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节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多恩这样说过。但是他错了。如果我们不是孤岛,我们 就会迷失自我,溺死在彼此的悲哀中。我们彼此隔绝孤立,隔绝于他人的悲哀之 外。这是自我保护的天性。我们是一座座孤岛,其形状被所有故事一遍遍地反复 描绘。孤岛的形状是不会改变的:一个人出生、长大,然后,因为这种或那种原 因,死了。好了,其余细节你可以用你自己的经历来填充。你的故事和其他人的 故事一样,没有任何独创内容,但也和其他人的人生一样独一无二。生活就像雪 花,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不同形状的雪花;生活就像豆荚中的豆子(你有没有见过 豆荚中的豆子?我是说真正仔细地观察它们?近距离观察一分钟之后,你绝对不 会把一颗豆子混同于另外一颗豆子),看似相同,但每一个都是独一无二的。 如果没有个体的存在,我们看见的只能是总体数字:死亡一千人,死亡十万 人,“伤亡人数达到一百万”。但有了活生生的个体,统计数据就变成了真实存 在的人——但这同样是谎言。数字仍旧是麻木的,没有任何意义,哪怕人们会因 为它们而感到痛苦。看这个孩子吧,腹部肿胀,苍蝇叮满他的眼角,他瘦得皮包 骨头。但是,有了这些,你就能知道他的名字、他的年龄、他的梦想和他的恐惧 吗?你就能了解他的内心吗?如果你可以,那就让我们再对他的姐姐来一番解剖。 此刻她就躺在他身后灼热的土地上,身体歪扭、肿胀。好吧,你同样能感受 到她的内心。但除了这两姐弟之外,还有上千个孩子成为饥馑受害者,上千个孩 子即将成为苍蝇们无数蠕动的蛆虫的食物。难道说只有那两姐弟重要,其他所有 那些孩子就无足轻重吗? 我们画出一道隔离保护线,把他们的痛苦隔离在外,安全地待在属于自己的 孤岛上,让他们的痛苦无法伤害我们。他们被我们包裹在一层光滑、安全、充满 光泽的隔离膜中,仿佛珍珠一样,他们经历的苦难不会让我们的灵魂深处感受到 任何真正的痛苦。 虚构的小说允许我们进入他们的大脑,通过他们的眼睛观看外面的世界。在 故事中,我们会在作为主角的我们死亡之前停止阅读,或者体验毫无痛苦的“代 理死亡”,然后跳出这个故事,在真实的世界中轻轻翻过新的一页,或者合上书, 继续属于我们自己的生活。 自己的生活——和其他人生既相同、又不同的生活。 最简单不过的事实就是:有一个女孩,她的舅舅卖掉了她。 人们常说,在那个女孩的故乡,很难确定谁是孩子的父亲,但当母亲的是谁, 这是没什么问题的。亲缘关系和财产都以母亲一系而定,但权利却掌握在男人手 中。于是,一个男人对他姐妹们的孩子握有绝对的所有权。 那个地方发生了一场战争,规模很小的战争,比两个不同部落村庄的小冲突 大不了多少,几乎等于一场争吵。一个村子在争吵中获胜,而另一个村子则输掉 了。 生命就像商品,而人就是私有财产。奴隶制度是那个地方几千年沿袭的陋习。 阿拉伯的奴隶贩子毁掉了东非最后几个伟大的王国,而西非的国家则互相毁 灭彼此。 这对双胞胎的舅舅把他们卖掉并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再说这也不是什么不同 寻常的事。不过,双胞胎向来被认为具有魔力,他们的舅舅害怕他们,害怕到不 敢把他们将被卖掉的事告诉他们,以免他们伤害他的影子,从而害死他。两个孩 子都是十二岁,她叫乌图图,传信鸟的名字;他叫阿加苏,一个死去的国王的名 字。他们是健康强壮的孩子,而且因为他们是双胞胎,一男一女,别人告诉了他 们很多关于神的故事。因为他们是双胞胎,他们认真听了那些故事,并且全都记 住了。 他们的舅舅是个又胖又懒的人。如果他拥有的牛多几条的话,也许他就会卖 掉牛而不是孩子。但他的牛没有那么多。他卖掉了双胞胎。