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节 他们俩走进大楼。 “我可以请律师吗?”影子问。 “又没有指控你犯了什么罪,”穆里根说,“你自己决定好了。”他们穿过 几扇旋转门。“在那边的椅子上坐一会儿。” 影子在木头椅子上坐下来,椅子边上有一块被香烟烧焦的痕迹。他觉得脑子 发木,呆头呆脑的。公告栏上“禁止吸烟”标志下面,贴着一小张寻人启事,上 面写着:“失踪——判断危险”,照片上是艾丽森·麦克加文。 座位旁边的木头桌子上是一叠过期的《体育画报》和《新闻周刊》,房间里 的灯光很暗,墙上的油漆是黄色的,不过估计原来曾经是白色。 十分钟后,查德给他拿来一纸杯从自动贩卖机上买来的热巧克力。“袋子里 面是什么东西?”他问。直到这时,影子才意识到他仍然拿着那个装着《湖畔镇 市议会备忘录》的塑料袋。 “一本老书。”影子说,“上面有你祖父的照片,也许是你曾祖父。” “真的?” 影子翻动书页,找到了市镇议会的合影照片,指给他看那个叫穆里根的男人。 查德吃吃地笑起来。“我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他说。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他待在那个房间里已经几个小时。影子看完了两本 《体育画报》,正开始翻看《新闻周刊》。查德不时会出来看看他,一次是问影 子是否想去洗手间,一次是给他一个火腿卷和一小袋薯片。 “谢谢。”影子接过食物,“我被拘留了吗?” 查德吸了口气,空气在他牙齿缝里嘶嘶作响。“哦,”他说,“还没有。看 来你使用迈克·安塞尔这个名字并不合法。不过换个角度讲,在本州内,只要不 是用于欺诈目的,你随便怎么称呼自己都可以。你别紧张。” “我可以打个电话吗?” “是本地电话吗?” “是长途。” “用我的电话打可以省点钱。否则你就得用大厅里的公用电话,15分钟10块。” 得了吧,影子想,你只不过想知道我拨的电话号码,还可以用分机偷听。 “太好了!”影子同意说。他们走进一间空办公室,影子把要拨打的电话号 码告诉查德,是伊利诺斯州开罗市一家殡仪馆的号码。查德拨好号码,把电话听 筒交给影子。“我把你单独留在这里。”他出去了。 电话铃响了几次,有人拿起听筒。 “杰奎尔和艾比斯殡仪馆。请问有什么事?” “嗨,艾比斯先生,我是迈克·安塞尔。我曾经在圣诞节前在你那里帮过几 天忙。” 一阵迟疑之后,对方回答道:“我记得,迈克。你怎么样?” “不太好,艾比斯先生。惹了点麻烦,我被拘留了。希望你能见到我叔叔, 或者帮我带个口信给他。” “我当然可以帮你打听一下他在哪儿。等一下,迈克,我这里有人想和你说 句话。” 电话转到其他人手中,然后,一个缠绵的女人声音道:“嗨,亲爱的,我很 想你。” 他敢肯定自己从来没听过这个声音。但他认识这个女人,他肯定自己认识她 …… 忘记吧,脑海中飘过一个若有若无的声音,忘记一切不快。 “和你接吻的那女孩是谁,亲爱的?你想让我吃醋吗?” “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影子回答说,“我想她只是想证明她的立场。对了, 你怎么知道她吻我了?” “有我族人走动的地方,我就有眼线。”她说,“你要小心,亲爱的……” 听筒里突然一阵寂静,然后又是艾比斯先生,“迈克,你在吗?” “我在。” “一时找不到你叔叔,看来他被什么事情缠住脱不开身了。不过我会继续和 他联系,再带个口信给你的南西阿姨。