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节 影子表示同意她的观点,然后又拿了些肉丸子吃。萨姆告诉他们说,塔斯马 尼亚岛的所有土著居民都被英国人灭绝了,他们组成了人墙,包围整个岛,来搜 捕漏网者,结果最后只抓到一个老人和一个生病的小孩。她还告诉他袋狼——在 塔斯马尼亚岛上,地位等同于老虎——都被农夫们杀光了,因为害怕它们会偷吃 他们的绵羊。到了1930年,最后一只袋狼被杀掉之后,政客们却发布公告说要保 护袋狼。她喝光第二杯葡萄酒,又为自己斟上第三杯。 “那么,迈克,”萨姆突然问他,脸颊因为酒力已经开始发红了,“给我们 讲讲你家的事吧。安塞尔一家都是什么样的人?”她在笑,笑容中带着恶作剧的 神情。 “我们都很无趣。”影子说,“一家子没有人到过塔斯马尼亚岛那么远的地 方。对了,你是在麦迪逊上学?学校怎么样?” “你知道的。”她说,“我学习艺术史,女人们研究的专业,还有就是雕刻 我的青铜像。” “等我长大了。”里昂突然插口,“我要做个魔术师。你会教我的吧,迈克 ·安塞尔?” “当然,”影子说,“只要你妈妈不介意。” 萨姆说:“吃完饭以后,你带里昂上床睡觉,我想让迈克带我去巴克酒吧待 一个小时左右。” 玛格丽特没有耸肩。但她的脑袋动了一下,一边眉毛也微微抬了抬。 “我觉得他有兴趣去,”萨姆说,“我们有很多话可以谈。” 玛格丽特转头看影子,他正忙着用纸巾擦拭下巴上并不存在的一块红色番茄 酱。“反正你们都是成年人了。”说话的腔调却暗示他们并不是,就算是成人, 这种行为也太幼稚。 晚饭后,影子帮萨姆洗碗,负责将碗碟擦拭干净。然后,他给里昂变了一个 魔术。他在里昂的手心里点数分币,每次里昂张开手再数一遍硬币时,总发现比 原来数的数目少了一个。至于那最后一枚硬币——“握紧了吗?”——里昂张开 手时,却发现分币竟变成了一角硬币。里昂不断地嚷嚷:“你是怎么变的?妈妈, 他到底是怎么变的?”声音一直伴着影子到门厅。 萨姆递给他外套。“快点。”她催促说。葡萄酒喝得太多,她的脸红扑扑的。 外面很冷。 影子在他的公寓前停下,把那本《湖畔镇议会备忘录》塞进杂货店的塑料袋, 带在身边。赫因泽曼恩可能会在巴克的酒馆里,他想给他看提到他祖父的那段记 录。 他们俩并肩走下车道。 他打开车库门,她哈哈大笑起来。“哦,老天。”看到那辆四驱车时,她叫 了起来,“保罗·冈瑟的车!你居然买了保罗·冈瑟的车。哦,天啊!” 影子为她打开车门,然后转到驾驶座旁上了车。“你认识这辆车?” “两三年前我来这里和玛格住的时候,是我说服他把车子漆成紫色的。” “哦。”影子说,“终于找到可以责备的人了,太好了。” 他把车开到街上,下车关上车库门,再回到车上。萨姆望着他上车,表情有 些古怪,好像她的自信劲儿已经从她身上溜掉了一样。他扣上安全带,她说: “好了,我这是做了件傻事,是不是?和一个变态杀人狂上了同一辆车。” “上一回,我可是把你平平安安地送回家了。”影子提醒她。 “你杀了两个人。”她说,“联邦调查局正在通缉你。现在我又发现你用假 名住在我姐姐的隔壁。难道说迈克·安塞尔是你的真名?” “不是,”影子回答说,随之叹一口气,“不是我真名。”他很不情愿承认 这一点,仿佛这样做,某种重要的东西就会离他而去。承认他不是那个人,就是 放弃迈克·安塞尔的身份。感觉就象离开了一位好朋友一样。 “你真的杀了那些人?” “没有。” “他们到我家来了,还说看到我们两个在一起。其中一个家伙还把你的照片 给我看。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帽子先生?不对,是城先生!跟那部电影《亡命 天涯》的情节一模一样。不过我说我从来没见过你。” “谢谢你。” “那么。”她说,“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要你替我保密,我也会替 你保密。” “可我并不知道你的任何秘密。”影子说。 “是这样,你知道是我出的主意把这辆车子漆成紫色,这样一来,保罗·冈 瑟就成了附近几个县的嘲笑对象,他只好离开这个镇子。