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节 嗨,老朋友, 你看如何,老朋友? 看在多年友谊份上。 为什么如此阴郁? 我们的友谊走过了这么长的岁月, 你,我,还有他—— 见证过多少人生…… ——史蒂芬·桑坦《老朋友》 星期六一大早就有人敲门,影子起身去开门。 门外是玛格丽特·奥尔森。她不肯进屋,只是站在门口,模样有些严肃。 “安塞尔先生……?” “叫我迈克就好了。”影子说。 “好吧,迈克。你愿意今晚过来吃晚饭吗?大约六点钟。没什么特别的饭菜, 就是意大利面和肉丸。” “我喜欢意大利面和肉丸。” “当然,如果你有别的约会……” “我没有其他约会。” “那就六点钟。” “需要我带一束鲜花过来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不过,这次晚饭是纯社交礼节性的,不是什么浪漫约会。” 接下来,他洗了个澡,出去散了一小会儿步,走到桥边就转回来。太阳已经 升起来了,在地平线的远方露出黯淡的半个圆。回到家时,身上已经冒出了汗水。 他开着四驱车到丹佛美食店买了一瓶葡萄酒。那瓶酒的价格是20美元,在影子看 来,高价似乎是酒的质量的某种保证。他不懂葡萄酒,所以买了加州红葡萄酒。 影子年轻的时候,人们热衷于在汽车保险杠上贴贴纸,他见过一条贴纸上写着: “人生就是一瓶红葡萄酒”。当时,那句话让他忍俊不禁。 他还买了一盆盆栽植物当礼物,只是普通绿色的观叶植物,不是鲜花,没什 么浪漫气息。 他还买了一大盒他从来没喝过的牛奶,还有一篮他从来没吃过的水果。 之后,他开车到玛贝尔的店里,只买了一个馅饼当午饭吃。一见到他,玛贝 尔绽开了笑容。“赫因泽曼恩追上你了吗?” “我不知道他在找我。” “想找你一块儿去冰上垂钓。还有查德·穆里根,他想知道我见没见过你。 他的表妹从另外一个州来这里了,是他的远房表妹。我们通常管那种表妹叫做” 可以亲吻的表妹“。她可真是个甜心俏佳人,你肯定也会爱上她的。”说着,她 把馅饼装进一个棕色的纸袋,折上纸袋顶端,保持馅饼的温度。 影子开车经过湖南岸的图书馆,兜远路回家,一手开车,一手拿着馅饼吃, 馅饼的碎屑掉到他的牛仔裤上和四驱车的地板上。冰雪妆点下,整个镇子都是黑 白色调。春天仿佛遥远得不可想象,破冰车恐怕会一直停在冰面上,伴随它的还 有那些冰上垂钓者的小屋,以及皮卡车和机动雪橇留下的车痕。 他回到他的公寓楼前,停下车,穿过车道,走上通向公寓的木头台阶。几只 金翅雀和五子雀正站在喂鸟器上吃东西,几乎懒得抬头看他一眼。他走进房间, 给盆载植物浇了点儿水,考虑是否该把葡萄酒放到冰箱里。 到六点钟之前,还有好长一段时间需要打发。 影子真希望自己能自自在在看看电视。他想娱乐一下,不动脑子去思考什么 问题,只是坐在那里,沉浸在电视的声音和画面中。想看看露西的胸脯吗?在他 的记忆中,拥有露西嗓音的某个人对他轻轻说道。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可他还是 摇了摇头。 他发现他有点紧张。自从三年前被捕以来,这是他的第一次社交接触。真正 的社交,和普通人,不是监狱里的犯人,也不是神、民族英雄,或者梦境。他必 须以迈克·安塞尔的身份,找到和别人聊天的话题。 他看了看手表。才下午二点三十分。玛格丽特·奥尔森告诉他六点钟到。她 的意思是整六点吗?可不可以早到一点?或者晚一点?他最后决定,他会在六点 零五分到隔壁去。 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啊?”他问。 “电话可不是这个接法。”星期三抱怨道。 “等我的电话线正式接通之后,我会有礼貌地正常接电话的。”影子说, “有事找我?” “我不知道。”星期三说。他顿了顿,然后接着说:“把众神团结组织起来, 就好像把猫排成整齐的一行,简直困难透顶。怎么都组织不起来,不符合他们的 天性。”星期三的声音了无生气,听上去疲惫不堪。影子以前从来没听他这样说 话。 “出什么事了?” “太困难了。真他妈太难了。