祝你好运。”说完,电话挂断了。 影子坐下,希望查德快点回来。他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希望有什么东西 可以分分心。他不太情愿地再次拿起那本《备忘录》,翻到书的中间,开始看起 来。 1876年12月,市议会颁布了一条法令,从早晨8 点到下午4 点,严禁在人行 道上和公共建筑内的地板上吐痰,并且严禁将任何形式的烟草产品丢到地面上。 1876年12月13日,12岁大的莱米·霍塔拉,“估计因突然出现的精神错乱而 走失”。“搜索工作立刻展开,但因暴风雪阻住去路,不得不停止。”议会全体 一致通过,对霍塔拉一家致以哀悼。 接下来的一周,奥尔森家马房起火后被迅速扑灭,人和马匹都没有受伤或死 亡。 影子翻看紧挨着的一章,发现里面再没有提到莱米·霍塔拉的事。 然后,他一时兴起,将书页一直翻到1877年冬天的记录。影子发现1 月份有 一条备注记录:杰茜·拉瓦特(没有提到她的年龄),“一个黑人孩子”,于12 月28日晚失踪。人们相信她可能“被流动商贩所诱拐”。议会并没有对拉瓦特一 家致以哀悼。 影子正准备翻看1878年的备忘录,查德·穆里根敲门进来。他一脸羞怯,像 个把一张糟透了的成绩单带回家的孩子。 “安塞尔先生,”他说,“迈克,我真的很抱歉。私底下说,我很喜欢你这 个人。可惜那并不能改变什么,你明白吗?” 影子说他明白。 “在这件事上,我无法选择,”查德说,“只能以违反假释条例的罪名逮捕 你。”接下来,穆里根为影子宣读他的权利,签署几张文件,再让影子在上面按 下手指印,然后带他顺着走廊走到位于这栋大楼另一侧的县拘留所。 拘留所房间的一侧有一张很长的看守台,旁边还有好几道门,有两扇玻璃门 是通向牢房的,对面的一扇门则是出口。其中一间牢房里关着人——有个男人正 盖着薄毯子,睡在水泥台子的床上。另一间空着。 看守台后面坐着一个穿褐色制服、看上去昏昏欲睡的女警官,她正在看一台 很小的黑白电视机上播放的电视系列剧《傻瓜尼罗》。她接过查德的文件,签名 接收影子。查德徘徊着没有离开,继续签署几份文件。那女人从看守台后面走出 来,搜了影子的身,拿走了他的所有个人物品,包括钱包、硬币、公寓前门钥匙、 书和手表,将它们放在台面上。她递给他一个装着橘黄色囚服的塑料袋子,叫他 走进敞开门的那间牢房里换衣服。他可以保留自己的内衣和袜子。他走进牢房, 在里面换上橘黄色的囚服、淋浴用的拖鞋。牢房里一股子恶臭味儿。橘黄色套头 上衣后背用大号黑体字印着“兰博县监狱”的字样。 牢房的金属马桶敞着盖子,里面堆满褐色的屎尿,都快溢出来了。 影子从里面出来,把他的衣服交给女看守,她将衣服和他的私人物品一起放 进塑料袋。他用拇指拨弄了一下钱包,这才交出去。“请小心保管这个,”他对 女看守说,“我这辈子可都在这里了。”女看守接过钱包,向他保证说这些东西 都会妥善保管。她还问查德这是不是事实,查德从签署的最后一份文件上抬起头, 证明丽兹说的没错,他们从来没有丢失过犯人的物品。 换衣服的时候,影子已经把钱包里的400 美元现金偷偷摸了出来,藏在袜子 里,清空衣服口袋的时候,还把那枚一美元的自由女神银币藏在手心里。 “请问,”从牢房里出来后,影子问道,“我可以继续看完那本书吗?” “抱歉,迈克,规定就是规定。”查德说。 女看守丽兹把影子的物品打包,寄存在看守台后面的房间里。查德宣布说他 现在正式把影子移交给巴特警官。丽兹一副疲惫不堪的神情,根本没注意他说的 话。查德终于离开了。这时电话响了起来,丽兹——也就是巴特警官——接了电 话。“好的。”