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节 “也许是源自挪威人的姓氏?”她问。 “我们没有那边的亲属。”他说着,突然想起了爱默生·伯森叔叔,于是又 加上一句,“但也不排除这种可能。” 星期三上门找他的时候,影子已经用透明塑胶带封死了窗户缝隙,客厅里摆 着一个电暖器,卧室里面还有一个电暖器。现在室内温度已经很舒适了。 “见鬼,你开的那辆紫色玩意儿是什么鬼东西?”星期三劈头就问。 “哦,”影子说,“因为你开走了我那辆白色的鬼东西。顺便问一下,它现 在哪儿?” “在德卢斯市卖掉了,”星期三说,“小心没大错嘛。别担心,事情办完后, 你的车钱会还你的。” “我在这儿到底做什么?”影子问,“我是说,干嘛让我待在湖畔镇,不出 去办事?” 星期三又露出他特有的微笑,让影子想揍他一顿的那种笑容。“你住在这里, 是因为他们不太可能上这儿来找你。只有在这儿,你才安全。” “说到‘他们’,你指的是那些特工?” “说的没错。山崖石屋现在恐怕已经不能用作联络地点了。有点棘手,但我 们还是能应付过去。至于现在,我们只管休息,东游游西转转,一直等到演出真 正开幕——可能会比我们原来预期的晚一点,估计得等到春天。在那之前,不会 发生什么大事。” “为什么非得等到春天?” “大家都说什么虚拟现实、移形换位、平行空间。但说归说,最后还是得住 在这个世界上,受制于这个世界的自然循环规律。现在这几个月是死寂的季节。 在这种季节,即使取得胜利,也是死寂的胜利。“ “我一点儿也听不懂你在讲什么。”影子说。其实他说的并不完全是事实。 他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但他希望自己的想法是错误的。 “这个冬天会很冷。你和我必须明智地把这段时间利用起来,利用这段时间 召集部队,选择战场。” “好吧。”影子说。他知道星期三说的是事实,至少是部分事实。战争即将 来临。不,不对,战争其实早就开始了,即将来临的只是决战。“疯子斯维尼说,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晚,他在为你工作。他死前告诉我的。” “我会雇佣一个连酒吧斗殴都应付不了的家伙吗?但你别担心,你已经用至 少十来次事件获得了我的信任。去过拉斯维加斯吗?” “内华达州的拉斯维加斯?” “就是那个。” “没去过。” “今天晚上晚些时候,我们从麦迪逊市坐飞机去那儿。搭乘一架红眼航班。 那是一班包机,乘客全是大赌客。我已经让他们相信,我们也有资格坐进那 架飞机里。“ “张嘴就撒谎,你就不厌烦吗?”他的语气很平和,显得不是指责,只是好 奇。 “一点也不,再说我这次并没撒谎,我们玩的游戏是赌注最大的那一种。路 上不堵车,去麦迪逊市只需要一两个小时。好了,锁上房门,关上暖气。不在家 时,暖气烧掉你的房子就糟糕了。” “我们去拉斯维加斯见谁?” 星期三告诉他那个人的名字。 影子关掉暖气,把几件衣服装进行李包,然后回到星期三身边。“你看,我 觉得自己有点蠢。我知道你刚刚告诉我要去见谁了,可我一转眼就忘了。不知道 我的脑子出了什么问题,那个名字从我的记忆里消失了。再说一遍那个人是谁?” 星期三又告诉他一次。 这一次,影子只差一点就记住了。那人的名字就在记忆的边缘上。星期三告 诉他的时候,他的注意力更集中些就好了。最后,他还是不得不放弃。 “谁来开车?”他问星期三。 “当然是你。”星期三说。他们走出房子。木头台阶下面,冰冻的人行道旁, 停着一辆豪华的黑色林肯房车。 影子开车。 进入赌场,人会被来自四面八方的诱惑所包围。除非这个人是铁石心肠、没 心没肺、没有头脑、完全缺乏对贪婪的好奇心,他才可能成功拒绝这些诱惑。听 :硬币翻滚着喷射出来,落在老虎机的托盘上,溢流到印有字母组合的地毯上, 咔咔作响,像连续不断的枪声;老虎机上的字母组合不停变幻,发出塞壬女妖一 样充满诱惑的叮当声、喧闹声,在巨大的大厅内汇成一曲合唱。赌客走到牌桌前 时,这种声音渐渐减弱为舒服的背景声,音量的大小正好刺激赌客,让他的血管 里流动着刺激和兴奋。 赌场有一个秘密,一个他们一直拥有、保护和引以为豪的秘密,是他们所有 秘密中最神圣的一个。毕竟,大多数人赌博都不会赢钱,尽管赢钱是他们在广告 上宣传、声明、制造美梦的卖点。“赢钱”不过是他们最容易制造的谎言,好让 人们跨进这个庞大的、永远开放的、欢迎一切客人的大门。 这个秘密就是:人们赌博是为了输钱。他们来到赌场,因为在这里他们可以 感到自己活着,他们在轮盘赌和扑克牌中迷失自己,在筹码和投币口中迷失自己。 赌客们会吹嘘他们赢钱那一晚的奇迹,吹嘘他们从赌场赚到钱的传奇故事, 但他们却失去了另一样财宝,秘密的财宝,那就是——时间。这是一种献祭,无 数献祭中的一种。 