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节 我将向你坦白我所有的秘密 但对于过去,我向你撒了谎 请让我上床,睡到永远吧 ——汤姆·维兹《跳到疼痛的探戈》 来到湖畔镇的第一天晚上,影子就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被黑暗与污秽所包 围的孩子的一生。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发生在非常遥远地方的事,在大洋对岸的一 片土地上,在太阳升起的地方。但在那个孩子短短的一生中,他从未见过日出的 景象。他看到的,只有光线昏暗的白天和漆黑如墨的夜晚。 没有人和他说话。他能听到外面传来人们说话的声音,但却无法理解话语的 意义,正如他无法理解猫头鹰的号叫声和狗的吠叫一样。 他记得,或者说他以为自己记得,不知多久以前,有一晚,一个大人悄悄地 走进来。她没有打他,也不喂东西给他吃,只把他抱在胸前,温柔地拥抱他。她 身上的味道很好闻,一滴滴热乎乎的水从她脸上流下来,落在他身上。他被吓坏 了,吓得哭叫哀号起来。 她立刻把他放回稻草堆上,匆忙离开小屋,在身后锁上门。 可他还记得那宝贵的一刻,正如他记得卷心菜心甜甜的滋味,李子酸溜溜的 滋味,记得苹果的松脆,还有油乎乎、香喷喷的烤鱼带来的快乐。 而现在,他看见的是火光照耀下的无数面孔。这是他第一次被人从小屋中带 出来,这也是他唯一一次离开小屋。他们所有人都在凝视着他。哦,原来人类是 这样的长相。他是在黑暗中长大的,从来没有见过其他人的面孔。对他来说,这 一刻,一切都是如此新鲜,如此奇异。篝火的火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们把绳子 套在他脖子上,拉着他来到那个人等着的地方。 利刃在火光中举起,群众发出欢呼。在黑暗中长大的孩子也开始和他们一起 大笑起来,因为他感到高兴和自由。 然后,利刃猛地砍落下来。 影子猛地睁开眼睛,意识到自己又冷又饿,住在一套玻璃窗内层结着一层冰 霜的公寓里。那层冰肯定是他呼出的水汽凝成的。幸好昨晚睡觉时没脱光,起床 时不用重新穿衣服了。从窗户旁经过时,他用手指甲抓了一下玻璃,感到指甲底 下积满了冰,接着慢慢融化成水。 他努力回忆自己昨晚的梦,但除了痛苦的感觉和黑暗之外,别的都不记得了。 他穿上鞋子,心里琢磨着。如果没记错路,他应该可以穿过湖北面的那座桥 到镇中心去。他穿上薄夹克外套,想起了对自己许下的诺言,打算买件暖和的冬 季外套。他打开公寓房门,走到外面的木头平台上。突如其来的酷寒震得他的呼 吸都暂时停止了。他吸一口气,感到鼻孔里的每一根鼻毛都冻得硬梆梆的。站在 门廊平台,他可以欣赏到整个湖景。面前是一片开阔的白色冰冻湖面,湖岸边围 着一圈不规则的灰色色块。 寒流的确过来了,千真万确。现在的温度可能在华氏零度以下,完全不是徒 步行走的好时机。不过他认为,走到镇子中心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赫因泽曼 恩昨晚怎么说来着?走路只要十分钟?影子身材高大,腿脚也长,轻轻松松就能 走过去。再说,步行还可以让他暖和起来。 于是,他出发朝着南边,也就是桥的方向前进。 没过多久,他就开始咳嗽起来。一开始是干涩的轻咳,因为寒冷的空气钻进 了他的肺部。很快,他的耳朵、脸还有嘴唇也冻得生疼,脚也一样。他把没戴手 套的双手深深插在外套口袋里,合拢手指握紧拳头,好暖和一点。他想起了洛基 ·莱斯密斯给他讲的明尼苏达州冬天的故事。其中有一个,他记得特别清楚。那 故事说的是在极其寒冷的一天,一个猎人被熊赶到树上,结果下不来了。于是他 拉开裤子,撒了一泡黄色的尿,尿还没有落到地上就冻成了冰柱。他顺着冻得比 石头还结实的自己的尿冰柱,从树上滑了下来,获得自由。回忆起这个故事,他 忍不住露出笑容,但就连笑容都觉得干巴巴的,紧接着又是一阵干涩痛苦的咳嗽。 他一步又一步地走了一阵,然后回头看了一眼。公寓楼和他之间的距离,比 他想象的短得多。 他这才发现,步行进城的决定是个错误。但是他离开公寓已经三四分钟了, 已经能看见湖面上的桥了。他琢磨着:到底是继续走下去,还是掉头回家(可回 去之后又怎样?