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节 查德摇头。“你知道警察工作的主要部分是什么吗?那就是耐住性子。有时 候会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有人冲你大声叫喊,说发生了可怕的谋杀,而你所能 做的,就是告诉他们,你确信这一切都是误会,如果他们肯安静地走出去的话, 你就可以着手把案件调查个水落石出。而且,你还必须相信你所说的话。” “真的会调查个水落石出?” “大多数情况下是这样,到那时,你就可以把手铐铐在嫌犯手上了。不过, 不管能不能查清,你都必须尽你的力量认真调查。你想找工作吗?我们正在招人, 你正好是我们想要的那种人。” “我会考虑考虑。如果我在叔叔那边干不下去,我就来找你。” 两个人继续喝着热咖啡,穆里根突然问:“嘿,迈克,比方说,如果你有一 个表妹,是个寡妇,而且开始打电话给你,你会怎么做?” “打电话说什么?” “是长途电话,她不住在这个州。”他的脸红了,“去年我在家族某个人的 婚礼上见到她了。她那时候还有家,我是说,她的丈夫那时候还活着。她跟我是 同一个家族,不是血缘很近的表妹,我们是相当远的亲戚。” “你对她有感觉?” 他的脸更红了。“我也不知道。” “那好,先不提你的感觉。她对你有好感吗?” “呃,她说过一些话,打电话时说的。她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我可以叫她来这里。我可以那么做,是不是?她说过她愿意来这里。” “你们两个都是成年人。要我说,干吧。” 查德点点头,脸红通通的,用力点点头。 影子公寓里的电话一直静默无声。他曾经想拨打电话,但又想不出有什么他 想打电话交谈的人。一天深夜,他拿起电话听筒倾听,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呼呼 的风声,还有极远处一伙人的交谈声。声音太小,无法听到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他对着电话说了一声“你好!”,还有“你是哪位?”但听筒里没有回答, 只有突如其来的寂静。然后,远方传来一阵笑声,声音非常微弱,他无法确定那 声音到底真的存在,还是他脑子里想象出来的。 接下来的几周里,影子和星期三出门旅行了好几次。 在罗德岛的一栋小别墅里,影子在厨房里等着,听星期三坐在一间黑洞洞的 卧室里和一个女人争吵。那个女人既不愿意起床,又不愿意让星期三或影子看到 她的脸。在她厨房的冰箱里,装着满满一塑料袋蟋蟀,还有满满一袋子幼鼠尸体。 在西雅图的一家摇滚夜总会里,影子看见星期三大着嗓门向一个留着红色短 发、纹着蓝色螺旋文身的年轻女人问好,声音大得压过了乐队的噪音。那次谈话 一定进行得很不错,星期三离开时咧着嘴,开心地笑着。 五天之后,影子在一辆租来的车子里面等待,结果星期三从达拉斯一栋办公 楼的大堂里闷闷不乐地走出来。他钻进汽车,重重地关上车门,一声不响地坐着, 气得满脸通红。他下命令说:“开车。”然后又骂道,“他妈的阿尔巴尼亚人, 好像有谁真的在乎他们似的。” 三天后,他们又飞到博得市,在那里和五位年轻的日本女人共进一次愉快的 午餐。他们互相开着玩笑,彬彬有礼。离开的时候,影子完全不知道他们是否达 成了某种协议,或者决定了什么事。不过星期三看上去倒是挺开心的。 影子开始渴望回到湖畔镇了。那里很宁静。他最喜欢的一点,就是那里的人 都很好客,欢迎他这个外来者。 每天早晨,如果不需要出门旅行,他就开车过桥到镇广场去。他在玛贝尔的 店里买两个馅饼,在店里先吃掉一个,外加一杯咖啡。如果有人留下一份看过的 报纸,他就会拿过来看。他对报纸上新闻内容的兴趣,还没大到可以让他自己买 一份。 他会把另外一个馅饼打包带走,用纸袋包起来,当午饭吃。 一天早晨,他正在读《今日美国》,玛贝尔问他:“嗨,迈克,今天你打算 去哪里?” 外面的天空是灰蓝色的,晨雾已经从树丛中消散,只剩下树枝上悬挂的白霜。 “我也不知道。”影子回答说,“也许我可以再去野外的小径走一遍。” 她重新为他倒满咖啡。“你有没有向东走到Q 县?那个方向的景色非常漂亮。 