真不知道这么做到底有没有用。看来我们还是 直接割断自己的喉咙更省事点,自己了断。” “你不该说这种丧气话。” “是呀,你说得对。” “嗯,你们这种人割喉倒也有个好处,”影子开了个玩笑,想让星期三振作 起来,“不疼。” “会疼的。即使是我们这种人,伤害仍旧会带来疼痛。你在一个物质的世界 中活动、生存,这个物质世界必然会对你产生一定的作用。受伤会疼痛。同样的, 贪婪会让我们陶醉,欲望可以烧灼我们的内心。我们不容易死,就算死也不是那 种寿终正寝的死法,但我们仍旧会死。死了以后,如果我们依然被人们爱戴、怀 念,那么,类似我们的某个人将会出现,取代我们的位置,把整桩该死的事情再 来一遍。但如果我们被人们遗忘,我们就真的完蛋了。” 影子不知该说些什么劝慰他,只好换个话题。“你从哪里打电话?” “妈的,这不关你的事。” “你喝醉了吗?” “还没有。我一直在想念托尔。你不认识他,他是个大高个,长得跟你差不 多,心肠很好。人不太聪明,但只要你开口,他可以把衬衣脱下来送给你。他自 杀了。1932年在费城,把枪塞进嘴巴里,把自个儿的脑袋轰了下来。对神来说, 这种死法是多么可悲呀。” “我很遗憾。” “但为这份同情心,你连该死的两分钱都不肯施舍,孩子。他和你特别像, 都是不爱说话的傻大个儿。”星期三停了下来,开始咳嗽。 “出什么事了?”影子忍不住又问了一次。 “他们来接触了。” “谁?” “我们的对手。” “然后呢?” “他们想谈判,订立一个休战协议。和平谈判,和我们他妈的和平共存。” “现在情况怎样?” “现在我和那些现代混蛋们去喝该死的咖啡,在堪萨斯市的共济会大厅。” “知道了。你过来接我,还是我去那里和你碰面?” “你待在那儿别动,低头老实做人。千万别招惹是非。你听到我的话了吗?” “可是——” 咔的一声响,电话断掉了,再也没有一丝声音。没有拨号音。当然,这部电 话还没联通,从来没有过拨号音。 只好继续消磨时间。和星期三的谈话让影子觉得非常不安。他站起来,想出 去散会步,但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他只好再次坐下。 影子拿起那本《湖畔镇市议会备忘录,1872—1884年》,打开书页,眼睛随 便扫着上面细小的印刷字体,可什么都没看进去,只是偶尔停下来,瞄一眼吸引 住视线的东西。 影子从书中得知,1874年7 月,市议会统计了蜂拥来到镇上的流动的外国伐 木工人数;在第三大街和主干道的交汇处将兴建一座剧院;还有人们希望能在弥 勒河上建筑堤坝,将水塘变为一个大湖。议会批准支付给一位萨缪尔·萨缪尔斯 先生70美元,给海克·萨勒闵先生85美元,作为征用他们土地的补偿,以及将他 们的住宅迁出即将被湖水淹没的地方的费用。 影子从未想到那个湖居然是人工湖。当时只有一个用堤坝围起来的池塘,为 什么就管这个镇子叫湖畔镇呢?他继续看下去,发现湖泊工程是一位赫因泽曼恩 先生负责的,此人来自巴伐利亚的霍德穆林。市议会批准拨给他370 美元作为工 程项目款,不足之数由公众捐款补足。影子撕下一条纸巾,夹在书页里当书签。 他可以想象,赫因泽曼恩看到有关他祖父的那部分介绍时该有多么开心。不晓得 那个老人知不知道他的家族曾参与建造这座湖。影子继续向后翻动书页,想找出 有关建湖工程的更多内容。 他们在1876年举行了湖泊落成仪式,还为湖题词,将其作为镇子成立一百周 年纪念的重要献礼。市议会通过投票,一致表示对赫因泽曼恩先生的感谢。 影子查看手表,现在已经5 点30分了。他走进浴室,刮干净胡子,梳理头发, 换了衣服。最后15分钟也消耗过去了。他拿起葡萄酒和盆栽植物,出门走到隔壁 房门前。 刚一敲门,立刻有人前来开门。玛格丽特·奥尔森看上去几乎和他一样紧张 不安。她接过葡萄酒瓶和盆栽植物,说了声谢谢。房间里的电视开着,正在播放 《绿野仙踪》的录像。电视画面是深褐色调的,多萝西还在堪萨斯城,闭着眼睛 坐在马维尔教授的四轮马车里,那个老骗子则假装在读取她的思想,而改变她人 生的龙卷风就要来了。里昂坐在电视机前摆弄着一辆玩具救火车。