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节 在他身边是高耸的岩石,岩石顶峰高耸入云。影子开始攀爬距离最近的一块 岩石。岩石是陈年的象牙色。他爬上一块突出的、可以用手抓住的地方,感到它 居然刺痛了他。这是骨头!影子突然想到,这并不是岩石。这是古老的风干的骨 头。 这是一个梦。在梦中你没有选择:也许是因为梦中没有任何需要你作出决定 的东西,也许是因为所有决定早在梦开始之前就已经作出了。影子继续向上攀爬。 他的手很痛,骨头在他赤裸的脚下砰砰爆裂,坠落下去,摔成碎片。猛烈的 风呼啸着,扯拉他。他将身体伏低,紧紧贴在峰壁上,继续向顶端爬上去。 高塔是由同一种骨头搭建而成,他不止一次地意识到这个事实。每块骨头都 是风干的,象个圆球,他想象它们是某种大鸟的蛋壳。但是,在另一道闪电的亮 光中,他发现它们并不是什么鸟蛋:它们上面有空洞的眼窝,还有牙齿,毫无笑 意地露齿而笑。 不知何处传来鸟叫声。雨水打在他的脸上。 他距离地面几百英尺,紧贴着骷髅塔的侧面向上攀爬。闪电从环绕高塔飞行 的大鸟翅膀下的阴影中喷涌而出——那是巨大的、黑色的、如秃鹫一般的大鸟, 每只鸟的脖子上都有白色的环状翎毛。巨大、优雅而威严的鸟,每次拍打翅膀, 都在夜空中爆裂出轰鸣的雷声。 它们环绕着塔尖盘旋。 影子觉得,展开双翅后,它们两翼之间的距离大约有十五到二十英尺宽。 这时,第一只鸟离开它的滑翔轨道,向他俯冲过来,蓝色的闪电在它的翅膀 下劈啪作响。他把身体挤进骷髅堆中间的一条缝隙中,无数空洞的眼窝瞪着他, 参差交错的一排排象牙色的牙齿冲着他微笑。可是他继续向上攀爬,奋力穿越骷 髅头骨堆成的高山,骷髅尖锐的边缘割伤了他的肌肤,让他厌恶、恐惧,心中充 满敬畏。 又一只大鸟冲向他,人手一样巨大的鸟爪抓住他的胳膊。 他伸出手来,想从它的翅膀上抓下一根羽毛——因为当他回到自己的部落, 而手中没有雷鸟羽毛的话,他会觉得非常耻辱,无法成为一位真正的男子汉。但 鸟重新向上飞去,令他无法抓下羽毛。雷鸟松开爪子,摇摆着飞回风中。影子继 续向上爬。 影子觉得这里肯定有一千个骷髅头,甚至有一百万个!而且,并非所有骷髅 都属于人类。最后,他终于站在尖塔的巅峰,巨大的雷鸟环绕着他缓慢飞翔,翅 膀的每一个细微颤动都可以操纵雷雨与风暴。 他听到了一个声音,那是水牛人的声音。声音在风中呼唤着他,告诉他那些 骷髅到底属于谁…… 骷髅塔摇晃起来。一阵雷电轰鸣中,最大的一只雷鸟向他俯冲过来,它的眼 睛迸射出蓝白色的闪电。影子开始向下坠落,从骷髅塔顶跌落…… 电话铃声在响,影子甚至不知道电话已经联通了。他头晕眼花地站起来,浑 身颤抖着,拿接电话听筒。 “他妈的真见鬼!”星期三冲他大声吼叫,声音前所未有地愤怒,“你知道 你他妈的在玩什么鬼把戏吗?” “我睡着了。”影子呆头呆脑地回答道。 “你他妈的是怎么想的?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我费劲心机把你塞进湖畔镇那 种地方,让你隐藏起来,可现在还有什么意义?” “我梦见了雷鸟……”影子说,“还有一座塔。骷髅……”他觉得应该复述 刚才那个梦,这非常重要。 “我知道你做了什么梦!每个人他妈的都知道你做了什么梦!万能的基督啊, 如果你总是做这种该死的广告,告诉别人你躲在哪里的话,把你隐藏起来还有什 么意义?” 影子没有说话。 电话的另一端也平静下来。“我天一亮就去你那儿。”星期三说。听声音, 他的怒火已经熄灭了。“我们一起去旧金山,你爱怎么打扮自个儿就怎么打扮吧。” 电话挂断了。 影子把电话放在地毯上,僵硬地坐在沙发上。现在是早晨6 :00,外面还是 漆黑一片。他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浑身直哆嗦。外面的风从冰冻的湖面上呼啸而 过,附近有人在哭,声音只隔着一道厚厚的墙壁。他肯定是玛格丽特·奥尔森在 哭。抽泣声持续不断,低沉压抑的哭声让人心碎。 影子走进浴室小便,然后回到卧室,关上房门,把女人的哭泣声关在门外。 外面的寒风仍在呼啸着,悲号着,仿佛它同样在寻找某个失踪的孩子。 一月的旧金山出人意料地温暖,热乎乎的汗水刺痛了影子的后脖颈。