二十大街上的地毯店旁有条小路,可以通到那边。“ “没有,我从来没去过。” “去吧,”她说,“真的很漂亮。” 果然非常漂亮。影子把车停在镇边,沿着路边走下去。这是一条曲折盘旋的 乡间道路,沿着山脉绕到镇子东边。山上覆盖着落光叶子的枫树、白色树干的白 桦树、深色的冷杉,还有松树。 一只深色小猫跟着他沿着路边走,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那只猫的 颜色脏兮兮的,前爪是白色。他朝猫走去,猫并没有跑开。 “嗨,猫咪。”影子自然地冲它打招呼。 猫歪着脑袋,用翠绿色的眼睛凝视着他。它突然嘶嘶咆哮起来——不是冲着 他,而是冲着路另一边他看不到的什么东西。 “别紧张。”影子说。猫快步穿过公路,消失在一片没有收割的玉米田里。 在道路下一个转弯处,影子遇到了一小片墓地。墓碑石都已经开始风化了, 但其中几块墓碑前还摆放着一束鲜花。这个墓园没有围墙,也没有篱笆,只有低 矮的桑树,种在四周的空地上。因为树枝上冻结的冰,加上树龄古老,桑树都被 压弯了。影子穿过路边一堆堆的积雪和淤泥走过去。墓园门口只有两块石头作为 门柱,标出入口的方位,但门柱之间没有铁门。他穿过门柱走进墓园。 他在墓园里随意溜达着,看着那些墓碑。上面的题辞日期没有晚于1969年的。 他把雪从一个看起来还算坚固的花岗岩天使雕像上扫下来,然后倚在上面。 他从口袋里掏出打包带来的纸袋,从上面撕开纸袋,拿出里面的馅饼。在寒 冷的空气里,它冒出微弱的白色热气,闻起来香喷喷的。他开始吃起馅饼来。 有什么东西在他背后沙沙作响。一开始他还以为是那只猫,接着他闻到了香 水味,香水味之下,还有东西腐烂的味道。 “请不要看我。”她在他背后说。 “你好,劳拉。”影子说。 她的声音有点犹豫。他想,也许甚至还有一点恐惧。她说:“你好,狗狗。” 他撕下一块馅饼。“你想吃点吗?”他问她。 她离他更近了,就在他身后。“不用了。”她说,“你自己吃吧。我现在不 需要吃任何食物了。” 他咬了口馅饼,果然美味可口。“我想看看你。”他说。 “你不会喜欢我现在的样子的。”她告诉他说。 “求你了。” 她从石头天使像后面走出来。影子在阳光下仔细凝视着她。她身上有些地方 变了,有些东西没变。她的眼睛没有变,还有她那有些狡诈的充满希望的微笑。 但是,很明显,她现在已经非常像个死人了。影子终于吃完自己的馅饼,他 站起来,把纸袋里的馅饼碎末倒空,再把纸袋折好,放回口袋里。 在开罗市的殡仪馆里待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和她在一起时已经不那么紧张了。 他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 她冰冷的手摸索着寻找他的手,他轻轻握住她的手,感到心脏在胸膛里猛烈 跳动。他很害怕,但让他害怕的却是此刻他可以如此冷静平常地面对她。有她在 身边,他觉得非常舒服自在,愿意就这样永远站下去。 “我很想你。”他承认道。 “我就在这儿。”她说。 “每到这种时候,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都会特别想你。你不在的时候,只 是一个来自过去或梦中的幽灵,是另外一个生命的时候,我的感觉更轻松些。” 她捏捏他的手指。 “对了,”他问,“死亡的感觉如何?” “很难。”她说,“觉得自己正不断死亡,越来越死。” 她把头倚在他肩上,这个动作几乎让他彻底崩溃。他问:“想不想一起散步。” “当然。”她冲着他微笑,那张死人的面孔上露出一抹狡黠的微笑。 他们走出小小的墓园,手牵着手,沿着道路朝镇子的方向往回走。“你去什 么地方了?”她问。 他说:“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这儿。” “圣诞节之后,”她说,“我就找不着你了。有时候我能知道你在哪儿,但 只是短短的几个小时,或者几天。那种时候,你就在那儿,清清楚楚。可紧接着, 你又会再次消失。” “我在这个镇子上。”他说,“这里叫湖畔镇,是个很不错的小镇。” “哦。”她说。 她不再穿着下葬时那身蓝色套装了。现在她穿着几件毛衣、一件深色长裙, 还有一双暗红色的高统靴。影子品评了一番。 