她对着电话说,“好的。没问题。好的。没问题。好的。”她放 下电话,做个鬼脸。 “有问题?”影子问道。 “是的。不过不要紧,一点儿小问题。他们要从密尔沃基市派人过来接你。” “这是问题吗?” “问题是我得在这里看守你三个小时,”她说,“而那边的牢房”——她指 了指有人在里面睡觉的那一间——“里面有人。他有自杀企图,现在还没过监视 期。我不能把你和他关在一起,但又不值得先签署文件让县里把你关起来,然后 再签署一次文件把你放出来。”她摇了摇头。“不用说,你也不想被关在那儿。” 她又指了指他在里面换衣服的那间空牢房,“马桶都满了,里面臭死人,是 不是?” “是的,恶心极了。” “把你关在那里面太不人道了。我们很快就要搬进新办公楼了,可惜对我来 说速度还不够快。我们昨天关进来的那个女人肯定把卫生巾丢在马桶里了。我告 诉过她们不要那么做,我们有垃圾箱的。卫生巾塞住了下水道管子。每塞住一片 该死的卫生巾,都要花费县预算里的100 块钱,请水管工人来维修。所以,我可 以让你待在这外面,前提是戴上手铐;也可以不戴手铐,让你关在那间牢房里。” 她看着他,“你自己决定。” “我不喜欢手铐,”他说,“但还是戴上吧。” 她从警服皮带上取下一副手铐,拍拍手枪皮套里的半自动手枪,仿佛提醒他 她身上带着枪。“把手放在背后。”她命令说。 手铐太紧,因为他的手腕很粗。接着,她将足枷也铐在他的脚踝上,让他坐 在看守台远端的长椅上,靠墙而坐。“好了,”她说,“只要你别来招惹我,我 也不会招惹你。”她调整一下电视机,好让他也能看到屏幕。 “谢谢。”他说。 “等我们有了新办公室之后,”她说,“就不会再出现眼下这种荒唐事情了。” 《午夜脱口秀》已经结束了,电视上开始播放《干杯》。影子从来没有完整 地看过这部系列喜剧,只看过一集——就是教练的女儿到酒吧来的那一集——但 这一集他看过很多遍。影子早就发现,如果有哪部连续剧你没看过,你只会一连 好多年反反复复碰上其中的同一集。他觉得这肯定是某种神秘的宇宙法则。 丽兹·巴特警官向后倚在椅子上,她并没有很明显地打瞌睡,但也不是很清 醒,所以她根本没发现《干杯》中的那伙人已经停止交谈,也不再说俏皮话了, 而是在屏幕里向外盯着影子。 第一个开口对他说话的是那个总以为自己是个了不得的知识分子的金发酒吧 女招待戴安娜。“影子,”她说,“你离开了我们的世界,我们是多么担心你啊。 真高兴能再次看到你——虽然你现在被人关起来,还穿着橘黄色的囚服。“ “在我看来,”那个令人讨厌的酒吧常客克里夫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在 狩猎季节逃亡的时候,穿橘黄色的衣服很合适。这个季节,大家都这么穿。” 影子沉默不语。 “啊,我猜是猫咬掉了你的舌头吧。”戴安娜说,“你领着我们玩了一场很 愉快的追击游戏!” 影子把目光移开。丽兹警官轻轻地打起呼噜来。那个叫卡拉的年轻女招待打 了个响指。“嘿,混蛋。我们打断这个节目的正常转播,是为了给你看点儿好东 西,保证会让你吓得尿裤子。准备好了吗?” 电视屏幕闪烁了一下,接着一片漆黑。屏幕的左下角现出一行白色的“实况 转播”的字样。画外音是一个柔和的女声:“现在转投即将胜利的一方,为时还 不算太晚。但是,你同样拥有继续留在原有阵营里的自由。那正是一个美国人应 该享有的权利。这是美国的奇迹。信仰自由意味着你有权拥有错误的信仰。同样 的,言论自由也给予你保持沉默的权利。” 屏幕上出现一处街景。摄像机镜头向前慢慢推进,这是用手持摄像机、以真 实的记录片风格拍摄的画面。 