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节 影子谢过这个人,然后继续浏览。他发现了一本希罗多德的《历史》,棕色 的皮封面已经有些剥落了。这本书让他想起了他留在监狱里的那本纸皮平装本。 此外还有一本叫《令人眼花缭乱的幻觉工场》,里面似乎有些用硬币变魔术 的例子。他带着两本书到收款箱旁那个人那儿。 “再多买一本吧,还是只要一美元。”那人说,“多拿走一本对我们来说也 是好事。我们需要空出来的书架。” 影子又走回破旧的皮面书那边。他决定解救那些最不可能被其他人购买的书, 结果发现他无法决定到底选择《输尿管常见疾病及内科医生专用图解》与《湖畔 镇市议会备忘录,1872-1884年》中的哪一本。他翻看一下内科医书里面的图解, 觉得镇上某处可能有个十来岁的孩子会用到这本书来向朋友们炫耀吹嘘。于是他 拿了那本备忘录,交给门口的男人,那人收了他的钱,把所有的书装进一个丹维 美食店提供的褐色纸袋中。 影子离开图书馆。回家的一路上,他好好欣赏了整个湖景,甚至可以看到他 住的那栋公寓楼,坐落在桥边,像玩具娃娃的房子。靠近桥的冰面上有人,大概 四五个,正把一辆暗绿色的车子推到白色湖面的中央。 “三月二十三日。”影子压低声音对着湖说,“早晨九点到九点半。”他不 知道湖或者那辆车能不能听到他的话——就算它们听到了,他也怀疑它们会不会 满足他的请求。 寒风吹在他脸上,感觉很痛。 影子到家时,查德·穆里根警长正等候在他的公寓门外。影子一看到警车, 心脏立刻猛烈跳动起来。但那位警长只是坐在座位上写东西,他这才放下心来。 他带着装书的纸袋走到警车前。 穆里根放下车窗。“图书馆降价售书?”他问。 “没错。” “我大概在两三年前买了一箱子罗伯特·鲁德伦,一直想好好看一遍。我侄 子非常喜欢那家伙的书。这些日子,我总在想,如果我漂流到一个孤岛上,带着 我那箱子罗伯特·鲁德伦,我就有时间好好读书了。”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警长?” “什么事都没有,伙计。我只是上这儿瞧瞧你住得怎么样了。你记得那句中 国的谚语吗?‘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我倒不是说我上周救了你一命,不 过还是想过来看看你的情况。冈瑟家的紫色车子怎么样?” “很好。”影子回答说,“车子不错,开起来很好。” “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 “我在图书馆看到我隔壁的邻居了,”影子说,“奥尔森太太。我不知道… …“ “不知道她那个人到底有什么毛病,屁股被蚂蚁咬了?” “如果你愿意这么比喻的话。” “这其中的故事可就说来话长了。你要是愿意上车跟我走一段,我可以把整 个故事告诉你。” 影子稍一迟疑。“好的。”他钻进警车,坐在前排乘客位置上。穆里根开到 镇子北面,然后关掉车灯,把车子停在路边。 “达瑞恩·奥尔森在斯帝文角的威斯康星大学认识了玛吉,把她带到了湖畔 镇。她主修新闻专业,而他学习,见鬼,好像是酒店管理之类的东西。他们刚到 镇上时,很多人的下巴都吃惊得掉下来了。那是,十三、十四年前的事情了。她 实在太漂亮了……那一头黑色的秀发……”他顿了顿,“达瑞恩负责管理卡丹市 的美国旅馆,在这里西边二十英里。但是似乎没有人愿意在卡丹住宿,所以那家 旅馆很快就倒闭了。他们有两个男孩。那个时候桑迪十一岁,小的那个——是不 是叫里昂?——还只是个婴儿。 “达瑞恩·奥尔森并不是个勇敢的男人。他以前是个不错的高中橄榄球队员, 但那恐怕是他最后一次有雄心大志的时候了。不管怎么说,他没有勇气告诉玛吉 他失业了。这样过了一个月,也许两个月,他每天早晨开车离开家,晚上很晚才 回来,抱怨说他在旅馆里的工作是多么辛苦。” “那他每天做什么?”影子追问。 “哦,我也说不准。我猜他可能开车往北到铁木镇,或者到绿湾镇。我猜一 开始他可能还在四处找工作,但没过多久,他就开始酗酒打发时间,喝得醉熏熏 的,多半还和妓女胡搞,可能还赌博。我只知道,他在十周内把他们两个人共同 帐户里的所有钱都花光了。玛吉发现这一切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嘿,我们跟 上!” 他突然发动车子,冲出来,同时拉响警报器和警灯,把一个挂着爱荷华州车 牌、以70英里时速从山路上冲下来的小个子男人吓得屁滚尿流。 爱荷华州的无赖被开了罚单。然后穆里根接着讲他的故事。 “我讲到哪里了?哦,对了,想起来了。玛吉把他赶出家门,向法院申请离 婚。事情演变成了一场争夺孩子监护权的战争。对这种事,《人物》杂志上就是 这么叫的:监护权战争。