一看见影子, 他立刻露出兴奋的表情,站起来撒腿就跑,结果因为太激动差点绊倒在地。他跑 进房子后面的卧室,又立刻跑了出来,手里胜利地挥舞着一枚25美分的硬币。 “看,迈克·安塞尔!”他大叫一声,然后合上双手,假装把硬币塞进右手 手心,然后张开这只手。“我把它变没了,迈克·安塞尔!” “你确实做到了。”影子说,“等我们吃完饭,如果你妈妈同意的话,我会 告诉你怎么才能变得更漂亮。” “如果你愿意,现在就可以教他。”玛格丽特·奥尔森说,“我们还要等萨 曼莎。我派她出去买酸奶油了,真不知道为什么耽搁那么久。” 这时,仿佛听到了她的话一般,外面木头平台上传来了脚步声,有人用肩膀 推开房门。影子一开始没认出她来,接着他听到了她的声音:“我不知道你想要 带卡路里的那种,还是尝起来像墙纸的那种。反正我买了带卡路里的那种。”他 知道她是谁了:那个在去开罗的路上搭车的女孩。 “那种可以。”玛格丽特·奥尔森说,“萨姆,这位就是我的邻居,迈克· 安塞尔先生。迈克,这位是萨曼莎·布莱克·克罗,我妹妹。” 我不认识你,影子拼命地想,你从来没有遇见过我,我们完全是陌生人。他 试图回忆起那次他是如何想象下雪的。那次多么轻松,而这一次简直令人绝望。 他伸出手说:“很高兴认识你。” 她眨眨眼睛,抬头仔细看着他的脸,脸上一阵迷惑。然后,她眼睛中露出认 出他来的神情,她的嘴角一弯,露出笑容。“你好。” “我得去看看饭菜怎么样了。”玛格丽特说,声音很紧张,仿佛她是那种离 开厨房一小会儿,就担心饭菜会烧糊的人。 萨姆脱下她鼓鼓囊囊的外套和帽子。“原来那个忧郁而神秘的邻居就是你。” 她说,“谁想得到?”她的声音压得很低。 “而你,”他说,“就是那个叫萨姆的女孩。我们可以另找时间再谈这个吗?” “只要你发誓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成交。” 里昂用力拽着影子的裤子。“你能现在就表演给我看吗?”他问,伸手给他 看那枚硬币。 “好吧。”影子说,“不过我教给你之后,你必须记住一件事:魔术大师永 远不透露自己魔术的秘密。” “我发誓不告诉别人。”里昂一脸严肃地说。 影子把硬币放在左手中,然后抓住里昂的右手,教他怎样做才能显得把硬币 放在右手中,其实还留在左手里。然后,他让里昂自己练习这个动作。 几次尝试之后,里昂掌握了诀窍。“现在你知道这个魔术的一半秘密了。” 影子说,“另外一半是:把你的注意力集中在硬币应该待的地方,眼睛则注视着 想让它出现的地方。只要你的神情显得硬币就在你右手里,没有人会去注意你的 左手的,不管你的动作多么笨拙都没关系。” 萨姆微微偏着脑袋,望着这一切,什么话都没说。 “吃晚饭了!”玛格丽特叫道,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意 大利面。“里昂,快点去洗手。” 晚饭还有蒜蓉烤面包、浓厚的红色番茄酱汁和好吃的肉丸子。影子赞美玛格 丽特做饭的手艺。 “家传的老食谱。”萨姆说,“玛格的妈妈的爸爸来自科西嘉岛。”房间里 只有萨姆在喝红葡萄酒。“爸爸离开她时,玛格才十岁大。然后,他搬到我们住 的镇子上,六个月后我出生了。我的妈妈和爸爸结婚时,他还在和前任打离婚官 司呢。等我到了十岁的时候,爸爸又离家出走了。我想,可能家庭对他只有十年 的吸引力。” “哦,他又在俄克拉荷马州待了十年。”玛格丽特补充说。 “我妈妈的家庭是来自欧洲的犹太人,”萨姆继续说下去,“来自一个现在 乱成一团的国家。我认为,嫁给一个印第安切罗基族人的想法让她挺得意,好象 把油炸面包和碎肝酱搭配在一起似的。”她又喝了一大口红葡萄酒。 “萨姆的妈妈是个疯狂的女人。”玛格丽特有些赞许地说。 “猜得到她现在哪儿吗?”萨姆问。影子摇头。“澳大利亚!她在互联网上 认识了一个家伙,那人住在霍巴特。两人见面之后,她觉得那家伙让人恶心。不 过她真的很喜欢塔斯马尼亚岛,所以就在那边住下来,在一个妇女团体教当地人 做蜡染布之类的东西。是不是很酷?在她那个年龄还做这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