我们说他已经说得够 多的了,他不会再出现在这个故事里了,还是让我们来看看那一对双胞胎吧。 他们和其他在战争中被俘虏或者卖掉的奴隶一起走,走了十几英里,来到一 个很小的边区村落,在这里他们被人再次卖掉。双胞胎和其他十三岁的孩子们一 起,被六个带着长矛和匕首的男人买下来,带他们走到西边的大海,然后沿着海 岸线走了几英里。现在一共有十五个奴隶,他们的手被绳子松松地绑着,还用绳 索把彼此的脖子连在一起。 乌图图问她的兄弟阿加苏,问他们将遇到什么事情。 “我不知道。”他说。阿加苏是一个喜欢微笑的男孩,他的牙齿雪白整齐, 笑的时候会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齿。他快乐的笑容总是让乌图图感到同样快乐。可 是现在他不再笑了,他试图在姐姐面前表现出自己的勇敢,他的头高高地昂着, 挺着肩膀,像一只小狗一样骄傲、充满威胁,但又滑稽可笑。 队伍里走在乌图图后面的那个人吓得牙齿打颤。他说:“他们会把我们卖给 白色恶魔,白色恶魔会把我们从水面运到他们家。” “然后他们会怎么对待我们?”乌图图好奇地问。 那人什么都不肯说了。 “喂?”乌图图继续追问。阿加苏想偷偷越过肩膀看看后面。走路的时候不 允许他们讲话或者唱歌。 “他们可能会吃掉我们。”那人接着说,“我是听别人说的。所以他们才会 需要那么多奴隶,因为他们总是感到饥饿。” 乌图图哭了起来。阿加苏安慰她说:“不要哭,我的姐姐。他们不会吃掉你 的。我会保护你,我们的神也会保护你。” 但乌图图仍旧在哭,怀着沉重的心情走着。她感到痛苦、愤怒和恐惧,是那 种只有孩子才能感觉到的、绝对无从抵抗的感受。她无法告诉阿加苏,说她并不 担心白色恶魔会吃掉她。她会活下来的,她确信这一点。她哭是因为害怕他们会 吃掉她的弟弟,而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保护他。 他们抵达了一个贸易点,他们将在这里停留十天。第十天的早上,他们被人 从关押他们的小木屋里带出来(小木屋在最后几天里非常拥挤,来自各地的人都 押来了他们用绳子绑成一串的奴隶)。他们被押到海湾,乌图图看见船只开来, 准备将他们带走。 她首先想到的就是那艘船真是庞然大物,其次想到的就是如果他们所有人都 上船,那艘船就太小了。它轻巧地浮在水面上,船上的小艇来回穿梭,把俘虏们 带到船上。在那里,他们被戴上镣铐,然后被船员们塞进低矮的船舱内。那些水 手有些是红棕色或古铜色的肌肤,长着古怪的尖鼻子和胡须,看上去像野兽一样。 还有些水手看上去像是她本民族的人,和那些带她到海边来的人一样。男人、 女人和孩子们被分隔开,塞进关押奴隶的船舱里的不同区域。奴隶的数量实在太 多了,关在一起很不容易,所以另外几十个人被绑在甲板上面,就在船员们的吊 床下。 乌图图和其他孩子们关在一起,和女人们分开。她没被戴上镣铐,只被锁在 舱内。阿加苏则被迫和男人们关在一起,而且戴上了镣铐,像青鱼一样排成一串。 甲板下面散发着臭味,尽管水手们运完上一批货物后彻底擦洗了一遍,但臭 味早已渗透到木头里面:那是恐惧、愤怒、腹泻和死亡的味道,是热病、疯狂和 仇恨的味道。乌图图和其他孩子一起坐在酷热中,她可以感到身边的孩子都在流 汗。 一阵海浪让一个小男孩重重地摔进她怀里,他用乌图图听不懂的一种方言道 歉。 她在黑暗中试图向他微笑。 船开航了,现在它沉重地浮在海面上。 乌图图想知道那些白色恶魔到底来自什么地方(其实他们没有一个是真正的 白色。经受过海风和阳光的洗礼后,他们皮肤的颜色都很深沉),他们真的那么 短缺粮食,不得不远航到他们的土地上、购买她的人民充饥?或者因为她的肉很 美味,是稀少的美食,而那些人早已吃腻了平常的食物,只有他们煮东西的罐子 里的黑皮肤鲜肉,才能让他们流出口水? 离开港口的第二天,船遇上了暴风。暴风并不很厉害,但甲板却倾斜颠簸起 来,呕吐物的味道混合着尿味、稀屎味和恐惧的冷汗味。