星期三 穿着一身深蓝色的西装,戴一副金丝边眼镜,像个娱乐圈里的律师。 两个人顺着海特大街走,街上的行人、皮条客和乞丐们眼看他们走过,却没 有人冲着他们伸出装满零钱的纸杯,没有一个人纠缠他们。 星期三的下巴绷得紧紧的。影子看得出来,这个人还在生气。所以,当天早 晨,黑色林肯车停在他公寓门前时,他什么问题都没问。去机场的路上,两个人 也没有交谈。得知星期三坐头等舱,而他的座位在经济舱后部时,影子顿时松了 一口气。 现在是下午快到傍晚的时候。孩提时代之后,影子再也没有来到旧金山,只 在电影里看过以故事背景而出现的这个城市。他吃惊地发现,他竟然觉得这里十 分熟悉,还有,那些单栋木屋的色彩是如此艳丽,山丘是如此陡峭,和其他地方 是如此不同。 “真不敢相信,这里和湖畔镇居然同属于一个国家。”他说。 星期三瞪了他一眼,这才开口说:“不是同一个国家。旧金山和湖畔镇并不 同属一个国家,就像新奥尔良和纽约,迈阿密和明尼阿波利斯一样。” “是吗?”影子和气地问。 “当然。它们可能会分享某些特定的文化象征,比如钞票、联邦政府、娱乐 节目等等。 毕竟,它们在同一块土地上,但仅此而已。只有一些幌子表明它们属于同一 个国家,比如美钞、夜间脱口秀和麦当劳。“他们俩走进街道尽头的一个公园,” 对我们将要拜访的那位女士态度好一点,但也不要好得过头。“ “我会应付过去的。”影子说。 他们走进草坪。 一个年轻女孩,估计还不到十四岁,头发染成绿色、橙色和粉红色,盯着他 们走过去。她身边坐着一只杂种狗,狗项圈上系着一根绳子。那女孩看起来似乎 比狗更饿。狗冲着他们叫了几声,然后摇摇尾巴。 影子给了女孩一美元,她瞪着那张钞票,仿佛不明白它是什么。“买些狗粮。” 影子建议说。她点点头,笑了笑。 “说白了,”星期三说,“你必须非常小心谨慎地对待我们即将拜访的这位 女士。她也许会喜欢你,但那反而可能更糟。” “她是你的女朋友还是别的什么?” “什么都不是。”星期三说。他的怒气好像已经消散了,或者只是储存起来, 以备将来使用。影子心想,愤怒恐怕正是驱使星期三行动的动力。 树下的草地上坐着一个女人,面前摊开一张纸桌布,上面放着很多装满食物 的塑料餐盒。 她——不,她不胖,远远不能说胖,只能用一个影子从来没有机会使用的字 眼来形容,曲线婀娜。她长着一头近于白色的明亮金发,有一位去世已久的著名 女影星就是这种头发。她的嘴唇涂成深红色,年龄看上去大概在二十五岁到五十 岁之间。 他们走近时,她正在一个装着芥末鸡蛋的盘子里东挑西拣。星期三走到她身 边,她抬头看了他一眼,放下正在挑选的鸡蛋,擦擦手。“你好,你这个老骗子。” 嘴上这样说,她脸上却挂着微笑。星期三深深鞠了一躬,抬起她的手,放在 嘴边吻了一下。 “你看上去真是太迷人了。”他说。 “难道我还能是别的什么样子不成?”她甜甜地顶了他一句,“算了,不管 你怎么说,反正你是个骗子。去新奥尔良真是个错误——我增加了,哦,大概三 十磅体重。真的,我发誓。我走路都开始像鸭子一样摇摇晃晃的,这时候,我就 知道我非走不可了。现在,只要一走起路来,我的大腿根都摩擦在一起了。你相 信吗?”最后那句是冲着影子说的。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 的。那女人开心地笑了。“他居然脸红了!星期三,我的甜心,你居然给我带来 一个会脸红的人!你可真是个让人惊讶的家伙。他叫什么名字?” “这位是影子。”星期三介绍说。影子的拘谨不安似乎让他觉得很高兴。 “影子,和伊斯特打声招呼。” 影子大概说了句“你好”之类的话,然后那女人继续冲他微笑。他觉得自己 仿佛置身于探照灯下——就是可以将人暂时致盲的那种,偷猎者常用它定住野鹿, 然后开枪射杀。从他站立的地方就能闻到那女人身上的香水味,那是一种醉人的 味道,混合了茉莉和金银花的气味,还有甜牛奶和女性肌肤的气味。 “你的那些把戏,近来玩得怎么样了?”星期三问。 那个女人——伊斯特——笑起来,是那种全身参与的大笑,充满欢乐。你怎 么可能不喜欢拥有这种笑容的一个人?“一切都很好。”她说,“你怎么样,老 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