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节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电话中响起。“哪位?” “我是城先生,我要找世界先生。” “请不要挂断,我看他是否能接电话。” 对方没有声音。城先生交叉双腿,把肚子上的腰带费力地往上提了提——真 应该减掉那十磅重量——免得压到膀胱。紧接着,一个文雅的声音对他说话: “你好,城先生。” “我们把他们跟丢了。”城先生报告说。他感到一股强烈的挫败感:那些混 蛋,那些肮脏的婊子养的家伙!是他们杀害了木头和石头。他们都是好人,好人。 他很想干木太太,想得要命。但木头刚死就行动,未免太快了些。所以,他 准备每个周末带她出去吃顿晚饭,也算为未来投资。对他的关心,她会感激不尽 的… … “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我们设了路障,他们本来无路可逃的,可还是跑掉了。” “生活充满了小小的意外和小小的奇迹,这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别担心。 你有没有稳定当地警察的情绪?“ “我告诉他们是视觉错觉。” “他们相信了?” “有可能。” 世界先生的声音中有某种东西,听上去非常耳熟——这个想法很古怪,他直 接为世界先生工作已经两年了,每天都和他通话。当然会觉得他的声音耳熟。 “他们已经走远了。” “我们要不要到保留地去截击他们?” “用不着采取那么激烈的手段,涉及太多司法管辖权的问题,一上午我也处 理不了那么多麻烦。我们的时间还富余,你回来吧。我这边正在筹备策略会议的 事,忙得要命。” “有麻烦吗?” “意气之争罢了。我提出就在这里把事情解决掉,而技术派想在奥斯汀或者 圣何塞解决,演员们想的是好莱坞,看不见的手中意华尔街。每个人都想选择自 己的势力范围,没有人肯让步。” “需要我做什么吗?” “暂时还不需要。我会冲他们中的几个咆哮一通,吓唬吓唬其他人。你知道 那套老把戏。” “是,先生。” “继续你的工作吧,城。” 通话挂断了。 城先生想,他真应该带一支特警队来截住那辆该死的温尼贝戈车,或者在路 上埋地雷,或者使用战术性核武器。这样才能让那些混蛋知道他们是来真格的。 世界先生有一次对他说,我们将用火焰书写未来。城先生想,老天,如果再 不去小便的话,恐怕他就要失去一个肾了,它憋得快爆炸了。这就像过去他爸爸 在漫长的旅途中说的话,那时城还是个孩子。当时他们在州际公路上开车,他的 爸爸说他“憋得后槽牙都浮起来了”。城先生似乎又听到了那个浓重的纽约腔: “我非马上撒泡尿不可,我憋得后槽牙都浮起来了。”…… ……就在这时,影子感到一只手掰开他自己的手,一根手指接一根手指,把 他的手从紧抓不放的大腿骨上掰开。他不再需要去小便了,那是其他人的需要。 此刻,他本人正站在星空下,站在玻璃般光滑的岩石平台上。 星期三再次做了个别出声的手势,然后转身走开,影子紧跟在后。 机器蜘蛛发出一阵吱吱声,星期三立刻站住不动。影子也停下脚步,和他一 起等待。绿色的光闪烁起来,沿着蜘蛛体侧,绿光一串串上下流动着。影子极力 别呼吸得太响。 他想,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仿佛透过一扇窗户,看进其他人的思想里。 然后他想到一件事:世界先生,当时觉得他的声音很耳熟的人是我,那是我 自己的想法,不是城的。他试图在脑中辨别那个声音,把它和相应的人配对,可 怎么都做不到。 我会想起来的,影子想,迟早会想起来的。 绿色的光转为蓝色,然后是红色,最后变成暗淡的红光。金属蜘蛛趴了下去。 星期三继续向前走,在星光下,他仿佛一个孤独的影子,戴着一顶宽边帽, 磨损的黑色斗篷在不知何方刮来的风中飘动着,拐杖在玻璃般的岩石地面上敲击 着。 金属蜘蛛变成星光下远处的一个小亮点,远远抛在他们身后。星期三说: “现在开口说话安全了。” “我们在哪里?” “在幕后。”星期三说。 “什么?” “想象这里戏院的幕后之类地方。