一瞬间,一朵云遮住了太阳, 寒流一下子就袭过来了——短短十分钟内,温度至少降低了30度。真的,没有一 句是骗你的。而那只老雄鹿,它准备逃跑,结果根本无法动弹。它被牢牢冻在冰 中了。 “然后,我慢慢走到它身边。你看得出它很想逃跑,可它被冻住了,逃不了。 可我也没法让自己朝一只没有抵御能力的畜生开枪,特别是当它已经无法逃 跑的时候。如果我真的开枪了,那我成什么人了,对吧?于是我拿起我的霰弹猎 枪,冲着天空开了一枪。 “结果,枪声和惊吓让雄鹿居然从它的皮肤里跳了出来。你能看到它的腿还 冻在冰里,但它确实跳了出来。它把自己的鹿皮和鹿角都留在冰面上,然后就像 一只刚出生的老鼠一样,赤裸着粉红色的肉,颤抖着逃回树林里了。 “我真的觉得有点对不住那只老雄鹿,于是我就叫湖畔镇妇女编织协会的人 帮它织了件衣服过冬取暖。她们织了一件套的全身羊毛外套,这样它就不会冻死 了。那些女人给我和那头老雄鹿开了个玩笑,织的居然是一件明黄色的羊毛外套, 结果任何猎人都不会开枪打它了,因为在狩猎季节里,猎人们总是穿着黄颜色的 外套。”他又高高兴兴地补充一句,“如果你认为我说的任何一句是编造的话, 我可以证明给你看。直到今天,鹿角还挂在我的录象机店里呢。” 影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老人也跟着微笑着,是那种艺术大师似的满足的 微笑。他们在一栋砖石结构、有一个宽敞的木头平台的建筑前停了下来,门廊上 悬挂着金色的圣诞节彩灯,闪烁着好客的气氛。 “这里就是502 号了。”赫因泽曼恩说,“3 号公寓应该在顶楼,房子的另 一面。那边可以看到整个湖景。你到家了,迈克。” “实在太感谢你了,赫因泽曼恩先生。我可以付你一些钱做汽油费吗?” “叫我赫因泽曼恩就好了。你不用付我一分钱。圣诞快乐,这是我和泰茜对 你的共同祝福。” “你真的什么都不要?” 老人搔搔下巴。“实话告诉你吧,”他说,“差不多下周的某个时候,我会 过来找你,卖给你一些彩票。是我们镇子搞的抽彩活动,慈善捐款。现在,年轻 人,你可以上床去好好睡上一觉了。” 影子笑了。“圣诞快乐,赫因泽曼恩。”他对老人说。 老人伸出指关节发红的手和影子握手。他的手很结实,长满老茧,感觉好像 橡树树干。“上去时小心点,路挺滑的。在这儿就能看见你的房门,就在那边, 看见没有?我会在车里等着,直到看见你安全进去了为止。你进去之后没问题了, 就给我竖起拇指做个手势,然后我再走。” 他的温迪跑车一直空转着,耐心等待着。影子安全地走上木头台阶,走到房 子侧面,用自己的钥匙打开公寓的房门。公寓的门摇摆了一下,开了。影子竖起 拇指,坐在名叫泰茜的温迪跑车里的老人——想到有人居然给自己的车子取名字, 影子忍不住又一次笑了起来——赫因泽曼恩,开着泰茜穿过桥回去了。 影子关上前门。房间里很冷,有一股里面住的人已经离开去过其他生活、但 房间里还充满他们的食物和梦想的味道。他找到温度调节器,调到华氏70度。他 走进小厨房,检查了一下抽屉,又打开鳄梨黄色的冰箱,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 有。这一点也不奇怪。至少冰箱里面闻起来很干净,没有灰尘积存的味道。 厨房旁边是个很小的、里面只有一张空床垫的卧室,旁边紧挨着一间更小的 几乎只有淋浴隔间的浴室。马桶厕板上有一个放了很久的烟头,纸已经变成了棕 色。影子把烟头弹开。 他在柜子里找到床单和毯子,铺好床。接着,他脱下鞋子、外套夹克衫和手 表,穿着衣服爬上床。他不知道要用多长时间才能让自己暖和起来。 房间里的灯关掉了,周围一片宁静,只有冰箱的嗡嗡声和房子里某处传来的 收音机的声音。他在黑暗中静静地躺着,拿不准自己是不是真的已经离开了长途 巴士。饥饿、寒冷、新床,加上过去几周疯狂的经历,他不知道今晚能不能安安 静静睡个好觉。 寂静中,他听到外面有东西折断的声音,像枪声一样响亮。他想也许是树枝, 也许是冰。外面正在结冰。 他不知道在星期三来找他之前,他必须在这里等待多久。一天?还是一周? 不管等多久,他知道他得在这段时间内找些可以专心致志去做的事。他觉得 可以再次出去找份工作,还可以练习一下变硬币戏法的手法,直到纯熟为止(练 习你知道的所有戏法,有人在他脑中悄声说,但并不是他自己的声音,除了其中 的一个。千万不要练习可怜的死掉的疯子斯维尼教你的那个。他因为暴露秘密、 寒冷和被人遗忘而死掉。千万不要练习那个戏法,不要练习那一个)。 这是一个很好的镇子,他可以感觉到。 