用没接通的电话叫辆出租车过来?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他提醒 自己,公寓里可是没有任何食物的)。 他只好继续走下去,同时把对气温的估计更降低一些。现在是零下10度?零 下20度?也许是零下40度。华氏度和摄氏度其实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温度计上 的指示点罢了。也许天气并没有那么冷,只是北风刺骨。风更猛烈了,持续不断 地刮着。从北极而来的寒风越过加拿大,从湖面上凶猛地刮过来。 他有些嫉妒地回忆起那些装填化学物的手脚保暖垫,真希望现在就拥有它们。 他估计他又走了十分钟,可桥看起来还是那么遥不可及。他实在太冷了,甚 至冷得无法打颤,连眼睛也冻得生疼。这绝对不是简单的寒冷,简直是科幻小说 中才存在的寒冷!这一切肯定是发生在水星的背阴面,也可能是岩石林立的冥王 星,在那里,太阳只是一颗遥远的星星,在漆黑的夜空中发出一点点微弱的光芒。 偶尔从他身边经过的车子看起来都是那么的不真实,像太空飞船,是用金属 和玻璃制造的小小的冰冻盒子,里面居住着穿得比他暖和的人。他脑中响起一首 歌,那是他妈妈喜欢的一首老歌,叫做《漫步在冬之仙境》。他紧闭嘴巴哼着调 子,随着旋律节拍继续迈步走着。 他的脚已经丧失了所有知觉。他低头看看自己的黑皮鞋和单薄的棉袜,开始 担心自己会得冻疮。 这可不是开玩笑,这次徒步出行简直就是愚蠢至极。他觉得自己的衣服像是 渔网,冷风可以直接吹透,冻僵他的骨头和骨头里的骨髓,冻僵他的眼睫毛,冻 僵他胯下最温暖的地方,让睾丸都冷得缩回到骨盆内腔里。 继续走,他鼓励自己,继续走,等我回家之后,就可以好好享受了。他脑中 又开始回荡起一首披头士乐队的歌儿,他调整自己的步伐,跟上音乐的节拍。可 当他开始随着音乐哼唱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不断哼唱的居然是“救命”两个字。 他差不多就要走到桥边了。那以后,他还要过桥,过桥后再走十分钟才能到 达位于湖南边的商业区——也许需要的时间还会更久一些…… 一辆黑色汽车从他身边经过,减慢速度,排气管里冒出的烟变成了一股白色 浓雾。车子在他身边停了下来。一扇车窗摇下,水蒸汽从车里面冒出来,和汽车 排气管的烟混在一起,仿佛巨龙喷出的鼻息。“你没事吧?”车里的警官问。 影子的第一个直觉反应是应该说:“是的,一切都好,谢谢你长官”。可惜 太迟了,他已经开口说话了:“我想我快冻死了。我打算走到湖畔镇,买食物和 衣服。可我对路程距离的估计看来大错特错了。”——其实,他只是在脑子里想 着说那些话,真正说出口的只是“冻——冻死”,还有牙齿打架的声音。然后, 他又补充一句:“抱——抱歉,太冷,抱歉。” 警官打开车子后座门,对他说:“你进来坐一会儿,暖和一下,怎么样?” 影子感激不尽地爬进车子,坐在后座上,摩擦着自己的双手,希望手指头不会得 冻疮。警官坐回驾驶座位,影子透过车内隔离用的铁格子观察着他,同时竭力控 制自己:不要回忆起上次坐在警车后座上的情形,也不要在意后座上没有从里面 开门的门把手,只管把注意力集中在让双手恢复知觉上。进入温暖的车内,他的 脸在痛,冻得红肿的手指在痛,连脚趾也痛了起来。影子觉得疼痛是个好征兆。 警官启动了汽车。“原谅我实话实说,”他没有回头看影子,只是声音大了 些,“可你这么做实在太蠢了。你没有听天气预报吗?今天这里降温到零下30度。 只有老天爷才知道那股寒流中心有多冷,也许零下60度,零下70度。不过我想, 你要是在零下30度的天气跑出来,气温再低都不怕了——早冻死了。” “谢谢。”影子感激不尽地说,“谢谢你停车照顾我。非常非常感谢。” “今天早上,一个住在莱茵兰德的女人穿着睡袍和拖鞋出来喂鸟,结果被冻 僵了,真的被冻僵在路边。这会儿正在危重病房里呢。今天早晨电视新闻里播过 了。对了,你是新来的?”虽然是提问,但这个人显然已经知道答案了。 “我昨天晚上坐长途巴士过来的。本来计划今天先买些暖和点的衣服、食物, 还有一辆车。没想到天气会突然变得这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