达瑞恩只获得了孩子们的探视权,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那个时候里昂还很小,桑迪年龄大得多,他是个好孩子,那种崇拜父亲的孩 子,他不让玛吉说一句他父亲的坏话。他们失去了房产,一栋漂亮房子,在丹尼 尔路。 她搬进了公寓,而他则离开了镇子,每六个月回来一次,好让每个人心情不 愉快。 “就这样过了几年。他每次回来都会花钱给孩子们买礼物,可留给玛吉的只 有眼泪。我们镇上大多数人都希望他再也不要回来了。他父母退休后搬到佛罗里 达去住,说他们再也无法忍受威斯康星州的冬天了。去年他又来了,说想把孩子 们带到佛罗里达去过圣诞节。玛吉说不可能,告诉他不要痴心妄想。事情变得非 常不愉快——我不得不赶过去帮忙。家庭纠纷。我赶到的时候,达瑞恩正站在前 院里大喊大叫,玛吉又哭又叫,孩子们都快吓疯了。 “我吓唬达瑞恩,说要把他关在看守所里过夜,让他自我反省。有一阵子, 我还以为他要动手打我,但他怯懦得根本不敢动手。我开车把他送到镇子南边的 停车场,告诉他好好反省一下。他把她伤害得够多的了……第二天他就离开了镇 子。 “两周后,桑迪失踪了。他没有登上学校的校车。他告诉他最好的朋友说他 很快就能见到他爸爸了,达瑞恩给他带来一个特别棒的礼物:让他去佛罗里达过 圣诞节。后来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了。非监护人绑架案是最难办的,因为你很难 找到一个不想被人找到的孩子。你明白吗?” 影子说他明白。他同时还明白了其他一些事:查德·穆里根爱上了玛格丽特 ·奥尔森。他不知道对方是否清楚自己的感情流露得有多么明显。 穆里根再次开车出击,警灯闪烁,这次拦截下来的是几个开快车到时速60英 里的青少年。他没有给他们开罚单。“只是让他们学会敬畏上帝。”他强调说。 那天晚上,影子坐在厨房餐桌旁,极力弄清怎样才能把一美元的银币变成一 分钱硬币。那是他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幻觉工场》里找到的一个硬币戏法,可是 旁边的说明文字实在太让人恼火了,解释得含糊不清,对他没有任何帮助。比如 说:“然后以惯用手法让一分硬币消失。”几乎每段话里都要来上这么一句。影 子不知道什么是“惯用手法”,意思是法式掉落法?还是指藏在袖子里?或者大 喊一声“老天,看哪,有只山狮!”,然后趁着观众转移注意力把硬币塞进口袋 里? 他把自己那枚美元银币抛到空中,然后接住。他想起了月亮,还有那个把月 亮送给他的女人。他在脑子里继续书上那个戏法,可怎么想都觉得做不到。他走 进浴室,面对镜子继续练习,结果证明他的设想是正确的,书上写得非常简单的 那个戏法根本无法实现。他叹口气,把硬币放回口袋,坐在沙发上,将一块廉价 的小毯子摊开搭在腿上,然后打开《湖畔镇市议会备忘录,1872-1884年》。字 号太小,几乎看不清楚。他随便翻了翻,看了看那个时期的老照片。里面还有几 张湖畔镇市议会成员的合影。很多人留着长长的连鬓胡子,嘴上叼着陶土制的烟 斗,戴着扁平或者闪亮的帽子,看上去仿佛都是一个模子里面印出来的。他毫不 奇怪地发现,1882年市议会里那个胖秘书也姓穆里根。只要把他的胡子刮干净, 再让他减肥二十磅,他就是另一个查德·穆里根。他是他的曾曾外孙吗?他想知 道赫因泽曼恩的先祖是不是也在照片里,但书里没有任何地方提到市议会中有这 么一个人。不过影子记得他刚才随意翻看照片的时候,正文里似乎有对一位姓赫 因泽曼恩的人的介绍,可想找的时候反而找不到了,书里的小号字体让他的眼睛 又酸又痛。 他把书放在胸口上,意识到自己开始打盹,脑袋一点一点地。在沙发上睡着 了有点傻,他想。卧室就在几步远的地方,但从另一方面想,五分钟后再去也不 迟,毕竟卧室和床不会逃到哪儿去。不过,他并不打算睡觉,只是闭上眼睛休息 一阵…… 黑暗在咆哮。 他站在一块开阔的平地上,身后就是他刚刚破土而出的地方,那里的大地曾 经挤压过他。星星依然不断从夜空中坠落下来,落在红色的土地上,然后变成一 个男人或一个女人。男人留着长长的黑发,长着高高的颧骨;而女人看起来都像 玛格丽特·奥尔森。这些人就是住在星星上的人。 他们用高傲的黑色眼睛凝视着他。 “请告诉我雷鸟的秘密。”影子恳求说,“求你们了。这不是为了我自己, 而是为了我妻子。” 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转身背对影子。看不到他们的面孔时,他们就一个个地 消失在大地中。但他们中的最后一个人(她的头发是深灰色的,夹杂着一缕缕白 色)转身离开前,她伸出手指,指向酒红色的天空。 “你自己去问他们。”她说。夏日的闪电划过天空,刹那间照亮了这块土地, 从地平线的这一端到地平线的那一端,漫天流动着电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