劳拉偏着脑袋,笑着说:“这双靴子很棒吧?我是在芝加哥一家很棒的鞋店 里找到的。” “你怎么会从芝加哥一路赶到这里来?” “我只是在芝加哥暂时待一段时间,狗狗。我一直向着南方走。寒冷的天气 让我觉得不舒服。想不到吧?你准以为我会喜欢寒冷吧。但我想,不喜欢寒冷还 是跟死亡有关。死了以后,对你来说,寒冷不再是寒冷,而是虚无。我猜,死了 之后,唯一能让你感到恐惧的就是虚无了。我本来准备到德克萨斯州,打算在加 尔维斯敦过冬。我觉得,我小时候肯定经常在加尔维斯敦过冬,习惯了那儿的气 候。” “我可不这么想。”影子说,“你过去从来没提过那儿。” “没有吗?也许那是别人的记忆?我也不知道。我还记得海鸥——把面包扔 到空中喂海鸥,成百只海鸥飞来飞去,整个天空都被海鸥遮住了。它们拍打着翅 膀,在空中争抢着。”她停了下来,“如果我并没有真的亲眼看过的话,我猜可 能是别的什么人见过这种场景。” 转弯处开过来一辆车,司机向他们挥手打招呼,影子也冲他挥挥手。这种感 觉真好,平平常常,似乎他正和妻子一起散步。 “这种感觉确实好。”劳拉说。她似乎可以读出他脑中的想法。 “对。”影子说。 “召唤出现的时候,我紧赶慢赶才赶回来,那时侯我刚到德克萨斯州。” “召唤?” 她抬头注视着他,那枚金币在她脖子上闪闪发光。“反正我觉得像是一种召 唤。”她说,“我想起了你,想起我是多么需要见到你,就像极度的渴望。” “你就是在那个时候才真正知道我在这里?” “对。”她停了下来,皱起眉头,牙齿轻轻咬住蓝色的下唇。她把头偏向一 侧,说:“是的,就在那一刻,我知道了你在什么地方。当时我还以为是你在召 唤我。其实不是你,对吗?” “不是我。” “你不想见到我。” “不是那样的。”他迟疑了一下,“是的,我是不想看到你。看到你我受不 了。” 脚下的积雪嘎吱作响,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钻石一样的光芒。 “没有活着,”劳拉说,“一定很难吧?” “你是说你觉得当死人很难熬?你看,我正在想办法,看能不能让你完全复 活。我觉得我已经找到路子了——” “不。”她打断他的话,“我是说,我很感激你,也希望你真的能找到方法。 毕竟,我做过很多坏事……“她摇摇头,”但我说的不是我,我说的是你! “ “我还活着。”影子说,“我没有死。你忘了?” “你是没有死。”她说,“但我却不敢肯定你是不是真的活着。不敢确定。” 这次谈话不能这样发展下去,影子想,任何情况下都不该涉及这个话题。 “我爱你。”她冷静地说,“你是我的狗狗。不过,当你真的死去时,你会 更加清晰地看到事物的真相。知道吗?跟你在一起,我觉得自己跟前好像并没有 人,你只是个人形的空洞。”她皱起眉头,“就连我们俩都还活着、在一起时, 也是这种感觉。我喜欢和你在一起,你爱我,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情。可是有时候, 我走进房间,以为里面没有人。直到我打开灯或者关掉灯时,我才意识到你在房 间里。你独个儿坐着,既没看书也没看电视,就那样什么也不做地一个人坐着。” 她搂住他,仿佛想用这种办法拔掉她话里锐利的尖刺。接着,她继续说下去。 “罗比最好的一点就是,他是个真实存在的人。有时候他完全是个混蛋,或 者是个白痴,他还有点偷窥狂的脾气,跟我做爱的时候喜欢在周围摆满镜子。但 是,他实实在在活着,狗狗!他有欲望,想要某种东西。他可以填补他所在的空 间,不是个空洞。”她停下来,再次抬头仰视他,头微微偏向一侧。“我很抱歉。 我是不是让你伤心了?“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一定会出卖他,于是只简单地摇摇头。 “好,”她说,“这就好。” 他们俩一起走完剩下的路,走到影子停车的地方。影子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 么,比如:“我爱你”,或者“请不要离开我”,或者“我很抱歉”之类。像这 种事先毫无征兆、突然间闯进某个黑暗领域的谈话,一般都用这些话救场。但是, 他说出口的却是:“我并没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