进入赌场的钱仿佛一条永不停止奔流的绿色和银色的河流,从一只手流到另 一只手,从赌客流到赌桌上的庄家、到收银台、到赌场经理、到警卫,最后流到 赌场最神圣的圣所、最秘密的圣地——结算室。在这里,在赌场的结算室里,绿 色的钞票被分类、分堆,然后标记。在这里,速度缓慢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越 来越多、数目巨大得令人不敢想象的钱从赌场上流到这里,还有来自电子网络的 钱,顺着电话线,同样流动到这里。 在结算室里,你可以看到三个人,他们在设在明处的监视镜头下点算钞票, 但同时还有他们看不见的、隐藏在暗中的微型监视镜头盯着他们,像一只只昆虫 眼睛。每次当班,他们都要点算比他一辈子得到的薪水多几倍数目的钱。他们中 的每一个人,连睡觉时都会梦见自己在继续点数金钱,点数数目惊人的钞票和支 票,将它们分门别类之后,再与这些金钱永远分手。这三个人都有过疯狂的想法。 每周至少一次,他们都会梦想自己如何才能避开赌场的保安系统,带着他能 拿到的所有金钱逃跑。但是,再一次审视这个梦想时,他们不情愿地发现自己的 计划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于是,他们只好老老实实继续赚他们的工资,免遭关 进监狱和被人送进坟墓的双重危险。 在这里,在这个赌场的圣所里,不仅有三个人点数钞票,还有负责监视他们 并搬运钞票的警卫。除此之外,这里还有另外一个人。他身上的炭灰色西装完美 无暇,他的头发是黑色的,胡须刮得干干净净。无论从任何角度来说,他的面孔 和举止都不会让人留下任何印象。其他的人从来没有发现他的存在,即使他们注 意到他,很快也会再次遗忘他的存在。 一天的工作结束后,房间的门会打开,穿炭灰色西装的男人会离开房间,和 警卫们一同穿过外面的走廊,脚步踏在印有字母组合的地毯上,没有一丝声音。 所有的钱都装在保险箱内,推送到赌场内部的停车场,在那里装进装甲车。 车库的坡道闸门打开,装甲车驶入拉斯维加斯清晨的街道。而穿炭灰色西装 的男人,在没有任何人注意的情况下,穿过大门,闲逛着走出坡道闸门,走到外 面的人行道上,对身边那座仿纽约式样的建筑看都懒得看一眼。 拉斯维加斯已经成为一个只有在孩子们的图画书里才能看到的梦幻城市—— 这里耸立着一栋故事书中才有的城堡,那里屹立着一座狮身人面像的黑色金字塔, 金字塔尖在夜空中射出一道耀眼的白光,仿佛是飞碟降落的指引光。到处都是霓 虹灯组成的视觉奇迹,还有闪烁的荧光屏随时报告快乐的消息和某人的好运气, 宣告某位歌手或者喜剧演员、或魔术师即将进行演出或者即将到来的信息。所有 灯光都在闪烁着、召唤着、邀请着人们进入赌场,参加狂欢。每隔一小时,一座 火山都要喷发出光束和火焰;每隔一小时,一艘海盗船都要在海战中爆炸,沉入 海底。 穿炭灰色西装的男人沿着人行道逍遥自在地缓缓走着,感受着金钱在整个城 市里的流动。如果是夏天,这里的街道将被太阳炙烤得发硬,但他经过的每家店 门前却都凉爽宜人。那是室内空调传出的冷气,它们将吹走他脸上的热汗。但现 在是沙漠地区的冬季,是他所喜欢的干冷天气。在他的脑中,金钱的流动组成了 一个漂亮的矩阵,一幅由流动的光线组成的三维立体图。他发现,这个沙漠城市 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移动的速度,钱从一个地方流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人的手 中流到另一个人的手中。对他来说,这一切仿佛是一股高速奔腾的急流,吸引他 上街走动,感受这股急流。他对此几乎已经上瘾了。 一辆出租车在街上慢慢跟着他,保持着距离。他没有注意到它,也没想到要 注意它。因为他自己是如此地不引人注意,所以被人跟踪这件事是难以置信的。 现在是凌晨四点,他发觉自己来到一家带赌场的酒店。这家赌场已经落伍三 十年了,但它仍在营业,直到明天早上。到了明天,人们会用定向爆破法将它炸 掉,六个月内,它所在的位置上将建成一座新的欢乐宫殿,永远遗忘过去那座酒 店。这里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记得他。大厅里的酒吧俗气而安静,空气中弥漫 着陈年香烟的蓝色烟雾。楼上的贵宾室里,某人正准备投下几百万美元赌一局扑 克。穿炭灰色西装的人坐在吧台旁,位置正好在隔着几层楼的楼上赌局的正下方, 就连女侍者都没有注意到他。酒吧里正在播放“为什么他不是你”的歌曲,但几 乎听不到声音。五个猫王的模仿者,每个人穿着不同颜色的舞衣,正在看酒吧电 视里重播的晚间橄榄球比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