我把我们俩从观众席中拉了出来,现在正 走在后台。这是一条捷径。” “碰到那些骨头时,我出现在一个叫城的家伙的脑子里。他是那些特工中的 一个。他恨我们。” “没错。” “他有一个老板,叫世界先生。他让我想起某个人,可我想不起到底是谁。 我当时在窥视城的脑袋——也许我就在他脑子里。我也不太确定。“ “他们知道我们在往什么地方走吗?” “我想他们现在停止搜索了,他们并不想跟踪我们到保留地。我们是不是要 去一个印第安人保留地?” “也许。”星期三靠在他的拐杖上休息一阵,然后继续往前走。 “那蜘蛛是什么东西?” “是事物规律的实体化。一部搜索机器。” “这种机器危险吗?” “老是作出最坏的估计,你会变得和我一样老的。” 影子笑道:“那你到底有多老?” “和我的舌头一样老。”星期三说,“比我的牙齿老几个月。” “你那手牌在胸口贴得太紧了,”影子说,“我甚至连你拿的是不是真的扑 克牌都不知道。” 星期三只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接下来遇到的山坡更加难以攀爬。 影子开始感到头痛。星光中仿佛蕴涵着一种重击而下的力量,有什么东西和 他的太阳穴的脉搏与胸膛里的心脏跳动产生了共鸣。在下一个山谷的谷底,他绊 倒了。他张开嘴巴想说些什么,却突然呕吐起来,事先没有半点征兆。 星期三从衣服贴身口袋里取出一个模样时尚的小长颈瓶。“嘬一小口这个。” 他说,“一小口。” 液体的味道很刺激,尝起来一点酒精味道都没有,却在他口中像上等白兰地 一样爆开。星期三拿走瓶子,装回口袋。“观众发现自己闯进了后台,感觉都不 会很好。所以你才会觉得那么不舒服。得尽快把你带出这里。” 他们加快了速度。星期三稳稳当当地跋涉着,影子则时不时绊倒在地。但喝 了饮料之后,他感觉好多了,嘴里还弥留着混合了橘子皮、迷迭香精油、薄荷油 和丁香的味道。 星期三扶住他的胳膊。“瞧那儿。”他指指他们左边两块一模一样、仿佛冻 结的玻璃的岩石小山丘。“从那两堆石头中间走过去,记住走在我身边。” 他们向前走着,突然,寒冷的空气和明亮的阳光同时扑到影子脸上。 下一瞬间,他们已经站在一座山的半山腰了。迷雾消失,阳光灿烂,空气寒 冷,天空呈现出完美的蓝色。山下是一条沙砾山路,一辆红色货车在路面上颠簸 开动,像孩子的玩具车。附近一栋建筑中飘来一股燃烧木头的青烟。那栋建筑像 有人在30年前得到了一座移动拖车房子,又把它丢弃在这里一样。 走近以后,门开了。一个有着锐利的双眼和刀锋似的薄嘴唇的中年男子注视 着他们。“哎呀,我听说有两个白人男子正在路上,准备过来看望我。两个开着 温尼贝戈车的白人。我还听说他们迷路了。如果不沿途到处做记号,白人总是会 迷路。看看门口这两个可怜虫吧,知道你们是站在拉寇塔的土地上吗?”他的头 发是灰色的,很长。 “你是什么时候变成拉寇塔族的?你这个老骗子。”星期三说。此时,他穿 着一件厚外套,戴着遮住耳朵的帽子。影子这会儿已经不太相信自己的记忆了— —刚才在星光下,他穿的还是磨损的斗篷,戴着宽边帽。“好了,威士忌·杰克, 我很饿,我的这位朋友更是把他的早餐都吐光了。你不请我们进去吗?” 威士忌·杰克搔搔腋窝。他穿着蓝色牛仔裤,汗衫和他头发一样是灰色的, 脚上只穿着一双鹿皮靴,似乎一点也不怕冷。他说:“我倒喜欢站在这儿。好了, 进来吧,丢了温尼贝戈车的白人。” 拖车里面,烧木头的烟似乎更浓。车里还有一个男人,坐在桌子旁边。那人 穿着沾满污点的鹿皮裤,光着双脚,皮肤的颜色和树皮一样。 星期三似乎兴高采烈。“嗨,”他打招呼说,“看来我们路上耽搁了一会儿 反倒是件幸事。威士忌·杰克和苹果·约翰尼,真所谓一个蛋、两只鸟。” 坐在桌边的男人,也就是苹果·约翰尼,瞪了一眼星期三,伸手朝裆下一掏。 “你又说错了。我刚检查了一下,我两个蛋都在,都待在应该待的地方。” 他抬头看见影子,伸出手来,“我是约翰·查普曼,你老板讲的我的任何坏话, 你听都别听。他是个卑鄙的家伙,一向是个卑鄙家伙,总是要做卑鄙的事。有些 人生来卑鄙,到死都卑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