一个男人充满整个画面,这个人头发稀梳,皮肤晒成褐色,神情有些鬼鬼祟 祟的。他倚墙而立,喝着塑料杯子里的咖啡。他目光直直地望着镜头,说:“恐 怖分子往往隐藏在模棱两可的字眼背后,例如‘自由战士’。但你我都清楚,他 们是杀人成狂的社会渣滓,这才是真相。我们冒着生命危险,就是为了让这个世 界更加美好。” 影子认出了那个声音,他曾经有一次进入了那个人的大脑。城先生的声音与 从身体内部听起来有些不同,他真实说话的声音更加低沉,更加洪亮。但影子绝 对不会搞错。 镜头后移,显示城先生正站在一条典型的美国街道上的一栋砖石建筑外,门 上一块方型的空白处,标着一个大写的字母G 。 “就位。”电视画面外的某人说。 “让我们来看看室内摄像机拍到的画面。”那个女人的画外音说。 “实况转播”的字样依然在屏幕左下角闪烁着。现在画面切换到一个小厅内 部,房间里的光线很微弱。两个男人坐在房间尽头的桌子旁,其中一人背对着镜 头。摄像机镜头慢慢对焦放大。有一阵子,他们两人的身影都模糊了,然后影像 再度清晰、放大起来。面对镜头的那个人突然站了起来,开始踱步,好像关在笼 子里的一头熊。那人居然就是星期三!从某种程度上说,他看上去似乎正在享受 眼下这种局面带来的乐趣。他们的形象被聚焦放大之后,画外音开始播放流行音 乐。 背对镜头的那个人正在说话。“——我们此刻的提议正是结束这场战争的最 好机会。从此以后,不再有任何流血事件,不再有任何进攻,不再有任何痛苦, 不再有任何人被处死。难道这还不值得你们放弃一点权益吗?” 星期三突然停止踱步,转身面对他。他气得鼻孔大张。“首先,”他咆哮着 说,“你必须搞清楚,你在要求我代表我们所有的人讲话。这显然是荒谬绝伦的。 其次,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相信你们的人会遵守诺言?“ 背对镜头的人的脑袋晃了一下。“你这么说对自己未免不太公平了,别太低 估你自己。”他说,“你们的人显然没有首领,但他们肯听从你的意见,他们会 注意你的一举一动。至于说遵守我的诺言,我们这次预备性的谈话已经录制下来, 正在实况转播。”他伸手指了一下背后的摄像机镜头。“你们那边的一部分人正 在观看我们的对话,而其他人则会看到录像带。摄像机镜头是不会说谎的。” “任何人都会说谎。”星期三固执地说。 影子听出了那个背对镜头的人的声音。是世界先生!影子钻进城先生的脑子 里时,通过电话和城先生交谈的就是他。 “你不相信我们会遵守诺言?”世界先生问。 “在我看来,你的承诺早晚都会被打破,你的誓言全是虚伪的誓词。不过, 我会遵守我的承诺。” “你有安全通行证,”世界先生说,“我们双方同意,将它视为休战的象征。 顺便告诉你一句,你那位年轻的被保护人,已经再次处于我们的监管之下了。 “ 星期三轻蔑地哼一声。“不,”他说,“不可能。” “我们在讨论的是如何应对即将来临的变化。我们没必要一定成为死对头的, 对吧?” 星期三看上去似乎大受震动。他说:“我会做我能力所及的任何事情……” 影子发现电视屏幕上星期三的影像有些不太对劲。他的左眼,也就是装玻璃 假眼的那只眼睛,正闪烁着红光。他走动的时候,闪烁的光点在画面上留下了一 个荧光点。但他自己似乎并没有发现。 “这是一个幅员广阔的国家,”星期三边说边整理思路。他的头动了一下, 那个红色的激光光束点转移到他的脸颊,又再次固定回他的玻璃左眼上。“有足 够的空间——” 砰的一声巨响。但电视机的扬声器已经将枪声减弱。一瞬间,星期三的脑袋 侧面炸开了。他摇晃一下,向后倒下。 世界先生站起身,依然背对镜头,走出画面。