他想起刚刚到达开罗市的那天晚上做过的梦,他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只是个 梦。他想起了卓娅……见鬼,那个午夜妹妹,她的名字到底是什么来着? 然后,他想起了劳拉…… 一想到她,他的脑中仿佛打开了一扇窗户,他可以看见她。不知道为什么, 反正他可以看见她。 她正在鹰角镇里,站在她妈妈家的大房子后面的院子里。 她站在寒冷的夜风中,但她没有任何冷的感觉,她已经不再有任何感觉了。 她站在房子外面。那房子是她妈妈在1989年用劳拉爸爸的人寿保险金买的, 她爸爸哈维·马克卡贝在上厕所的时候死于心脏病。她看着房子里面,冰冷的手 抚摸着窗户玻璃,呼吸没有在玻璃上留下任何雾气。她凝视着她母亲,还有从德 克萨斯州赶回家过节的姐姐和姐夫、孩子们。劳拉就这样孤零零地站在房子外面 的黑暗中,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 眼泪刺痛了影子的眼睛,他在床上翻了个身。 他觉得自己像个偷窥者,于是把思绪从劳拉身上转开,转到他自己:他可以 看到在他房子下面延伸开去的湖面,看到从北极吹来的寒风用比任何尸体更加冰 冷的手指四处探查着。 影子的呼吸逐渐变得浅短起来。他可以听到外面响起的风声,刺骨的冷风尖 啸着从房子外面吹过。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可以听到风中的说话声。 在哪里居住还不都是住,这里很好,他想。然后,他睡着了。 与此同时,一段对话 叮咚。 “克罗女士?” “是我。” “萨曼莎·布莱克·克罗女士?” “是我。” “介意我们问你几个问题吗,女士?” “你们是警察?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的名字是城,我的这位同事是路先生。我们正在调查我们两位同事的失 踪事件。” “他们叫什么名字?” “什么?” “告诉我他们的名字。我想知道怎么称呼他们,你的同事们。把他们的名字 告诉我,也许我能帮助你。” “……好吧,他们的名字是石先生和木先生。好了,我们可以问你几个问题 吗?” “你们这些家伙是不是见到什么就随便拿过来当名字?‘哦,你是人行道先 生,他是地毯先生,过来认识一下飞机先生’?” “很有趣,年轻女士。第一个问题:我们要知道你是否见过这个男人。给, 拿着这张照片。” “哇。正面照加侧面照,底下还有数字号码……照片真大呀。不过他看起来 倒挺聪明挺帅的。他犯什么罪了?” “他几年前参与了一个小镇上的银行抢劫,他做抢劫犯的司机。他的两个同 伙决定把所有战利品归为己有,利用他之后就甩了他。结果他大发雷霆,找到他 们,几乎赤手空拳把他们两个活活打死。州法院与被他伤害的那两个人达成私下 交易,让他们作证告发他。影子被判了6 年刑,但只服刑3 年。如果你问我的话, 像他那样的人,应该把他们锁起来,然后丢掉钥匙。” “我从来没在现实生活中听人那么说的,你知道,从来没有。” “说什么,克罗女士?” “‘战利品’。这可不是一个你常常听别人提到的字眼。也许在电影里有人 会这样说,但现实生活中绝对没有。” “这不是在拍电影,克罗女士。” “布莱克·克罗。我是布莱克·克罗女士。我的朋友都叫我萨姆。” “知道了,萨姆。现在说到这个人——” “不过你不是我的朋友。你只能称呼我为布莱克·克罗女士。” “听着,你这个流鼻涕的小——” “好了,没事的,路先生。萨姆——抱歉,女士——我是说布莱克·克罗女 士,她想帮助我们。她是一个维护法律的好市民。” “女士,我们知道你帮助了影子。有人看到你和他在一起,坐在一辆白色雪 佛兰车里。他顺路送你回家,还给你付了晚餐钱。他有没有提到过任何有助于我 们调查的事?我们的两位最优秀的同事失踪了。” “我从来没见过他。” “你见过他。请不要把我们当傻瓜,我们不傻。” “嗯,我一路上遇见了很多人。也许我见过他,不过我忘了。” “女士,你最好还是协助我们的调查。” “否则,你就要介绍我认识你们的朋友拇指夹先生和逼供剂先生?” “女士,请你不要冲动。”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还有别的事吗?因为我现在必须说‘拜拜’,然后 关门了。我估计你们两个这就要去找汽车先生,然后一起开车走人。” “你的不合作态度会被记录在案的,女士。” “拜拜了。”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