当时我们都喝醉了。” 她承认说。 “这件事能算秘密吗?我很怀疑。”影子说,“湖畔镇的每个人都知道。” 突然间,她又说话了,声音很小,说得很快。“如果你要杀我的话,请你不 要伤害我。我不应该和你出来到这里的。我真是他妈的太蠢太笨了。我可以指认 你的。老天!” 影子叹了口气。“我什么人都没杀过。真的。现在我会带你到巴克酒吧,或 者,只要你发话,我就会掉转车头送你回家。随便你选择。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打 电话叫警察。” 他们开车过桥,两个人都沉默不语。 “那么,是谁杀了那些人?”她问。 “就算我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的。” “我会相信的。”她生气了。他开始怀疑今晚带葡萄酒去吃晚饭是不是个明 智的决定。现在看来,生活绝对不像红葡萄酒那么美好。 “这件事别人很难相信的。” “我,”她对他宣告说,“可以相信任何事情。你压根儿不知道我会相信什 么。” “真的吗?” “我可以相信真实存在的事,也可以相信那些并不真实存在的事,还可以相 信那些没有人知道它们真不真实的事。我相信圣诞老人的存在,相信玛丽莲·梦 露、甲克虫乐队和猫王都还活着;我相信人类可以更加完美,知识是无穷的,整 个世界在秘密的银行联盟操纵下运转,外星人定期访问地球,好的外星人长相像 满脸皱纹的狐猴,而坏的外星人把牛弄残废、还想掠夺我们的水源和我们的女人 ;我相信未来宇宙会坍塌、彗星会撞地球;我相信总有一天传说中的白色水牛女 人会回来,狠狠踢每个人的屁股;我相信所有男人内心深处都是个头大些的孩子, 无法和别人沟通,美国人性生活的衰退趋势与各州汽车电影院的衰退趋势一致; 我相信所有政客都是无耻的骗子;我还相信如果不止两个政党可能会更好;我相 信加利福尼亚州会沉入大海,而佛罗里达州会因为疯狂、鳄鱼和有毒废物而溶解 ;我相信抗菌香皂正在破坏我们对细菌和疾病的抵抗力,早晚有一天,平平常常 的感冒都能杀死我们,就像《世界大战》里面的火星人一样;我相信上个世纪最 伟大的诗人是伊迪丝·西特韦尔和唐·马奎斯,翡翠是龙的干精子,而在几千年 前,我的前生是一个西伯利亚的独臂萨满教巫师;我相信人类未来的命运隐藏在 其他星球上;我相信当我小的时候,糖果尝起来真的更甜,大黄蜂的飞行中蕴涵 着空气动力学,光是由波和粒子组成的,在某处有一只关在盒子里的猫,它同时 既是死的又是活的(不过我认为如果他们不打开盒子喂猫的话,猫肯定会死,而 且会有两种不同的死法),宇宙中存在有几十亿年历史、甚至比宇宙本身还古老 的星球;我相信有一位只关心我一个人的、属于我自己的神,他会看到我做的一 切,而且关心我;我相信有一位负责维持宇宙运转的、不属于哪一个人的神,他 离开自己的岗位泡马子,压根儿不知道我的存在;我相信存在一个没有神灵的空 的宇宙,里面充满由某种原因引起的混沌,到处是噪音和白噪音,充满了好运气 ;我相信说性爱的价值被高估的人从来没有真正品味到性的欢愉;我相信那些宣 称自个儿什么都知道的人总会在小事情上撒谎;我相信绝对诚实,也不排斥善意 的谎言;我相信女人应该拥有选择的权利,婴儿拥有活下去的权利,如果你能毫 无保留地绝对信任司法系统,死刑制度就是正确的,所有人也都会珍惜生命、恐 惧死刑,但实际上只有傻瓜才会信任司法系统;我相信人生就是一场游戏,相信 人生就是一个残酷的笑话,也相信躺下静享人生的生活态度。”她终于停了下来, 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影子差点放开方向盘,双手为她鼓掌了。但他只说了一句:“好吧。这么说, 如果我把我知道的事告诉你,你不会把我当疯子?” “也许。”她说,“试试看。” “那么,你相不相信,人类从古到今想象出来的大大小小的神灵,直到今天, 仍然生活在我们中间?” “……也许吧。” “还有新诞生出来的神,计算机之神、电话之神,诸如此类的。他们认定这 个世界没有那么多空间,双方不可能共存。