大雨从奴隶舱天花板上 的通气口透进来,倾盆而下,落在他们身上。 航行一周后,再也看不到陆地了。奴隶们被允许摘下铁链。他们被警告说, 如果不遵守任何制度,惹出任何麻烦,他们都会受到想象不到的可怕惩罚。 早晨,俘虏们要吃豆子和船上带的饼干,还有一小口酸橙汁。他们的脸干燥 得扭曲变形,他们开始咳嗽、胡言乱语。被灌下酸橙汁的时候,有些人会呻吟号 叫,但不准他们把它吐出来。如果被人发现他们把酸橙汁吐出来或者故意从嘴巴 上滴下来,他们就要受到鞭打。 晚上,他们吃用盐腌的牛肉,味道很难吃,肉的灰色表面上有一层彩虹一样 的光膜。这还是航程刚开始的时候。航程继续下去,肉的味道变得更加糟糕了。 只要找到机会,乌图图和阿加苏就会挤着坐在一起,谈论他们的母亲、他们 的家和他们的玩伴。有时候乌图图给阿加苏讲故事,那是他们的妈妈曾经讲给他 们听的,比如最狡猾最机警的神艾拉巴的故事,他是伟大的玛乌神在这个世界上 的眼睛和耳朵,负责将消息带给玛乌神,然后带回玛乌的回复。 到了傍晚,因为航程总是一成不变的单调,水手们就让奴隶们唱歌给他们听, 还叫他们跳当地的舞蹈。 乌图图很幸运,被分在孩子们中间。挤成一团的孩子们不受重视,但女人们 就不那么幸运了。在有些奴隶船上,女奴隶被水手们一次又一次强奸。这种事只 是航行过程中给船员的隐形额外津贴。这艘船和那些船不一样,但并不是说不存 在强奸的事。 一百来个男人、女人和小孩在航行中死掉,他们的尸体从船侧抛进大海。有 些俘虏被抛进大海时还没有完全死掉,冰冷的绿色海浪让他们的高烧退掉,他们 从枷锁里滑出来,在水中窒息,然后消失不见。 乌图图和阿加苏是在一艘荷兰船上,不过他们并不知道这一点。一条贩奴船 而已,它完全可能是一条英国船、葡萄牙船、西班牙船或者法国船。 船上黑人水手的肤色比乌图图的还要黑,他们告诉俘虏应该去哪里,应该怎 么去,什么时候可以跳舞,等等。一天早晨,乌图图发现其中一个黑人看守盯着 她看。她吃东西的时候,那人走过来,一言不发,居高临下看着她。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问那男人,“你为什么要服侍那些白色恶魔?” 他冲着她笑,好像她的问题是他听到的最可笑的笑话。然后他弯下腰,嘴唇 几乎贴到她的耳朵,热乎乎的呼吸吹到她的耳朵上,让她很不舒服。“如果你年 纪再大一点的话,”他告诉她,“我会让你在我身下快乐地尖叫。也许我今晚就 会来找你。你跳舞跳得很好,我看见了。” 她用褐色的眼睛看着他,毫不畏惧,脸上甚至还挂着一抹微笑。“如果你敢 把阴茎插到我身体里,我就用我下边的牙齿把它咬断。我是会巫术的女人,我下 面也长有牙齿。”他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她感到很高兴。他什么也没说就匆匆 离开了。 那些话虽然从她嘴里吐出,但其实并不是她说的:她既没有想到那些话,也 没说出来。不对,她意识到,那些话其实是狡猾的艾拉巴神说出来的。玛乌神创 造了这个世界,然后,因为艾拉巴的诡计,他对这个世界失去了兴趣。聪明狡猾、 勃起时硬得像铁的艾拉巴通过她的身体在说话。那一小会儿,他附上了她的身体。 那晚睡觉前,她感谢了艾拉巴。 有几个俘虏拒绝吃东西。他们遭到凶狠的鞭打,直到他们把食物放进嘴里吞 下去。但鞭刑实在太严酷了,有两个人因此丧生。从那以后,船上再没有人想通 过绝食来获得自由了。有一男一女想从船边跳进大海自杀。女人成功了,但那男 人被救了上来,他被绑在桅杆上鞭打了很久,背上全是鲜血。到了晚上,他仍然 被绑在桅杆上,没有人给他吃的喝的,他只能喝自己的尿。到了第三天,他开始 发疯,胡言乱语起来。他的头肿得很大,皮肤软软的,像一只老甜瓜。等他不再 胡言乱语的时候,他们把他丢进大海。接下来的五天里,那些试图逃跑的俘虏们 全都安静地待在他们的镣铐和锁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