某种形式的战争似乎就要来临了。你 相不相信?” “是那些神杀了那两个人?” “不是,杀那些人的是我妻子。” “我记得你说过你妻子已经死了。” “她是死了。” “那么,她是在死前杀了他们?” “是死后。别再问了。” 她伸出手,拨开额头上的一缕头发。 他们转进主干道,然后在巴克酒吧前停下。酒吧窗户上挂着招牌,上面是一 只体型巨大、用后腿站立起来的雄鹿,它正端着一杯啤酒。影子抓起那个盛书的 袋子,下了车。 “为什么他们要开战?”萨姆追问道,“似乎没这个必要嘛。赢了之后又怎 样?” “我也不知道。”影子说。 “还是相信外星人的存在更容易点。”萨姆说,“也许城先生和那个不知名 先生就是《黑衣人》里的角色,是里面的外星人。” 两个人站在巴克酒吧外面的人行道上,萨姆突然停下脚步。她抬起头看着影 子,呼吸在夜空中凝成淡淡的白雾。“你只要告诉我你是好人就行了。” “我做不到。”影子说,“我希望我是,但我会尽力做个好人的。” 她抬头仰视他,咬着下唇,然后用力点点头。“那就很好。”她说,“我不 会出卖你的。你可以给我买杯啤酒。” 影子为她推开门,立刻迎面扑来一阵爆炸般的热浪和音乐。他们走进酒吧。 萨姆冲几个朋友挥手打招呼,影子也冲几张熟悉的面孔点头示意。他已经不 记得他们的名字了,都是在搜索艾丽森·麦克加文那天认识的,还有在玛贝尔的 店中吃早餐时见过的。查德·穆里根站在吧台旁,搂着一位个子娇小的红发女人 的肩膀——影子估计就是那位可以亲吻的表妹。他挺想知道她到底长什么样,可 惜她一直背对着他。查德看见了影子,抬手开玩笑地敬了个礼,影子也笑着冲他 挥挥手。他四处寻找赫因泽曼恩,可那位老人今晚似乎不在这儿。他在酒吧后面 发现一张空桌,开始向那边走过去。 就在这时,有人尖叫起来。 是那种异常恐怖的尖叫,扯着脖子全力嘶喊的尖叫,仿佛见鬼了似的。顿时, 所有人都停止交谈,安静下来。影子环顾周围,还以为有人被谋杀了,然后才意 识到酒吧里所有人的脸都转向他自己。就连那只黑猫,它白天总是躺在窗台上睡 觉的,也从自动电唱机上站了起来,尾巴高高竖立着,背上的毛也立起来,瞪着 影子。 时间仿佛一下子凝滞了。 “抓住他!”那个女人的声音在叫,已经濒临歇斯底里了,“看在上帝份上, 得有人阻止他!不要让他跑掉!求你们了!”他终于辨出了那个声音。 没有人动弹,他们只是盯着影子看。他也回视他们的目光。 查德·穆里根穿过人群走过来。那个跟在他后面的娇小女人仍旧小心翼翼, 万分警惕,她的眼睛睁得很大,仿佛随时准备再次尖叫。影子认识她,他当然知 道她是谁。 查德还端着他的啤酒,他随手把它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嗨,迈克。”他打 招呼说。 “你好,查德。” 奥黛丽·伯顿抓住查德的袖子,脸色苍白,眼睛里还含着眼泪。“影子!” 她说,“你这个混蛋,你这个变态杀人的恶魔混蛋!” “你确定你认识这个人吗,亲爱的?”查德问,他看上去有些不太自在。 奥黛丽·伯顿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疯了吗?他给罗比工作了好几年。他 那位荡妇妻子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正在被通缉,因为谋杀。联邦特工问过我。他 还是个在逃的罪犯!”她都快爆炸了,哭诉着,声音颤抖着,好不容易才没有歇 斯底里大发作。真像个准备夺取艾美奖的电视剧女演员。可以亲吻的表妹,影子 淡淡地想。 酒吧里没人说话。查德·穆里根看着影子:“这恐怕是个误会。我肯定我们 可以把真相查清楚。”然后,他转身对酒吧里的所有人说:“好了,没事了。没 什么可担心的。我们很快就能解决。一切正常。”接着他对影子说:“我们出去 说话,迈克。”他有一种让人平静下来的能力,影子对他控制局面的本事深感佩 服。 “当然可以。”影子说。 他感到有人在碰他的手,一转身,看到萨姆正凝视着他。他低头冲她笑了笑, 尽可能让她放心。 萨姆看着影子,又扫视着酒吧里那些盯着他们看的面孔。她对奥黛丽·伯顿 说:“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谁。但—你—是—个—臭—婊—子!”说完,她踮起脚 尖,把影子的头拉低,在他的嘴唇上用力亲吻。她的嘴唇压在他的唇上,影子感 觉仿佛过了好几分钟,但实际上可能只有短短5 秒钟。 影子觉得这是非常奇怪的一个吻。当她的嘴唇压在他唇上时,他感到这个吻 并不是送给他的,而是给酒吧里其他人看的,好让他们知道她已经选择支持哪一 方了。这是表示旗帜指向的一个吻。即使在她亲吻他的时候,他也确信她甚至还 没有喜欢上他——好吧,喜欢,但不是那种对爱人的喜欢! 很久之前,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读过一个故事。故事说一个旅行者从悬崖 上滑了下来,一只吃人的老虎站在悬崖上面,而悬崖下面是致命的瀑布,他努力 想止住从山坡上下滑的趋势,想抓住什么东西来保住性命。他身边有一丛草莓, 上面和下面都是死路一条。问题是:他该怎么做? 而答案居然是:吃草莓。 还是孩子时,他觉得这个答案完全没道理。但现在,他终于明白其中的意义 了。所以他闭上眼睛,让自己全情投入这个吻。除了萨姆的嘴唇和她偎在他身上 的柔软肌肤外,什么都不想。他仿佛在品尝一枚鲜嫩的草莓。 “快点,迈克。”查德·穆里根语气坚定地催促说,“请你出来,我们到外 面去解决。” 萨姆退了回去。她舔了舔嘴唇,微笑起来,笑意浮现在她眼睛中。“不坏。” 她说,“对你这么个小毛孩来说,你的接吻技巧真不错。好了,出去玩吧。” 然后,她转身面对奥黛丽·伯顿。“但是你,”她冷冷地说,“仍旧是个臭婊子。” 影子把他的车钥匙抛给萨姆,她轻巧地单手接住。他跟在查德·穆里根后面, 穿过酒吧走到外面。外面下起了小雪,雪花在酒吧的霓虹灯招牌前旋转着落下。 “想谈谈这件事吗?”查德问他。 奥黛丽·伯顿跟着他们出来,来到人行道上。脸上一副准备再次尖叫的表情。 “他杀了两个人,查德!联邦调查局的人到我家来了,他是个变态杀人狂!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跟你一起去警察局。” “你惹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太太。”影子说。即使在他自己听来,他的声 音也显得疲惫不堪。“请你走开。” “查德?你听见没有?他在威胁我!”奥黛丽·伯顿说。 “回里面待着,奥黛丽。”查德·穆里根说。她似乎还想争吵,然后紧紧闭 上嘴巴,连嘴唇都压青了。她一转身,进了酒吧。 “她说的话,你愿意辩解吗?”查德·穆里根问。 “我什么人都没杀过。”影子说。 查德点点头。“我相信你。”他说,“我敢肯定,这一切很容易澄清。你不 会给我添麻烦吧,是不是,迈克?” “我不会惹麻烦的。”影子说,“这是个误会。” “确实。”查德说,“我想我们应该去我的办公室,在那里把事情搞清楚, 如何?” “我已经被捕了吗?”影子问。 “没有。”查德说,“除非你想被捕。在我看来,你跟我去警察局是出于市 民的责任,而我们则会很快解决这件事。” 查德搜了影子的身,没有发现武器,然后他们上了查德的警车。这一次,影 子坐在后座,关在金属隔栏后面。他想:SOS ,遇难,救命。他想用他的意志去 影响穆里根,他在芝加哥对一个警察就这么做过。这位是你的老朋友迈克·安塞 尔,你曾经救过他的命。你不知道这么做有多傻吗?这件事你就让它过去吧。 “我觉得应该把你从那儿带出来。”查德解释说,“只要有一个大嗓门叫唤 一声,说你就是杀害艾丽森·麦克加文的凶手,到时候,我们恐怕就得应付一大 群准备对你处以私刑的暴徒了。” “我明白。” 开车回湖畔镇警察局的一路上,两个人都没再说话。直到停在警察局门口, 查德才开口告诉他,说这里实际上是县治安官的部门,当地警察局在这儿只有几 间办公室。很快县里会建一栋更加现代化的办公大楼,但眼下他们只好先在这儿 将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